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吳軍沿着武水上溯,前鋒已越過武溪鎮。”
“兵力幾何?”
“隊伍一眼望不到頭,兵力過萬。”
曾滌的三角眼閃爍着寒芒:
“他們終於來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傳令下去,召集各部首領,備戰。”
“湘西不是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他們既然貿然闖進來了,就要把命留下。”
“嗻。”
整個鳳凰城,都沸騰起來。
無數人摩拳擦掌,準備在大山裡虐殺遠道而來的吳軍。
……
鳳凰城原兵備衙門內,
曾滌和鳳凰土司坐在上首,底下烏泱泱幾十名首領。
吵吵嚷嚷,好似土匪開會。
曾滌盡量剋制怒火,壓右手示意:
“諸位肅靜,肅靜。”
“這是一次絕佳的機會,吳軍要進攻咱的鳳凰城,他們就只能沿着武水、沱江進軍。”
一山寨大當家的問道:
“撫臺,萬一人家從山裡走呢?”
曾滌笑笑:
“小股本地人可以翻山。軍隊有輜重,有騾馬,有大炮,怎麼翻?”
衆人鬨笑。
“所以,本官斷定他們必定沿着河谷行軍。”
……
“打敗他們,繳獲他們的衣服、輜重、槍炮,然後順江而下,縱兵洗劫常德府。”
衆人歡呼。
這纔是他們想聽到的。
打仗順帶搶劫。
曾滌這才含笑,佈置各部任務。
等衙門裡空無一人,鳳凰土司才悄悄問道:
“賢婿,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老泰山,我也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倆人相視而笑,以爲想到一塊去了。
各自寫下想法。
鳳凰土司的紙條寫着:“借牆外生番兵。”
曾滌寫的是:“水淹七軍。”
……
倆人都被對方震撼了。
倆計策一個比一個毒辣。
牆,指的是湘西長城,也叫南方邊牆。
總長度400裡,多建在險峻之處,形制與北方長城無異。它存在的軍事意義是隔絕生番和熟番。
所謂熟番,是居住在牆裡邊(南),軍事上被征服,接受漢化,被編戶齊民的部落。
所謂生番,居住在牆外邊(北),指軍事上未曾征服,拒絕漢化時常起兵造反的部落。
生番部族主要分佈在兩個區域:
川黔湘三省交界的臘爾山區和黔東南的雷公山區。
銅仁府是典型。
王生烈這輩子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忙着和周邊的生番部落作戰。
雖然佔優,但一直無法取得決定性勝利。
大山是桀驁不馴的生番的最好遊擊地。
……
曾滌想來想去,還是搖頭:
“吳賊是虎,生番是狼。萬萬不可前門驅虎,後門入狼。”
“不可不可。”
鳳凰土司想了想,嘆氣。
他也擔心牆外的同族會視自己爲叛徒敗類。一個寫漢字,說漢語,學着漢人享受,還和漢官結親的土司~
曾滌又補充了一句:
“莫要資助牆外那些人,他們一旦鬧將起來,我們只會腹背受敵。”
“好。”
曾滌還是清醒的。
若是煽動這幫生番部落鬧起來,湘西就成了孤島。
吳軍視自己爲敵人,那幫生番更加視自己爲敵人。
夾心的滋味不好受。
……
“本官派去銅仁購買糧食、箭矢、火藥的商隊回來了嗎?”
“回撫臺,還沒有。應該快了。”
曾滌揹着手站在鳳凰城高處。
家族的仇恨,個人的野心,讓他對即將到來的吳軍充滿了殺意。
遠處,
數百人正在忙碌着,築起河壩。
如今雨水逐日增多,他想給沿着河谷行軍的吳軍來一場大自然的震撼。
……
河谷兩邊,雲霧繚繞~
一眼望不見頭的吳軍隊伍在艱難跋涉。
前鋒輕步兵裝備了大量擡槍,他們踩着河灘石頭小心前進。
氣氛很壓抑。
頭一擡就能看到青翠密林,無邊無際,被霧氣籠罩着。
一準尉嘀咕着:
“孃的,我怎麼覺得到處都有人在窺視。”
旁邊一老資格士官,嘆氣道:
“別看了,不然自己把自己嚇死。從江蘇打到廣東,從江西打到湖南,我也是頭一次打這麼噁心的仗。”
衆人默然。
在河灘稍作休息。
菸草,成了前線的緊俏貨。
士兵們趨之若鶩,因爲這東西也不增加負重。
……
這一次,吳軍出動了13000人。
林淮生不顧軍官們勸阻,親臨一線。
他沒有騎馬,也沒穿扎眼的金絲刺繡軍服,打扮和普通軍官無兩樣。
防止被密林裡的鎮竿軍狙擊。
永遠不要低估了山區獵人的手藝,就好比不要隨便拿興趣愛好去挑戰別人吃飯的傢伙。
行軍速度緩慢而堅定。
宿營地更是被迫分成多塊,河灘寬度不夠。
……
前4日,順利無比。
第5日開始,好像捅了馬蜂窩。
襲擊無處不在。
冷箭,冷槍,滾落的石塊,衝出來的小股鎮竿軍,夜裡摸哨的土司兵,還有遍地的蟲子。
林淮生想起了只能早年間西北跑馬幫時,見到一匹被馬蜂包圍健馬,也是這般狂躁而無奈。
最終,那匹馬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一騎絕塵,不知所蹤。
傍晚紮營。
“今日損傷幾何?”
