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夫妻兩個回去的時間都不早,顧懷袖才坐下沒一會兒,張廷玉也回來了。
瞧見顧懷袖也是一副纔回來的樣子,張廷玉臉色不大好,他耳目靈通,只將衣裳上的雪給拂了,便走過來,吩咐道:“去打熱水,拿藥膏來。”
心知他什麼都清楚了,顧懷袖坐在炕沿上,一手搭着炕桌邊緣,手邊還有個繡着福字的袋子,裡頭裝着此前胤禛賞下來的東西。
眼見着顧懷袖想說話,張廷玉眉頭一擰,只道:“閉嘴。”
接着,他又見到了旁邊那福字絲袋,擡手撿了便扔下去,金珠子玉珠子掉了一地。
顧懷袖笑得有些無奈:“都是些死物,沒的倒跟它們置氣起來。”
張廷玉外頭大氅已經被青黛拿去掛好,回頭來立刻吩咐人打水去了。
這麼晚了,又是在圓明園,不是自己府裡,張廷玉不好發火,一張臉沉得厲害。
待端來了水,他遣了丫鬟們出去,她便脫了鞋襪,將外面袍服解下,張廷玉於是彎身在她榻前,把她寬鬆的褲腳撩了起來,捲到膝蓋上,便瞧見一大團的烏青。
“也是你自己活該,最近皇上喜怒不定,偏生被你給撞上。”
“撞撞他也不是沒好處的。”顧懷袖看他給自己拿熱水擦着,疼得她皺了皺眉,略頓了一下又道,“我知道新加進去的那一道詔書是什麼了……”
手上動作一頓,張廷玉眯眼看她,看她一副不以爲意的樣子,也不知怎的有些生氣。
她膝蓋上全是傷,他用熱毛巾給蓋了一會兒,擦完了又用藥膏來抹,卻沒問她詔書的事。
顧懷袖看他沉默給自己看傷,眼底也漸漸柔和起來,只輕聲道:“應該是擬定人當輔政大臣,我只知這裡頭有你,還有……太廟……”
太廟?
太廟之中一向只有滿人,從沒有過漢臣進去的先例。
張廷玉原本是不信的,可現在顧懷袖說了,由不得他不信。
上了藥,張廷玉便拿了一牀錦被把她整個人都裹起來,扔進牀裡面去,又喚來了丫鬟收拾銅盆帕子,隨口吩咐白露道:“明兒去太醫院那邊請個太醫來,就說是夫人病了,明兒不管夫人去哪兒,都不許放她出去,等傷好了再說。”
“……是。”
白露在簾子外頭,有些詫異,青黛也不敢吭聲。
顧懷袖只道:“當心嚇着人。”
“我臉上又沒畫什麼嚇人的東西,怎會嚇着人?”張廷玉落了外袍,也累得厲害,很快也側身躺上來。
兩個人偎着一牀錦被,暖和得很。
顧懷袖道:“你聽見這第二道詔書,便沒什麼感覺嗎?”
“有的……”
大了去了。
張廷玉的事情,顧懷袖又不是不知道。
他道:“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但凡是人,都逃不過。”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張廷玉說的這話,很奇怪。
他並沒有多解釋,只是摸了摸她頭髮,道:“你別想太多,有我。”
現在她哪裡還能想太多?畢竟這許多年都養懶了,張廷玉手裡握着的東西比她所知道的還要多。
於是就這樣一閉眼,她安安穩穩地睡着。
張廷玉脣邊牽出一抹笑,輕輕過去吻她脣角,也不敢驚醒了她。
後面的幾天,顧懷袖當真沒出去過,只在屋裡看雪。
倒是有人聽說張大學士夫人年夜裡受了風寒,在屋裡病了,連人都不見,都有些擔心,除了遣人來問候之外,還帶了各種禮物,於是禮單上又記下了長長的一串。
今日見着傷好,顧懷袖算了算時間,也該離開園子了。
“可知道二爺現在何處?”
