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算是很隱蔽的了,只要她能冷靜下來不出聲,就應該不會惹到日本人的注意,將他們引到這裡來的。
“好,我聽嬸兒的。嬸兒,爹和二哥怎麼還不回來?日本人會不會搜到咱們?”她重重地點了點頭,說是保證聽我的話。我看她那一副害怕和懵懂的樣子,心裡確實是有些擔心的。
“嬸兒也不知道。”我低嘆一口氣,不放心地往外面看去。“你爹和二哥應該會躲起來的,別擔心了啊。”
她這麼一說,其實我的心裡也有些擔心起來。
如果馬老頭和馬家老二他們遇到日本人,會不會朝這邊跑過來?如果他們打算跑會來,那無疑是將這個地方暴露在了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可是,他們如果不能躲回來,又能跑到哪裡去?這片林子越往外,就越容易被日本人所發現。
可是我的好運似乎在上次已經告罄了,日本人搜尋的腳步聲和喊話聲,讓我們徹底陷入了絕境之中。
馬四姑娘看到日本人拖着馬老漢和馬家老二的屍首時,拼了命地掙扎着,想要掙脫我的手,跑到外面去。
裡面,是赤手空拳的我們,而外面,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如果我在此時放開她,那麼無疑是將她白白送給了日本人。
“四丫頭,你聽我說……”我低聲在她耳邊吼道:“你現在不能出去。無論他們怎麼樣,你都不可以出去,聽到沒有?”
她怔怔地看着外面,我知道,她看向的,是她最親的兩個人。噙着眼淚的大眼睛紅紅的,被我捂住的嘴巴也顫抖着。
她搖着頭,嘴裡嗚嗚地想說些什麼。可是,我卻不敢將手從她的嘴上挪開。我怕她在情緒失控下驚叫出聲。
“ここでは、人々を見つけてください!(就在這裡,一定要找到!)”一名低級軍官看了看周圍,他的眼神掃過山洞前遮擋的藤蔓和枯枝時,我下意識地鬆了鬆鉗制住馬四姑娘的手。
“は。(是。)”從周圍附和的聲音上來看,應該有大約十來人的樣子。他們得到指令後,在附近搜得更加仔細了。
“別怕,千萬別出聲。”我用着極低的聲音,俯在馬四姑娘的耳邊輕語。那語中的顫慄,我自己都幾乎要控制不住了。
“は一體何者?どうしてきっと見つかる?(究竟是什麼人?爲什麼一定要找到?)”越靠近,我甚至都能聽到兩名日本兵的議論聲了。
另一名日本兵回答的時候,聲音有些小,我只能聽到一個大概,“私にもよくわかりません。昨日、私は通りの時、少佐の聲を聞いて、大概は女のような、支那將軍の妻。(我也不是很清楚,昨天我路過的時候,聽到少佐的聲音,大概是個女人,像是支那將軍的妻子。)”
是要找我的嗎?那麼……
“昨日の引き揚げての自動車は、この事件と関係のでしょうか?(昨天打撈起來的汽車,應該是和這件事有關的吧?)”
“もし見つからない人……(要是找不到人……)”聲音漸漸遠去,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可是馬四姑娘的情況卻並沒有那麼好。她看着被日本人拖遠的屍身,再一次掙扎了起來。而這一次,我因爲沒有防備她,所以被她突然的反抗所掙脫開來。她脫了我的束縛,立刻衝向了外面,朝着日本人的方向跑了過去。
我聽了個大概,已經知道,可能是日本人打撈起了我和小六子遺棄的那輛汽車,卻沒有發現裡面有屍體,所以便在這附近搜尋了起來。而馬老漢和馬家老二,是在出去找吃的東西時,被日本人所發現的。
我想追到洞前去拉馬四姑娘,可惜生生遲了一步,讓她跑了出去。
那一抹杏白色的背影消失在了我的眼前。我握緊雙拳,卻是邁不動一步。
“啊……”只片刻的功夫,外面便傳來了馬四姑娘尖厲的叫喊聲。
我渾身都失了力氣,癱倒在了山洞口的枯枝後。
可以想像得到,現在外面馬四姑娘在經歷着什麼。可是,卻什麼都不能做。我不敢,不敢邁出這一步,不敢從洞裡出去救她。我恨自己此刻理智佔住了心裡的上峰,我恨自己的頭腦在此刻是那麼的清醒,我更恨自己只差一步,便能攔住她的步伐。
我能清楚地聽到外面的聲音,從聲嘶力竭的尖叫,到逐漸孱弱的聲音,我感到了那條鮮活的生命正在慢慢消逝。
張大嘴巴,我無聲地嚎哭着,從來沒有覺得如此無助過。現對於那些日本兵,我覺得自己是那麼的渺小,那麼得無力。
‘嗒嗒嗒嗒嗒嗒……’一陣機槍的聲音響起,緊接着便是零碎的回擊槍響。
