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大結局(下)

她是四爺養的奴才,是他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顧懷袖清楚,也知道……

會咬人的狗不叫。

而她顧懷袖除了說真話之外,別的話的確很少說了。

方纔知道消息,從外面過來,顧懷袖就有那樣的預感,看着日頭西沉,便覺得天將夜。

在半路上,顧懷袖遇見了寶親王弘曆,他很恭敬地給顧懷袖問好,而顧懷袖那一瞬間便明白他臉上的笑容是什麼意思了。

實則,張廷玉很早就在籌劃,而一切以她得知第二封詔書的內容爲起點,像是忽然落下的一點火星,明滅之間已然引爆這一切。

於是,火焰紛飛,刀光劍影,悉數從眼前劃過。

而她則踽踽獨行,來到了靜香書館前面。

臺階下面侍衛們壓着手腳都沾滿了血的蘇培盛,高無庸也被扭住了手,嘴裡塞着布。

在看見顧懷袖的一剎那,蘇培盛眼底閃過幾分帶着希冀的光,像是一下又有了力氣,死命掙扎起來,他想要爬到顧懷袖的身邊來,而顧懷袖不曾說話,也不曾朝着他走一步。

於是,蘇培盛眼底的火星,又漸漸熄滅了,像是頭一次看清顧懷袖是個什麼人一樣。

他嗚嗚啊啊地嚎起來,幾乎以頭搶地。

可顧懷袖依舊站在那裡,她沉靜的眸眼轉過去,輕輕掃了一眼還算鎮定,並且眼神平和的高無庸。

除了粘杆處的心腹之外,高無庸與蘇培盛,也很得胤禛的信任。

這兩個人乃是從他還是皇子、住在阿哥所的時候就開始伺候了的,後來賜了名,又賞了大太監的位置,可以說是一時風頭旁人魔能敵。

蘇培盛擅看種種的人情手段,待人接物基本都是他來做,會說話,也能說話;高無庸則更沉穩一些,或者說性子沉默一些,由是有的事情他也比蘇培盛看得更清楚。

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是張二夫人。

萬歲爺因着張二夫人的本事倚重她,若沒張二夫人,當年萬歲爺被先皇禁足之時便要元氣大傷,好在有顧三那與萬歲爺一樣毒辣的心腸,不惜自損一撥棋子,總算穩定了局面,沒有讓八爺的人佔去便宜。

那時候,萬歲爺嘴上說顧三妄爲,實則除了那一條路之外別無他法。

從那個時候開始,高無庸便清楚,張二夫人這腦子到底有多有用了。

最後,事情也的確如高無庸所料一般,張二夫人毫髮無傷地回去。

可如今看着顧懷袖,高無庸覺得很陌生,卻也很熟悉。

這還是他們認識的顧懷袖,卻未必是萬歲爺的奴才了。

顧懷袖對着高無庸微微一笑,便擡了步,朝着臺階上去了。

她的腳步很緩慢,就這樣,一步,一步。

每上去一步,她便覺得自己身子冷了一分,這是高處不勝寒。

胤禛在這皇帝,已經做成了孤家寡人,何必還繼續當下去呢?

她緩緩行至簾外,方站定,便被茶盞砸在了身前兩步遠的地方。

胤禛聲音沉怒,帶着一種極端的憎惡與痛恨,而顧懷袖只是穿過珠簾,屋內擺着一座紫銅八寶麒麟紋香鼎,地上鋪着團龍富貴金紅色洋毯,米分彩天球瓶就在兩邊的角落裡放着,汝窯白瓷花觚裡還插着幾支白玉梅。

一切,都安然極了。

顧懷袖跪下行禮的時候,便瞧見了那染血的棋盤,還有放在棋盤邊角上的一枚棋子。

這是顧懷袖無比熟悉的一盤棋,從她與張廷玉結髮那一日,竟然下到了如今。

而那最後的一枚棋,卻永遠被張廷玉擱置在邊角上。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顧懷袖躬身垂首,依舊恭敬,彷彿毒殺皇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她也不是幫兇,更不曾對張廷玉說過第二道詔書。

她從頭到尾,似乎都是一個旁觀者,而非親歷者。

然而,她越是如此超然冷靜,便越是讓胤禛痛恨,恨不能將她凌遲處死,三千六百刀,刀刀割盡血肉,再挫骨揚灰,讓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還知道是朕的奴才……好奴才……”

他盤坐在榻上,已然感覺到眩暈,方纔飲下的茶有毒,而今日來的靜香書館,偏偏距離正大光明殿很遠,來時不曾帶多少侍衛,如今竟然是這樣淒涼下場,胤禛只覺格外荒謬。

當年他皇阿瑪,不知是否如此?

