秦王政六年。
這一年的戰事可是有趣的緊。
各國均看出,按照如此形勢,秦滅六國將近,便由六國之中綜合國力最強、佔地也最廣的楚國帶頭,開始組織合縱。
然而此“合縱”卻非彼“合縱”。
因爲秦的東郡在地圖上橫插那一槓,五國只能在時間上配合着分散打,卻終是無法合兵猛攻一處。
氣勢是大不如前的。
趙國此時也沒心思再去打着燕國玩了,便答應了楚的合縱提議。
可之前趙國把燕國打得有些緩不過氣,無法再參加合縱攻秦,大家就只好強拉了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小衛國來湊數。
最終,楚王熊元爲合縱長,楚國令尹春申君做總指揮,率領趙、魏、衛、韓、楚五國大軍同時進軍秦國。
這所謂的五國合縱一路風風火火的折騰了許久。可在秦還未反擊的情況下,也才只拿下了秦國壽陵這一城,着實是有些丟人了。
他們弱是弱了點,但秦終歸還是不能將他們放着不理的。 Wшw▪тт kдn▪C O
於是秦出兵迎戰,五國很快便潰敗不堪。
最後,秦將衛國的主力軍殺了個乾淨,衛國從此無法再戰。
而楚國受了點小小的驚嚇,覺得自己如今的國都離秦國還是太近了些,便從巨陽再次遷都到離秦國更遠的壽春。
至此,楚已因招架不住秦的攻打,在三十七年的時間內,倉惶遷都了三次。
但即便如此,合縱軍對於此次戰敗還是不服氣的。主要是因爲之前少了燕國,而衛國又太弱,幾乎等於白搭的一樣,毫無用處。
終於,待燕國休整了些時日,楚又將燕拉了進來,填補了衛國的空缺,還原了一個五國合縱的最強陣容——楚、趙、魏、韓、燕。
可即便如此,合縱軍也還是因爲東郡的阻攔,只能兵分兩路進攻秦國。
後來,蕞城一戰,秦軍再次大敗了合縱軍。
這合縱是由楚國帶頭張羅的,他們仗着自己有四君子之一的春申君,便奢望着能達到跟信陵君當年一樣神一般的合縱效果,可沒想到竟然連續兩場慘敗,這結局也委實是讓楚國有些擡不起頭了。
楚王元怕遭秦國記恨,便派使者入秦,想要好好討好一番。
冀闕之上,一箇中年男子立於大殿中央。
個子不高,小眼,短鬚,厚脣。目光遊離不定,還略有些駝背。
看着像是個極好說話的懦弱之輩。
他雙手舉過頭頂,對着趙政躬身施禮,就連聲音也是一副氣力不足的樣子。
“楚使李園拜見秦王!”
衆大臣見這楚使是這般模樣,皆暗自搖頭。
可聽他自報姓名之後,樑兒卻是大爲震驚。
此人竟然就是李園!
相傳,當今楚國太子熊悍並非楚王熊元的親生兒子,而是春申君黃歇之子。
根據史書上所記,距今二十多年前,李園只是春申君黃歇手下一個打雜的人物。
李園用計讓黃歇注意到了自己那貌美如花的妹妹李嫣,將之獻給了黃歇。
黃歇對李嫣很是寵愛,李嫣很快就懷上了黃歇的孩子。
李園便教李嫣說服黃歇,將她獻給楚王元。楚王元多年來生了一堆女兒,卻始終沒能生出個兒子來,若李嫣能生出一個兒子,便定會被立爲太子。
李園算準了已經掌政二十年的黃歇會貪圖楚國的江山,定會接受這個提議,如此一來,楚國未來的國君就能是他黃歇的兒子了。
一切都隨了李園的意,李嫣入宮,並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熊悍,被立了太子,李嫣成爲王后,李園也被楚王元封了個官,但官卻不大,楚國的大權,依舊還牢牢掌握在春申君黃歇的手中。
楚國王室的這些丟人事,雖被記入了史冊,但在此時的七國間還都只是秘聞。眼前冀闕之中,恐怕沒多少人會知道。就算有人知道,想必也會覺得李園不過就是個走了狗屎運的無能之輩。
只有樑兒知道未來幾年,在楚國將會發生怎樣的政變。
樑兒再次看向站在秦王高榻之下,外表唯唯諾諾的李園。
所謂扮豬吃老虎,說的應該就是他這種人吧?……
“楚使此來,有何事啊?”