我自槍聲中回過神來,爬行到洞口,想要透過藤蔓的縫隙向外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因爲離得有些遠,而且日本兵現在估計也都躲避着,所以我並沒有能看到外面發生了什麼。
在這陣漫長的槍戰結束後,我聽到了男人的嘶嚎和叫罵詛咒的聲,“啊……小日本子,你全家祖宗……老子嬲你娘,戳你細爹……老馬屁……”
雖然我聽不大懂,但是我卻能從那極致的憤怒聲中聽出,這是對日本兵慘無人道獸行的詛咒。
我不知道趕來的是什麼人,但是卻知道,外面的情況已經明瞭,小鬼子已經被全部收拾掉了。
蹣跚地扶着藤蔓爬出了洞,腳步踉蹌地朝着聲音的方向走去。
我費了比平時慢上足足三倍的時間,纔到了那處。看到眼前的景象時,我心裡雖有準備,可是卻依舊有些承受不住。
慘死的馬老漢和馬家老二被丟擲在一旁,馬家老二的眼睛甚至沒能閉上。而馬四姑娘身上雖然蓋上了一件外衣,裸露在外的四肢卻能清楚地證明着,她剛剛所受到非人的折磨和虐待、凌辱。
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滾燙的淚水順着我的面頰滑落,至頸項的時候,已變得冰冷刺骨。
一人冷冷地裹着妹妹的屍體,像是深怕她受凍了似的,將外衣給她裹得緊緊的。而另一人確伏在馬老漢的身邊,三尺高的漢子哭得竟像個孩子一樣。
看到我走過來,他們身邊便立刻有人警戒起來,持着上了膛的槍直直指向了我。“什麼人?站住!”
我嘶聲開口說道:“入土爲安。日本人可能還會找來,這裡不安全。”
聽到我的聲音後,抱着馬四姑娘的那人才擡起眼來看我,“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雖然心中已經猜想到,這兩人應該就是素未謀面的馬家老大和老三,但是在他那質疑和憤怒的眼神中,還是令我有些失措。我不知道怎麼去面對他們,更不知道該怎麼來解釋這一切。
沉默,冷冷的沉默。
“說,你究竟是誰?爲什麼會在這裡?”見我久不答話,一邊持槍的人竟拿起槍對準了我的腦袋。
我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打算隱瞞了他們,日本兵是在尋找我的時候,無意間撞到了躲避在山中的馬家人。
我不知道他們中的人,會不會把我的行蹤泄露出去,因爲日本兵現在首要的,就是要找到我。我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接受,他們的家人實際上是受我牽連而死的事實。更不能確定,他們會不會拿我來泄憤。所以,我下意識裡的反映,便是隱瞞了這件事。
這是將當時告訴馬家人的那套說辭告訴了他們,也實話實說了今天所經歷的事情。
在他們將信將疑的眼神中,我覺得自己像透了卑鄙無恥的小人,昧着良心瞞下了這麼個秘密。
我不是聖母瑪麗亞,我不能做到什麼事都問心無愧。我僅僅是想讓自己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下存活下來而已。已經發生,並不可逆轉的事情,我不能夠讓它再成爲我新的威脅。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也沒有什麼證據能證明他們是因爲我而間接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之下的。我只是選擇沉默而已,如果我沒有聽到那兩個日本兵的對話,連我自己也不會清楚的知道這些。
聽完我的描述後,馬家的兩兄弟已是逐漸從剛剛的沉痛中清醒了過來。他們避開我,商議起了復仇的計劃。在經過一陣激烈的討論後,我感到了他們這些人已經達成了一致的想法。
剛剛抱着馬家四姑娘的,是馬家的老大,他是游擊隊的小隊長。而跪在馬老漢身邊嚎哭的,是馬家的老三,他的槍法是這些人裡最厲害的一個。
馬家老大告訴我,說會派人送我安全的離開這裡,送我到臨近比較安全的大城鎮裡去。如果我能想辦法聯繫到去鄂北豫南的商隊,自然也就能跟着人家回去了。而剩下的事情,他們會自行處理,就不用我跟着待在這裡了。
我愧疚地看了一眼已毫無生息的馬四姑娘,狠狠地轉過身去,跟着馬家老大爲我安排的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