張廷玉始終站在一旁不曾說話了,他眼底似乎有什麼回憶的光,就這樣閃爍着。

屋裡三個人,外頭斜陽籠罩,光線很柔和。

胤禛生命的最後,竟然與康熙最後那一段時間,有着奇異的融合。

而圓明園內的四皇子弘曆,又與當時的胤禛,有着無比的雷同。

爲了這皇位,皇族一代一代,多少血腥仇恨?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圍繞着這一張龍椅,卻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權力的最頂端,容不下任何的真情,所以皇帝,不過孤家寡人一個。

胤禛眼皮耷拉下來,想着他坐擁的江山萬里,想着這因果報應的死法,想着他孤家寡人一個,想着許許多多被他殺了或者害了的人……

顧懷袖是到現在爲止,除蘇培盛、高無庸兩個之外,跟了他最久的奴才,也懂得他許多。

她低眉順眼,似乎溫馴得很:“從萬歲爺南巡時候開始,我——顧三,大姐瑤芳,太子,十三爺,十四爺……到後來的大哥,到朱江心,年羹堯,隆科多,錢名世……還有沈恙,敦肅皇貴妃……乃至於您自己,如今要了結了,奴才到死也是您的奴才。”

對,到死,她還是胤禛的奴才。

只是,死的不是顧懷袖,是胤禛。

胤禛聞言只摳緊了自己手裡一串沉香木佛珠,多年來拿在手上,早盤得光澤圓滑,已經讓他有些捏不住。

他以爲自己多病,是因爲年紀大了,身子不大好,可現在想想,未嘗不是一種先兆。

張廷玉通過奏摺制度與之前多次抄家,又是否有徇私枉法與挾私報復,只有張廷玉自己知道。

一旦胤禛處於皇帝這個地位,臣子們說的所有的話,都只有一分是真。

下面的人總有種種的秘密,他們就是皇帝的耳目,而皇帝的耳目未必肯爲皇帝服務。

若是許多年之前,他斷斷不會被張廷玉這樣的手段矇蔽,因爲那個時候他是雍親王,也是在下面的人,也並不是孤家寡人,他有忠於自己的大批智謀之人,他是矇蔽人者,而非被人矇蔽者。

可是一旦坐到了如今這個位置上,他就成爲所有人都想要矇蔽的人。

多少年前,曾想過,不知道坐上皇位是個什麼滋味,所以想要知道,卻不能肯定自己成功之後是不是後悔。

可現在想想,他真的沒有後悔嗎?

天子,乃是上天之子,與尋常人不同,所以天子被所有人孤立。

他要高高在上地去拿捏所有人,而他們不敢反抗。

早年繼位之時多有抄家滅族之事,臣工早就敢怒不敢言,所有於百姓有利之事,必定爲大部分官員所不喜。

原本不算是什麼,可這些都成爲了張廷玉如今敢行事的依仗。

他一手籌建了軍機處,也憑藉着軍機處將內外大事攬於手中,早先權柄全在胤禛的手裡,而此刻,何嘗不是在張廷玉的手中?

好算計,好算計……

連胤禛這樣的心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張大人果真膽大包天,又有空前絕後之智計……”

他到底算計了多久,才能織成如今一張大網?

可想而知,雍正若大行而去,下面指不定有多少官員要拍手稱快,只因爲他是閻王爺,是煞星……

當皇帝,其實也很累。

事到如今,竟然只餘下悲涼,可他最不能饒者,依舊是顧懷袖。

“朕待你不薄……”

顧懷袖端端正正地跪着:“奴才亦如昔日,對萬歲爺忠心耿耿。”

“你不過是朕養的一條狗!”