趙政一臉不屑,隨口問道。
“啊,呃……之前楚王受了春申君黃歇的挑唆,不小心傷到了秦楚之間的友誼,呃……爲此,楚王已經狠狠訓斥過春申君了。當然楚王也知道,秦不會那麼容易便原諒楚國,於是李園此行便是奉楚王之命,將此寶劍獻於秦王,以示楚國之與秦修好的誠意……”
李園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毫無氣節,衆人都覺得楚國的臉已經讓他丟盡了。
內侍接過寶劍,一路小跑,送至趙政手上。
此劍很長,幾乎是普通劍長的二倍。
除此之外,這劍在外觀上並無特別。
趙政眼神在劍上左右掃了掃,露出一副無甚興趣的模樣。
卻出於禮節,必須將劍拉出來看一下。
但當他撇着嘴,十分不情願的將劍拉出的時候,殿中的所有人全都驚呆了。
那是一把鑄鐵劍。
劍身剛一出鞘,便周身嚶嚶作響,劍鳴不已。
劍紋仿如流水,由劍柄直至劍尖,優美流暢,連綿而不絕。
而劍面上刻着的兩個小字,讓趙政更是喜出望外。
“泰阿!”
當趙政念出劍名,四下皆驚。
樑兒此時注意到李園的神情。
他嘴角若有似無的挑了一下,全然不似之前的懦弱,竟是顯出一絲不屑來。但這些又瞬間消逝,迴歸從前。
見到李園如此變化,樑兒不覺背心滲出冷汗來。
他似乎很是喜歡先被人輕視,而後又讓所有人嘖舌。好像這樣能讓他享受到隨心所欲控制人心的快感。
如此看來,這個李園倒像是個心裡變態的。
李園面上含笑,開始爲衆人解說這泰阿寶劍。
“此劍的確是我楚國至寶——名劍泰阿劍。一般的寶劍僅長兩尺,而此劍身長四尺。爲百年前歐冶子和干將在龍泉爲楚王所鑄的三把寶劍之一。此寶劍柔韌度極高,大王可嘗試將其彎轉,它可輕鬆做到首尾相接。”
趙政擡眼瞟了一眼李園,將信將疑的將劍交給殿中的一名武將,命他嘗試將其彎轉。
武將氣力極大,果然將劍首尾相接,彎成了個圓圈。
衆人驚歎。
李園又讓武將將手鬆開,劍身又陡然彈開,瞬間恢復了筆挺。
衆人又驚。
李園淡笑,讓人遞了一塊帕子來,他將帕子向空中一拋,剛好在寶劍的劍鋒處徐徐滑下,讓衆人瞠目結舌的是,那手帕竟就這樣被一分爲二,飄落在地。
李園又讓人送上一支銅具和一支鐵器,示意武將用寶劍砍向兩支器具。
手起劍落,此劍斬銅剁鐵,就似削泥去土一樣簡單。
趙政看得很是興奮,心情大好,連連稱讚。
李園又繼續開口:
“相傳當年晉國覬覦我楚國的這把泰阿劍,便興兵伐楚,欲滅楚而得劍。就在即將城破滅國之際,楚王親自上陣,更是不惜以自己的血祭此劍,霎時劍氣磅礴,二十萬晉軍竟全軍覆沒,楚國轉敗爲勝。”
這個故事其實當世政客人人知曉,此時李園又講了一遍,不過就是見大家氣氛不錯,他再添把油,使得大家更熱血沸騰罷了。
李園頓了一下,故意放慢了語速,又道:
“此後,世人便口口相傳,此劍是威道之劍,非帝王而不能用。”
他說了這麼多,其實重點便是這句話。
此劍只有帝王才能使用。
楚將此劍獻給秦王,便等於是奉秦國爲霸主,秦又怎能不消氣?
聽聞趙政的曾祖父秦昭王當年就很想要這把寶劍,但卻始終不得,沒想到今天,楚國竟自己將劍送上了門。
樑兒垂首嘆息。
想當年的那一任楚王,寧可以血祭劍也不肯將劍交於晉國。
可如今,秦都還沒把楚怎樣呢,楚就自己軟着腿把泰阿給送來了。
楚的後人,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李園哄的趙政開開心心,他順利完成了任務,便回國覆命去了。
趙政是發自內心的喜歡泰阿劍。
自那天起,他日日劍不離身,就連睡覺,也會將泰阿劍放在枕邊。
樑兒覺得,此劍的確是把驚世名劍,但它能讓趙政如此看重,恐怕主要還是因爲那句“非帝王而不能用”。
他就是立志要做這當世的帝王。
楚國是會消停好一陣了,可這戰國的硝煙又幾時停過?