聽見她問,白露道:“方纔阿德那邊遣人來回過一聲,說是剛往陪着皇上往靜香書館去了。”
靜香書館,在澡身浴德大殿附近,也是個好去處。
顧懷袖想着,這道:“我出去逛逛,也不走遠,若有什麼消息,時刻叫人來回我便是。”
“奴婢明白。”
白露應了一聲,便沒跟着出去,只在別院裡等着。
這時候正是下午,陽光並不很烈,前一陣才下過大雪,日光照在雪上,恍惚在發亮。
而靜香書館還在福海邊上,要走很遠的一段路。
張廷玉伴着胤禛從勤政殿出來,便進了靜香書館,前面北渡河是望瀛洲、溪風鬆月和深柳讀書堂,名字是一個賽一個的風雅。
胤禛咳嗽了一聲,似乎也是染了小恙。
不夠他走了兩步,像是忽然想到什麼,隨口便問張廷玉:“聞說你夫人病了?”
張廷玉淡淡道:“是病了,不過是小病。”
前幾日張廷玉請太醫去的時候,胤禛就知道了,不過也懶得管,他只道:“如今軍機處已然定下來,眼看着西北戰事將平,就在這一兩日,朝中大臣們反而反對起來……朕看這些人也是活膩了。”
“軍機處事關重大,他們當然要攔皇上。這些人的擔心,皇上心裡有數,臣不敢多言。”
張廷玉乃是軍機處的策劃者。
前面有奏摺制度,後面有軍機處,他這頭腦不一般。
胤禛進了書館,便朝着裡面走去,書館裡面藏書無數,進去便聞見濃厚的墨香。
不管外頭的大臣們是願意還是不願意,軍機處如今已經有三個大學士,更有皇帝其餘的心腹重臣。
軍機處設了一個領班大臣,作爲一手策劃之人,張廷玉自然最熟悉軍機處的運作,順理成章地成了軍機處領班大臣。
從此以後,六部、內閣之外,又多出一個軍機處,值班房就設在正大光明殿後面不遠處,以備隨時處理事情。
胤禛對軍機處很滿意,權柄操於上,他說一不二,大臣們盡皆聽令於他,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好。
屋內擺着棋盤,胤禛見了,左右今日政務不忙,也起了興,“張大人來與朕手談一局吧。”
張廷玉看那棋盤一眼,看胤禛已然坐下,只一拉脣角,含笑道:“那還望萬歲爺手下留情了。”
胤禛棋力也是絕佳,一個能忍的人,心機很重的人,下圍棋必定也不差。
以棋觀人,也很準。
有人喜歡憑藉着縝密的思維下快棋,有人深思熟慮,每一步棋都要想上小半個時辰,胤禛應該兼具這二者,下棋的手法很是毒辣。
張廷玉一子一子地落下,胤禛也不說話,前面看着他完全是敗勢,棋子散亂得不得了,可下着下着,就發現了端倪。
胤禛閒庭信步一樣,落下一子又一子,似乎根本不用經過思慮,越到後面,就越是順暢。
“……皇上的棋路……”
張廷玉漸漸擰了眉。
胤禛知道張廷玉的棋已經到了一個關鍵的點上,眼看着白子在天元附近糾結成一股,而黑子卻在四個星上呈合圍之勢,下棋到這裡,已然有些兇險了。
可是讓張廷躊躇的,似乎並非這棋局,而是胤禛所用的手法。
胤禛很少跟人下棋,因爲下棋是一件很暴露本性的事情。
一步步的機心成算,都在棋局之中體現出來。
以棋觀人,並非空話。
他看張廷玉似乎有幾分舉棋不定,便無聲端了茶起來,還是那正襟危坐的模樣,略飲了一口茶,才道:“說起來,朕倒是想起來,當年你興許與你大哥對弈過,現在才這樣舉棋不定。”
此言非虛。
因爲,胤禛用的竟然也是張廷瓚曾經用過很多次的“圍殺”棋路。
所謂的“圍殺”,變化多端,乃是一種行棋風格,圍棋圍棋,要緊便是在一個“圍”字上,可“圍”的方法有很多,而“圍殺圍殺”,要緊卻在一個“殺”字上。
張廷玉與張廷瓚對弈過無數次,他曾經對顧懷袖說,他從來不曾贏過張廷瓚。
若胤禛用的乃是張廷瓚這棋路,那麼現在的張廷玉似乎必輸無疑。
而在這樣的圍殺之中,張廷玉的棋子就像是一羣敗軍,不敢言勇。
越下,這一盤棋,越是要到死局。
垂下眼,張廷玉眼底的戾氣,終於緩緩地浮了上來。