“傷亡共計492人。”
“斬獲呢?”
“不知,想來不足百人。”
……
第6日,還是如此。
狂躁的吳軍一次又一次停下腳步,架炮轟擊密林。
槍聲在山谷裡來回迴盪。
所有人的臉上都是猙獰、狂躁和恐懼。
船伕縴夫就不提了,士兵們已經斬殺擅自逃跑者數十人。
當晚宿營,
還發生了一起營嘯。
一名壓力太大的新兵在睡夢中突然臉癢,一伸手抓到了蛇,神經瞬間崩潰,失控大喊大叫。
數百人被其波及。
軍官們忙活了半個時辰才壓制下來。
這一起營嘯造成了40餘人傷亡,30餘人失蹤,帳篷武器損毀無算。
……
更可怕的事,一件接着一件發生。
次日行軍,
船伕大叫:
“擱淺了,擱淺了。”
縴夫們忙活了半天,詫異的發現沱江水位莫名降低了。
所有人瞬間感覺不妙。
一名來自於浙南的參謀脫掉靴子軍褲,拄着木棍走下河。
半晌,
他匆匆上岸。
“林帥,有大麻煩了。鎮竿軍肯定在上游築大壩了。”
“你確定?”
“確定,我是衢州府人,和湘西地理差不多。這個時候多雨,山區河流只可能暴漲不可能幹涸。”
參謀說的很篤定,來自於他的生活經驗。
……
船隊全部擱淺。
林淮生望着陷入停頓的隊伍,知道不能再猶豫了。
否則,上游把大壩掘開,這仗直接輸麻了。
“前方何地?”
“木子坪。”
“卸貨,控制制高點,在山坳裡紮營。”
這一忙活又浪費了一天。
衆人合力將船拉上岸擱淺,搬運物資越過山崗囤積在山坳裡。
一直窺視的鎮竿軍斥候恨的牙癢癢。
本來可以水淹七軍了。
消息傳到鳳凰城,
曾滌氣笑了:“功虧一簣”。
……
有同樣感受的還有趙莊文。
他的底牌已經輸光了,只能帶着殘部100多人在沱江北岸翻山越嶺,目的地——貴州。
雖身處逃亡路,他也沒忘了觀察戰事。
鎮竿軍和吳軍集中在沱江南岸廝殺,所以礙不到他。
他的心中陡然產生了一個荒唐的念頭:
“當初,假使自己在武昌沒遇到王傑,如今自己會是什麼境地?有沒有可能一鳴驚人?”
半晌,
他苦笑着搖搖頭,繼續跋涉。
湖南已無他容身之地,借道貴州去雲南阿桂那裡碰碰運氣吧。
大丈夫,當起居八座,絕不願伏案爲一刀筆吏。
……
連綿的細雨,霧氣瀰漫山林。
林淮生伸手虛空握抓了一把空氣,感受着那快要溢出的潮溼。
一名參謀抱怨道:
“林帥,太潮了,食物變質,火藥受潮,士兵的軍服永遠溼漉漉。”
林淮生一邊挑着軍服湊近篝火,一邊低聲說道:
“快了,快了。”
此地,距離鳳凰城的距離已經不遠。
確實快了。
不過,不能再沿着河谷行軍了。
上游大壩圍起來的水就是懸在頭頂的一柄利劍。
……
“糧草還夠幾日?”
“如果不算後方轉運的話,大軍攜帶的糧食只夠8日。”
“夠了。”林淮生將烤乾的衣服重新穿好,“詔令全軍,留下傷病員、輜重營、民夫。每日伙食配額減少4成,據守木子坪即可。”
“主力沿着沱江,以精銳輕步兵走山脊線,主力沿着山腰,撐起一口氣拿下鳳凰城。”
“林帥,大炮怎麼辦?”