胤禛寒聲譏諷,可顏色嫣紅的血卻從他脣邊滑落,又落在他按着心口的手背上,落下來的時候,像是一柄劍。

顧懷袖緩緩閉眼,卻道:“奴才跟着萬歲爺,爲您手染血腥,殺戮無數,您這一輩子薄情寡義,遂有今日;奴才亦心狠手辣,餘生將在愧疚與懺悔之中度過。”

磕頭下去,額頭碰着前面冰冷的地面,顧懷袖陡然覺出一種莫名的悲愴來。

爲着胤禛的命運,爲着莫測的天威,爲着她這飄搖沉浮的跌宕大半生……

她伏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似乎才恢復力氣,手指骨節發白,撐起身子來。

這一刻,張廷玉亦感同身受。

他攤開自己的手掌,看着上面細密的紋路,也似乎看着上面無數的鮮血。

權力,野心,掌控……

種種種種的慾望,貫穿着他一輩子,從開始,到結束。

張廷玉不知道晚年會是什麼模樣,可他已經走到了如今這一步,窗外似乎陽春白雪,窗內只閻羅地獄。

沒有誰是好人,沒有誰能得好報。

此生不報,或報來生。

此人不報,或報子孫。

焉知沈取之憾,非他作惡太多?

皇宮大內,宮門道道,圓明園中,雪色漸消。

胤禛抿緊蒼白的脣,煞氣凜冽地看着她,看着自己養了多少年,也沒養熟的一條狗。

“爲帝王者,無情。朕,乃天子。”

“您不是天子,您是肉體凡胎,奴才是您一條狗,您也不過是條狗。”

顧懷袖曾對胤禛說過一樣的話,她睫毛顫了顫,卻覺得眼前有些模糊,跪在地上,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天邊已染了血紅,瑰麗雲霞帶着燦爛的光華在紫禁城上空,像是籠罩千百年不散的陰影,高高在上地俯視。

皇天后土,凡天下之凡夫俗子,芸芸衆生,不過螻蟻。

終身碌碌也好,權傾一時也罷,到死終歸了黃土。

胤禛死死盯着她,緊緊攥着佛珠。

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顧三跪在他面前,卑微得像是塵埃:“您是好皇帝。顧三才是您的一條狗,您養了奴才三十七年,奴才給四爺叫一聲兒……”

“汪。”

聲音哽咽,頃刻間已淚流滿面,

她眼簾一垂,再磕頭下去。

佛珠從那執掌天下的手掌之中頹然落地,濺起一陣微塵,在搖曳的夕陽豔影裡飛舞起來,轉瞬泯滅。

前面那九五座上人,終是溘然垂眸,已沒了聲息。

朕乃天下,你只是朕養的一條狗。

奴才給四爺叫一聲兒。

汪。

人與畜生,有何區別?

奴才是一條狗,您也不過是一條狗。

汪。

天下蒼生,莫不如此。

冰冷的地面,顧懷袖額頭靠在上面,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

她知道張廷玉就站在她旁邊,可她累得不想擡頭,也不想起身。

脊背挺直了一輩子,卻幾乎在這最後的一剎那被壓折。

她像是一條魚,大張着嘴,哭出來卻沒有聲音,撕心裂肺一樣。

爲着她這三十七年的奴才,跪下的尊嚴和被她拋卻的良知和善念,也爲着葬身於龍椅上的四爺,爲着所有所有陰慘的壓抑……

她也是兇手。

她與張廷玉一起謀殺皇權。

張廷玉死後,將配享太廟,青史留名。

不會有人知道他手染血腥、殺戮無數,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野心勃勃、手段狠辣,更不會有人知道——

這三朝元老,謀殺兩代帝皇!

紫禁城上空盤旋着那巨大的陰影,在所有人的頭頂上,在所有人的心底下,在皇宮大內的寶座的陰影后面,在所有皇帝的脖子上!

在張廷玉的手心裡。

他一手建立了軍機處,把九五,變成上陽。

他親手扼住這一片陰影的咽喉,這兩千年不死的怪物,放到最高處,又站在它強大的陰影背後,注視着它在上陽之數的天命之中,逐日消亡……

成也,張廷玉。

敗也,張廷玉。

夕陽西下。

紫禁城硃紅色的大門,在沉沉暮色四合之中,緩緩閉攏。

一個輝煌的時代,一個腐朽的時代,一個屬於大清王朝的盛世,在日落紫禁城拉長的陰影裡……

轟然,落幕!

盛世繁華原一紙。

拋去,是非成敗轉頭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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