他手指上,有一顆白子,玉質極佳,觸手溫涼,在冬日裡竟然也不冰冷。
過了有一會兒,張廷玉才狀似無意地落下一子。
他同時道:“家兄的棋乃是一絕,不曾想皇上竟然也是同樣的棋路,倒是一下讓微臣想起了當年……”
放下茶盞,胤禛也想起了張廷瓚,不過也只是有那麼一點的慨嘆,他更多的注意力還是在棋盤上,如今已經廝殺到了中盤,這個時候他胤禛才漸漸皺了眉。
張廷玉此人,看着是個溫文爾雅翩翩君子,可行棋之險,簡直出乎人的意料。
即便是胤禛,現在看着這棋盤,也覺得心中一凜。
他拇指上的扳指扣了扣茶杯邊沿,便停了下來,摸了一枚棋子,放到了預定的地方。
“卣臣是可惜了……”
張廷瓚與胤禛,乃是亦師亦友的關係,當年張英乃是皇子的老師,張廷瓚、太子胤礽、四皇子胤禛,自然就渾到了一起。可沒想到,最後只剩下胤禛一個,孤家寡人。
“大哥在世之時,微臣曾無數次與微臣下這樣的棋,他用的棋路也跟萬歲爺您一樣。”
張廷玉微微一笑,卻始終美譽哦擡頭。
因爲他眼底已經冰封的一片,而這個時候,卻還不該他暴露。
“在他出事之前一日,我與大哥曾在翰林院值班房內下棋,下到收官之時,依舊是微臣投子認輸……那個時候,微臣不過無名小輩,只想知道大哥到底站在誰那邊,結果您猜大哥怎麼說?”
“大哥說,押錯寶。”
胤禛豁然擡頭,眯眼看向張廷玉,手中的棋子卻帶着殺氣落下:“他選擇了太子,自然不是明智之舉,卻是令人嘆惋了。”
事到如今,張廷玉差點笑出聲來。
他也落下一子,像是根本沒有思考過一樣,只是下。
可若仔細一看,這一子落下的位置,剛好靠住了胤禛方纔下去的那一枚黑子,像是要緊緊將之制住一樣。
張廷玉的棋路,一下變得咄咄逼人起來。
這樣的變化,胤禛如何看不明白?
張廷玉道:“微臣曾聽說過一句話,叫士爲知己者死。可如今,微臣見了萬歲爺的棋,卻禁不住要問一句:知己者可知士之爲知己者死?”
“……”
胤禛不曾說話,擡眼看着張廷玉,沉然的怒氣已然在他眼底逐漸匯聚,像是緊繃的弓弦,一觸即發!
然而張廷玉此刻已然無所畏懼!
“千不該,萬不該,萬歲爺萬不該派了臣——去賜死年羹堯!”
他聲音,陡然這麼一高,笑容出來的時候卻是針鋒相對,肅殺無匹!
目光在棋盤上空交匯,彷彿電光火石,剎那之間殺機畢露!
胤禛素性陰狠,聞言竟然笑了一聲,冷笑,蔑笑,天下蒼生盡在他掌握之中,何人還敢越過了他去?
“朕,乃九五之尊!帝王之道,人皆草莽而已。年羹堯賊心不死,當掘墳戮屍!”
“年羹堯此人死不足惜,可他爲皇上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後來囂張跋扈,焉知沒有陛下的捧殺?”
早年年羹堯還是個很知道進退的人,連顧懷袖對他的印象都很不錯,可後來就漸漸變化了,人很容易被一些東西給迷了眼,年羹堯便是被榮華富貴和赫赫功勳迷了眼,真以爲皇帝會跟他兄弟相稱,情同手足!
到頭來,不過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千萬榮華富貴功臣夢,都化爲了青山下一抔泥土。
張廷玉終於擡了眼,直視着胤禛,不曾含有半分的忌憚,那眼神也完全不是一個臣子的眼神。
“萬歲爺敢做,緣何不敢認?年大人將死之人,給微臣講了個故事,微臣講給您聽如何?”
那是一個很短的故事,也是張廷玉知道一半,而胤禛完全知道的一個故事。
康熙四十二年,對整個張家來說,都太暗,太暗了。
胤禛聽着張廷玉說話,竟然沒有什麼反應。
“……微臣一直在想,我大哥聰明絕世,卻偏偏一時糊塗。他看準了您,也看錯了您。盜走索額圖密信之時,您之前安插去太子身邊的林佳氏,爲了保全自己,不使太子倒臺,終於揭發了我大哥取信之事。只是她也爲了保全自己,不使自己被您猜忌或是滅口,沒有告訴太子我大哥是您的人。”
“您是何等的心機謀劃?”
