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不知爲何格外冷,昭陽殿的火爐也較從前多加了兩個。。。
“存韓……滅趙……”
趙政定定望着手中的竹簡,口中不禁自語出聲。
樑兒一驚,轉頭看向趙政,見他面前正是韓非今日所呈上的奏章。
樑兒暗歎,韓非入秦還不滿半年,怎就這般沉不住氣?這麼快就提到了於他而言最爲敏感的話題,究竟是他對自己太過自信,還是說,他當真是活夠了?
存韓……存韓……
他身爲秦國之臣,怎能一心只想着保住他的母國?這般死心眼,又讓趙政往後如何能信他?
“樑兒,把李斯今日的奏章拿出來。”
趙政淡聲吩咐,眼神卻依舊停在韓非的奏章之上,未曾移開半分。
樑兒忙低頭在如小山一般的竹簡堆中翻出了李斯的那一卷,小心翼翼的攤開於桌案之上,緊挨着韓非的奏章。
樑兒跪坐在趙政身邊,垂眸看向並列的兩卷竹簡。
一卷所奏爲“存韓滅趙”;一卷所奏爲“加緊滅韓”。
韓非與李斯這一對昔日同窗,在秦統一天下的方式上,竟剛好完全對立。
兩份奏章同時置於眼前,趙政眯眼沉思,久久不語。
“你傾向哪一邊?”
這等重要的時刻,趙政不說話,樑兒亦不敢出言打擾。
然而終於等到他開了口,卻是這樣的一句問話。
“奴婢……”
歷史早已證明李斯是對的,樑兒此刻自然應該傾向於李斯,可話到嘴邊,她又遲疑了,她怕如此一說,會害了韓非。
她敬重韓非,雖然知道他會悽慘收場,卻不願在他的悲劇中推‘波’助瀾。
樑兒努力收斂了所有情緒,面上一片淡然,不想讓趙政看出任何異樣。
“奴婢覺得,二位大人所說都有道理。”
“何解?”
趙政亦是一副淡如靜水的模樣,樑兒無法猜出他心中所想。
“先說存韓滅趙。韓是六國之中最軟弱的一國,使其依附秦國輕而易舉。而滅趙是我大秦東出的必經之路。趙國固然難攻,不過若能有韓做臂助,就等於是圍住了半個趙國,可以大大增加勝算。只要趙國一滅,韓是否還存在,其實也並沒那麼重要了。”
樑兒餘光偷偷瞥了一眼趙政,見他神情仍是看不出任何‘波’動,便又繼續道:
“再說滅韓以震五國。幾百年間各大國之間相互制衡,誰也沒能將水徹底滅掉,纔會令六國一直有恃無恐,縷縷合縱攻我秦國。如今秦已達極盛,出兵滅韓幾乎僅是彈指之間。制衡百年的七國若突然有一國被滅,天下定然大‘亂’,秦便可趁‘亂’乘勝追擊。如此,六國盡滅自然不難實現。”
樑兒言畢,趙政面‘色’未改,語氣亦是平淡無‘波’,可所說內容卻令樑兒心悸難抑。
“嗯。所以,你並不懷疑韓非此諫另有所圖?”
樑兒暗自吞了下口水,強裝鎮定道:
“大王應該還記得李大人曾經上表的那捲吧?公子韓非雖是韓國人,但秦國之臣現有大半都是來自他國,其中專心事秦的亦是大有人在……”
“看來,樑兒是向着韓非的。”
趙政原本垂着的眸緩緩轉向樑兒的方向。
他直視着她的眼,彷彿可以瞬間看穿所有。
“你明知韓非癥結所在,卻未與寡人指出,還在盡力爲他辯解。”
樑兒心中一震,她的心思在趙政面前從來都無所遁形。
她連忙躬身叩首。
“奴婢知錯。奴婢……不該說違心之話。可……奴婢真心不希望大王失去一個難得的人才……”
趙政神情凝重,雙手將樑兒扶起。
“寡人明白……此事……先容寡人仔細想一想……”
韓非是曠世奇才,那刻於片片竹簡上的治國之道,是可令大秦萬代千秋的字字箴言。他纔剛剛將其招致麾下,又怎會忍心就此放掉?
而李斯是絕世鬼才,他見識犀利,句句在理。若按他的規劃,大秦必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橫掃**、歸一四海。
這一晚,趙政平躺在榻上,幾乎徹夜未眠。
樑兒知道趙政難以抉擇,其實她自己的內心也十分掙扎。
若爲大秦,韓非必是留不得的。
可是,韓非之才,這世間再無第二人可有。
樑兒心中一寒。
韓非,她不能害、更救不了……
或許此事就只能如史書那般,等着該‘插’手的人去‘插’手了……
第二日,冀闕。
“寡人已經決定,舉兵伐趙。”
什麼?