“臼炮擡着走,重炮還走河谷,若事不可爲,准許炮兵放棄大炮。”
突然,
那名浙南出身的參謀提出了大膽的意見:
“不如再等2日。”
“嗯?”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他。
……
此人小聲道:
“我覺得上游的大壩也撐不了多久。”
“水位一直上漲,大壩也得跟着修高。這個時節的山區河道漲水很快的,大壩不可能無限加高,肯定會垮。”
林淮生沉默許久,決定試試。
……
第3日上午。
“大人,堤壩要垮了。”
曾滌的三角眼閃爍着寒芒,咬牙切齒道:
“堅持!堅持!”
然而,位於鳳凰城下游數裡外的堤壩最高處,已經和水位幾乎持平。
鳳凰城內已經進水。
一波接着一波的告急探馬,曾滌終於無奈的下令:
“撤。”
不用炸開大堤。
水會逐漸漫過,堤壩緩慢解體。
最終,洪水夾雜着樹幹石塊如脫繮野馬奔流而下,掙脫河道的束縛,摧枯拉朽一般沖毀沿途樹林。
望着腳下的滾滾洪水,下游吳軍默默鬆了一口氣。
……
當日,曾滌又接到了一個壞消息。
鎮遠總兵王生烈突然宣佈投吳,以親兵包圍衙署勒令鎮遠鎮所有千總以上軍官當場剪辮,不從的11人被當場斬殺。
之後,
打開銀庫,犒賞三軍。
抓捕黔東州縣的文官,在吳廷使者的見證下加以甄別,或殺或囚。
隨後又派兵封鎖了湘黔邊界,將湘西商隊全部投入大獄。
曾滌目瞪口呆,大罵:
“王生烈這個軟蛋、王八蛋。”
罵歸罵,無濟於事。
他匆匆應變:
“調1000鎮竿軍進駐湘西長城,再調 2000藍衣兵進駐西南方向的新場鎮佈防,防止王生烈從背後偷襲。黔軍打仗不咋樣,背後下黑手卻是一流的。”
“嗻。”
……
曾滌很鬱悶,甚至咒罵起了阿桂怎麼不早點拿下王生烈這個二五仔。
說什麼發兵支援湘西?
呸。
黔東一夜變色,貴陽危如累卵。
鳳凰土司也慌了:
“賢婿,這可怎麼辦?”
“先擋住吳軍,讓沱江變成赤江。待吳軍自己退出湘西,我們掉頭去打王生烈,打通和貴陽之間的通道。”
“好,好。”
曾滌在屋裡走來走去。
突然推開窗子,朝着沱江大吼:
“王生烈你這個軟蛋,你給老子等着。”
……
正如他所料,黔軍打仗未必行,但是偷襲很拿手。
王生烈站在一面繡着“吳”的軍旗下,神采奕奕,齊耳短髮顯灑脫~
指向前方:
“弟兄們,效忠陛下,復我漢人江山。殺進湘西,抄了曾滌的後路。”
兵丁們一色的齊耳短髮,依舊身着綠營服飾。
吳廷的使者注意到黔軍裝備真的不行。
走在最前面1500人,扛着火繩槍。後面2000是中堅,扛着刀槍矛斧。
最後面的武器五花八門,衣服五顏六色。
唯一的共同點是,
大家都穿着草鞋,都興高采烈。
……
當遇上第一處小鎮,擊潰駐守的幾十汛兵後,鎮遠鎮兵丁打掃戰場那叫一個精細。
使者走過去,攔住一個正在從屍體扒下半截號服,往包袱裡塞的綠營兵。
詢問:
“一塊破布,拿回去做甚?”
“回大人,洗乾淨還能用。”
一扭頭,
他又見到有人從庫房裡搬出一捆生鏽的長矛,揮斧猛砍。
“這又是做什麼?”
“回大人,矛頭是鐵做的,拿回去融了打鋤頭。”
……
鎮遠鎮的兵丁們將鎮子裡的男人捆起來拉回去當娃子。
女的送上驢車,拉回去當老婆。
一羣輜重營的老弱兵丁頭頂八仙桌,肩扛椅子,手牽牲畜往回走。
就連門板都沒放過,說是拿回去找木匠打個拼色薄皮壽材。
使者目瞪口呆,猛然間意識到這纔是正常的人間,己方軍需的闊綽其實是不正常的。
王生烈揹着手湊近,
低聲道:
“讓天使見笑了。沒法子,人窮志短,馬瘦毛長。”
“湘西鎮竿軍打仗兇悍,越居前越危險。天使乃金貴身軀,不如隨本官一道暫居後營?萬一戰事不利,咳咳,也有個轉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