“原本一個好好的計劃,天衣無縫,因爲林佳氏對您的不信任,轉眼之間功虧一簣。而您,在得到了消息之後,幾乎立刻判斷出林佳氏不敢供出您來,頂多是知道了我大哥有鬼。而我大哥出了宮門之後,還不曾知道,太子的人已經追了出來。”
“他星夜奔馳出長安街,眼見着到您的府邸了,後面還有追兵,一支毒箭便在這時候取了他的性命,並且拿走了他盜走的密信……”
“這羣人不管是服飾還是腰上的腰牌,都是索額圖與太子的人……只是這時候,他已經到了您府邸外頭,就隔着一道牆,一道門!我大哥指不定滿心以爲門會開,至少會有個人來救他,可後面追上來的一匹快馬,只是奪走了他身上一封沾血的信!”
“萬歲爺乃是天子,算無遺策,不如猜猜,這射出毒箭的是誰,拿走信的又是誰?”
說到這裡,張廷玉竟然低笑出聲,滿含着嘲諷地看胤禛。
胤禛“啪”地一聲落下一子:“你膽子很大。”
“大不過當年萬歲爺!”
張廷玉想起當初年羹堯嘲諷的眼神,想起那一個晚上,他大哥瀕死時的眼神……
豈不是押錯寶?
當時的太子與胤禛乃是一黨,四皇子輔佐太子,從來都是忠心耿耿形影不離。
他派出人去射殺張廷瓚,在太子看來就是他的人射殺了張廷瓚,這當中並沒有什麼區別,所以那個時候太子根本不懷疑胤禛,也許還因爲胤禛對張廷瓚下手而更加信任他!
這也就能解釋,爲什麼太子在張廷瓚靈前是知情的表現。
——殊不知,愚蠢的太子,早已經被胤禛推出去當了替罪羊。
不僅張家仇恨上了太子,甚至最後的書信也落到了胤禛的手上,而後成爲扳倒索額圖的最後一根稻草。
何其高明又何其冒險的手段?
不愧是帝王之才,不愧如今能坐上龍椅,不愧能成爲大清萬里山河的主人!
這樣毒辣的心機,他張廷玉,自愧弗如而已!
“只是不知,萬歲爺午夜夢迴之時,可曾有想到過手下人的赤膽忠心爲您拋下的頭顱、灑出的熱血?家兄視萬歲爺爲明主,萬歲爺口蜜腹劍,不念半分情義,微臣可憐大哥。”
眼含着譏誚,張廷玉手裡捏着的已經是最後一枚棋子了。
他向來有經世之才,更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所以一直以來,但凡遇到人使出圍殺之局這樣不死不休的招數,張廷玉從來都是下到最後一子,便投子認輸。
也只有顧懷袖,曾對他圍殺一局感到過懷疑,而從那以後,張廷玉就很少下了。
胤禛勃然大怒,只將手邊的棋盒一摔:“張大人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張廷玉捻着那一枚棋子,輕輕放在了自己右手邊棋盤的邊角上,白子青玉棋盤,煞是好看。
他起身,站到一旁去,看着胤禛:“微臣忠心耿耿,對皇上絕無二心。”
“張廷玉!”
胤禛怒極攻心,卻感覺心口猛地一陣抽痛,只那一剎,便像是觸發了什麼,身子往前一傾,便嘔了半口血出來,落在棋盤上,觸目驚心!
目光落到茶盞上,胤禛腦海之中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麼,末了竟然大笑起來:“好,好,好!故技重施,朕這是天理報應了不成?何人給了你膽量,竟然敢毒害天子!”
張廷玉並沒有絲毫的驚亂,這裡甚至也沒有人敢進來,外頭蘇培盛跟高無庸,已經在他們開始下棋的時候便被人給制住,衝也衝不進來。
他穿着一品文官補服,從容鎮定,然而眼前是四十二年張廷瓚之死帶給張家的災難與血腥!