樑兒愕然。
趙政分明是爲韓非之事糾結了一夜,爲何今早又突然說要攻趙?
衆臣更是不明所以。
李斯首先起身站出,恭敬一揖。
“不知大王因何想要攻趙?”
“寡人昨日收到一卷奏章,其上內容是勸諫寡人存韓滅趙,寡人思慮整晚,覺得甚有道理。”
李斯聞言凝眉,心生質疑。
他早年便勸說大王首先滅韓已震五國,大王分明是十分贊同的,這些年他也一直在秘密行事,試圖由內而外將韓國徹底瓦解。
可大王怎得突然只因這一卷奏章就轉念要去攻趙了?
更重要的是,那所謂“存韓滅趙”,於秦而言絕非良策啊!
“敢問大王,此奏章是何人所奏?”
“李大……大人,此……此爲韓非所……所奏。”
韓非起身站出。
李斯瞬間瞭然,對着趙政一拜,正‘色’道:
“臣懇請大王收回成命!”
趙政不以爲然,淡‘色’問道:
“廷尉這是何意?”
“近日李牧已被趙王召回邯鄲冊封爲武安君,此時絕非攻趙的最佳時機。更何況韓趙比鄰,多年來‘脣’齒相依,秦若不首先滅韓,趙便永遠難滅。大王三思啊!”
“李……李大人此言太……太過極……端。韓若能……依……依附於秦,成爲秦……之屬國,合兩國……國之力,豈不更容易攻……下趙……趙國?”
韓非轉向趙政。
“大……大王,韓非願……出……出使韓國,勸說韓……韓王納地效……效璽,從此韓……將成爲大……大秦之臣。”
此言一出,衆人具震。
韓若‘交’了國璽,即便秦未滅韓國,卻也幾乎等同於將其併入秦國了。
趙政大喜,拍案笑道:
“好!那就有勞韓卿了!韓卿事成之日,便是我大秦起兵攻趙之時!”
韓非經此一說,李斯竟無言以對,反對存韓滅趙一事只得暫時作罷。畢竟拿到韓的國璽,對秦而言百利而無一弊。
年底,韓非作爲秦使出使韓國,一切都進行得順暢非常。
秦王政十四年初,韓王安排遣使臣來到秦國,奉上了韓國的地圖和國璽,請爲秦臣。
此後,韓國凡大事小事都要聽從於秦,嚴格來說,它也算是名存實亡了。
樑兒不懂,韓非拼了‘性’命想要保住的,竟然就只是那一個名爲“韓”的國名。竟然他已知韓國難存,又何必偏要執着於此呢?
入夜,月明當空,清麗皎潔。
“大王當真要興兵攻趙?”
樑兒總覺得此戰不妥,正如李斯所言,此時李牧正駐守邯鄲,怎能輕易攻之?
史書上的李牧從無敗績,也就是說,趙政若是非要打這一仗,秦將必輸。
趙政一雙幽深的明眸緩緩睨向她。
“連你也擔心寡人會敗?”
樑兒不敢與他對視,斂頭囁嚅道:
“奴婢只是……”
“樑兒你可是忘了?寡人曾對你說過,兵之成敗,不在其表。只要能達到目的,不勝……也勝。”
見趙政面容毅然,眼中幽光微凜,樑兒便知趙政所想並不簡單。
“那此戰……大王的目的是……?”
見她如此問,趙政一反先前,竟是邪魅一笑。
“將近桓齮戰功卓著,此戰,可爲主將……”
樑兒怔住。
桓齮……那個害死成蛟的男人,楚系的男人……
早前趙政曾親手將他捧成了秦國家喻戶曉的大英雄,如今,終於要對他動手了嗎?
樑兒在桌案邊維持着跪坐的姿勢,癡癡失神。
樊於期改得了名字,卻逃不過血債。
成蛟的名聲和‘性’命就是在戰場上因他而失去的,趙政便也要讓他在戰場上身敗名裂、客死異鄉。
趙政起身,伸手輕輕撫‘摸’樑兒順滑柔軟的額發。
“樑兒,無論耗時多久,只要是你想要的,寡人都會一一給你,一樣也不會差。”
樑兒的眼逐漸晶亮。
她想要的,便是桓齮的命……
她緩緩仰頭,望向眼前這個天神一般在天下間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男人。
究竟是何時起,他已經高出她這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