眼見着由當世名君春申君帶領的五國合縱都打不過秦國,作爲秦的鄰國、又處在最危險位置的趙國,便想趁早讓自己強大一些,好在以後秦攻向自己的時候,能多一些抵擋的能力。
於是,趙把重點放在了擴張領土上,打向了多年未參與鬥爭的齊國,並一舉攻佔了齊國饒安。
而秦則繼續攻魏,佔領了魏國朝歌,以及衛國的都城濮陽,並在此後以濮陽爲東郡的政治中心,相當於在現代的省會。
衛國的國君衛角,被迫帶着所剩無幾的幾個親信逃往了野王之地。
至此,最弱小的衛國已經名存實亡。
鳳凰池邊,成蛟匆匆趕至梧木亭,見到樑兒時,額上已是滲出汗來。
樑兒見他喜形於色,一邊掏出帕子輕輕爲他擦去汗水,一邊微笑問道:
“公子這是有什麼喜事了?”
只見成蛟滿面含笑,卻是深深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的模樣:
“呵,生了……”
聞言,樑兒杏眼放大整整一倍,又驚又喜。
“生了?太好了!小公子終於出生了!”
“哈哈,是啊,我做父親了……哈哈……”
兩人哈哈得笑在一處,突然成蛟反應了過來,
“誒?你怎麼知道是個男孩?”
樑兒呆住,成蛟有一個兒子,這是她從史書上看來的,剛纔一時嘴快就直接說是小公子了。
“呃……猜的!呵呵……一看公子這般氣宇軒昂、英明神武,就知道這一胎定會是個男孩!哈哈!……哈哈哈……”
眼見樑兒一陣訕笑,成蛟嘴角一顫,一把捏住她的臉頰,瞬間將她捏得變了形。
“早知道你嘴巴變得刁了,如今看來,竟是還學會了溜鬚拍馬。”
“啊!公子!疼!疼啊!”
其實成蛟捏的力氣並不大,也沒有感覺疼,可樑兒就是喜歡與他玩鬧,這會讓她找回在現代時輕鬆愉快的感覺,不似這古代凝重清冷的宮廷,只讓人覺得步步驚心,愈發疲憊。
兩人在亭內嬉鬧了許久方安靜下來。
“公子可給小公子起了名字?”
成蛟抿嘴一笑,十六歲的他,竟也冒出了幾分身爲人父的慈祥。
“正式的名字要等到他年滿七歲才能起,不過我已給他想好了乳名。他長得小小的,甚是可愛,我想,就叫他子嬰,你覺得如何?”
聽到成蛟如此說,樑兒竟瞬間落下淚來。
子嬰……史書上的他就叫這個名字……
原來他竟只有乳名,難道是因爲幼年喪父,又是叛臣之子,所以到成年之後也連一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嗎?
……這可憐的孩子……
成蛟的孩子……
見樑兒突然哭了,成蛟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幫她擦了起來。
“誒呀!你怎麼突然哭了?這名字不好聽?那你也不至於哭啊!……別哭……別哭啊……”
樑兒自知失態,低頭抹了抹眼淚,再擡頭時,淚水已無,就只留了兩副粉紅的眼圈。
“不,子嬰這名字很可愛……奴婢方纔……方纔是因爲,公子爲小公子起名字,竟還爲奴婢覺得如何,奴婢……受寵若驚才……”
成蛟一怔,復而大笑,還竟連眼淚都給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你這丫頭!與我拌嘴這些年,竟在此時矯情上了!哈哈哈哈……”
樑兒怒目瞪向成蛟,瞪得他硬生生將笑憋了回去,調整出了一副正兒八經的神色,雙手扶上樑兒的肩頭。
“傻瓜,你我知音多年,在我心中,你早已不是奴婢。若將你比作伯牙,我便爲子期。我兒子的名字,當然要先經你同意。”
成蛟本是想哄樑兒開心,卻不料她又沉下了臉色。
“不……奴婢不要公子做子期……”
鍾子期與伯牙結爲知音,千古傳誦,卻未得善終。伯牙得知鍾子期的死訊,亦將琴砸壞,此生也不再彈奏。
成蛟一頓,明白樑兒之意,後悔自己說錯了話,便馬上改口:
“對!他們的結果不好,我們不做他們,我們只做我們自己。誒,你何時變得這般多愁善感了?別想那些不開心的了,過兩年等子嬰會走了,我領他來賠你玩……”
看着成蛟爲了哄她開心,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樑兒終於展顏笑開。
若是歷史可以改變,她最想留下的,便是眼前這個純淨無暇的少年……
可惜,那些該來的,沒有人躲得掉……
夏太后病重,趙政親自前去探望。
返回望夷宮的路上,遙遙有琴簫之音由鳳凰池的方向傳入耳中。
一琴一簫宛若立身於山巒之巔,交錯間,時空流轉,空谷傳響,彷彿是林中雀鳥縱飛,又像是來自大山深處的冥冥之語,時而溫柔繾綣,時而剛勁有力,直至人心,回味無窮。
秦王奢華的車攆中,趙政合了雙眸,心間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