張英臨死前的話,他的眼神,他當年的疲憊和倦意……
君子中庸,十年不晚。
語出則擲地有聲,張廷玉看上去大義凜然:“是非公道在天看。萬歲爺爲龍椅算計家兄,不錯,爲君之道;微臣爲家兄復仇毒殺天子,亦不錯——孝悌之道而已。”
“聖人言:天地君親師。聖人又言:以孝爲先治天下。微臣乃是血肉之軀,長兄如父,恩重如山,忠孝不能兩全,況皇上您這樣的君,以何使臣效忠?”
他說來,頭頭是道。
然而落在胤禛耳中,不啻於歪理邪說悖逆之言!
“蘇培盛!高無庸!”胤禛喊了一聲,然而沒有人進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當年也是在暢春園,也是幾乎一樣的場景,羣臣環飼,卻沒有人能成爲他的依靠……
而他,一個皇帝,當到如今,身邊竟然已經沒有一個人。
孤家寡人。
興許是心口的絞痛,讓胤禛臉色煞白,他陰狠地看着站在前面不遠處的張廷玉,叱問道:“可是弘曆有謀反篡位之心!”
天理循環,因果報應而已。
張廷玉沒有說話,他若沒有個依仗,自然不敢動手。
前幾日胤禛將四皇子弘曆封爲了寶親王,又賜了雍和宮下去,任是誰都知道誰是未來的皇帝了。
而促使張廷玉提早進行這一計劃的,乃是胤禛的第二道遺詔。
他長身而立,從容鎮定,道:“萬歲爺請放心,您是病故,四皇子繼位順理成章,便像是您當年繼位一樣順理成章,而微臣——還是功臣。”
“亂臣賊子!爾亂臣賊子,亦敢妄稱功臣!”
胤禛萬萬沒想到張廷玉竟然有如此的膽量,終歸是他看錯了人,也太過自負!
又是一口血涌上來,他身形搖搖欲墜,卻竭力用手掌扣緊了棋桌一角,手背上青筋爆出,指甲幾近斷裂,如同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猛獸,將擇人而噬!
天子一怒,何等威勢驚人?
可現在,胤禛身邊沒有任何人。
困獸猶鬥,不過如此。
這場景,看上去異常地淒涼。
而圓明園外面到底是什麼場景,張廷玉心裡有底。
外面沒有任何的聲音,而刀光劍影卻在無聲之中。
張廷玉喟然長嘆:“先皇去了,您有什麼冤屈,儘管向着先皇去訴,順便可以懺悔一下萬歲爺您滿手的血腥,被您逼死過的功臣和犧牲掉的所有棋子……您與微臣,並無不同,唯有成敗論英雄罷了。”
都不是好人,而成敗決定一切。
成王敗寇。
“您是九五之尊,是天子,可九五並非極數……九五之上,有上陽爻卦,曰:亢龍,有悔。”
九五乃是至尊之數,可《周易》卦象尚有“上陽”一說,乃是盛極而衰之“盛”,有不吉之兆,所以九五最爲祥瑞。
然而——
九五非至尊!
胤禛已然說不出話來,手心裡捏着的一串佛珠幾乎要崩裂開來,爲着張廷玉狼子野心!
此等三姓之臣,先皇之死與他不無關係,如今加上一個他自己,即便是弘曆再沒有心機,也斷無可能讓此人入功臣之列!
做夢!
可張廷玉嘲諷一笑,輕聲道:“您也該駕崩了,這日斜西山的時辰,正好。”
“至於臣……皇上您不必多慮,有您放入正大光明匾額之後的詔書,臣是忠是奸,是賢是愚,皆不重要了。微臣百年之後,將沐皇上聖恩,永享大清太廟萬萬人香火,名垂青史!臣張廷玉,叩謝皇上聖恩,武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言罷,堪稱恭謹地一掀衣袍下跪,磕頭謝恩!
在胤禛聽來,這是何其大的諷刺?
他腦海之中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麼,卻是那一雪夜,他高高在上坐在亭中,看着顧懷袖低眉順眼跪在冰冷地上的場景。
前面珠簾微微晃動了一下,一角雪青色裙襬閃過,胤禛瞧見了,因着中毒心痛如絞,臉色已然灰敗,然而眼底卻迸射出滔天殺意。
他抄起手邊的青瓷茶盞便朝着珠簾外砸去!
“噼啪”地一聲響,茶水伴着茶盞碎片濺了一地。
他死死盯着那一處,聲音冰寒肅殺:“朕當真養了個會咬人的好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