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爐薰香,兩碗香茗,有士子跪坐撫琴,美人在一旁奉茶。
李恪覺得,如果那美人不是皇子妃,或是皇子妃奉茶的時候別總是一副凍死人的嘴臉,眼前的風雅一定更甚。
然而人生總不能萬事如意。
有茶可飲,有琴可聽,總好過耍猴似地站在辛府門前,於萬衆矚目中傻乎乎地負荊請罪……
送走旦和呂丁之後,小穗兒大張旗鼓,花了整整兩個時辰收集荊條,幾乎把整個裡中翻遍,將李恪要去辛府負荊請罪的消息唱得盡人皆知,這才收齊了一車所需。
然後李恪硬着頭皮,在上百雙驚愕的目光當中,推着板車直抵辛府門外。
不哭,不鬧,不喊,不叫。
天色將暗未暗之時,他卸下板車,開始脫衣服。
晨昏交替之際天氣會冷,所以他特意穿多了兩件衣服出門,這會兒先脫掉罩在最外頭的秋紗,疊整齊,放在一旁。
然後是罩在外頭的大氅,也疊整齊,雙肩必須對稱,腰飾一定朝天,位置還得留在腰帶正中,這是爲了體現他對主家的尊重之意。
里巷的光線有些昏暗,這個要求稍稍有些高,爲了做到盡善盡美,他前後整理了不少時候。
待再也找不出差池來,他站起來,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開始脫深衣。
一雙大手才碰着腰帶,憨夫突然從屋裡衝了出來,一把將他寬衣的手死死拽住。
李恪無辜地擡起頭:“憨夫君,快放開。我乃是誠心致歉,若是半道而止,豈不是無信之舉?”
憨夫急得都快哭了。
就在李恪借荊條的兩個時辰,裡中少吏來了大半,就連在水畔忙碌的倉佐誠和倉吏冬都表示了關注。真讓李恪掛上荊條,墨家還要不要活了?
他急聲勸解:“恪君,君心致誠,墨家盡知!可是大庭廣衆之下,衆目睽睽當中,赤身裸體,實在不雅!”
李恪這才遺憾地放下了手,輕聲說:“其實脫了也無妨的。深衣裡頭有裋褐,裋褐下頭還有裲襠,算不得赤身裸體。”
憨夫險些一頭栽倒在荊條堆裡。
“恪不脫了,大夥散吧,散吧!”
“我就說過,身在這苦酒裡,墨家豈敢讓恪負荊!”
“就是,我等便是無力趕走辛府,莫非還無力驅走墨家?”
“你二人說甚蠢話,沒看兩家好着麼?製作獏行如此大事,偶有些爭執也是正當的。墨家勢大不假,但若離了恪,他們建得起獏行麼?”
“散了散了!有娃娃的打娃娃,沒娃娃的打狗去。明日就要開始給呂大善人作活了,你們哪兒來這許多空閒,亂嚼舌根!”
“散嘍,散嘍!”
熱熱鬧鬧的,圍觀者們紛紛散去,李恪和墨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尊重,算是皆大歡喜之局。
李恪被帶進了辛府,還是在熟悉的西院,一衆墨者流水般進出,焚香置席,吹爐調琴。
這樑子,至此纔算是正式揭過。
一時衝動,彌補不易啊……
李恪嘆了口氣,舉起碗,輕輕地抿了一口。
墨家老者依舊坐在他的對席,就如昨日在梅樹之下,還是那副慈祥的笑臉。
“恪君,不知這菊茶香否?”
“辛阿姊茶藝頗佳,煮水烹茶恰到好處,這味道,與我在家中所飲一般無二。”
“當真一般無二?”
“自然是一般無二。”李恪翻了翻白眼,說,“茶會交道,有往有來。幸得老丈款待,小子本該也請您去我家飲次菊茶,奈何昨日家中菊茶恰好用盡,短期之內,怕是尋不見機會了。”
老者這才暢快大笑起來:“無妨,無妨,來日方長。”
……
飲過一輪茶,端案,撤爐,憨夫停止撫琴,跟辛凌一道左右跪坐在老者身後。
“恪君還不知我的身份,容我自我介紹一番……”
“鉅子是吧?”李恪輕聲搶過話頭,“小子年少倨傲,鉅子仍以誠待我,謝甚,愧甚。”
“恪君聰慧,倒是省了我不少口舌。”老者面上無半點訝異之色,泰然說道,“我乃墨家第九代鉅子,慎行。”
李恪當即拱手作揖:“苦酒裡嚴氏之子恪,見過鉅子。”
慎行端坐受了這一禮,及待禮成,淺笑問道:“敢問恪君,獏行之事如何?”
“前日裡,平臺的下層基座安裝完畢,照理說從昨日便可以開始裝設支架。奈何第一期發徭將近,考慮到新來的民夫不熟悉工作,各方監理認爲要讓他們從頭做起,這才便於調教,我允了,所以水畔自昨日午間停工,今日散營,具體的工作,要待明日新徭發至,纔可以正式開始。”
慎行聽得連連點頭:“明日之事,恪君有何打算?”
“無打算。”李恪光棍說道,“明日新民夫要報道,要分組,千五百人亂糟糟擠在那處,怕是做不了甚事情。至於人事方面,嗇夫委派三位少吏統管,他們對分組獎懲之事已有經驗,不需要我過多插手。”
“用人而不疑,恪君氣度,可不似平常鄉人啊。”
“小子只是懶散罷了。”李恪謙虛一笑,繼續說,“後日起獏行進入最後搭建,預計獏行場六七百人,兩個螺旋場各三百餘人,剩餘民夫散佈搬運、後勤事宜,依舊是每旬汰弱,這樣能省下不少口糧,獎勵精幹。”
慎行奇怪道:“搬運之事我尚可理解,後勤所謂何事,竟需要這般多人?”
“其實已經沒多少搬運之事了,工坊先一步制好了零件,該規整的都規整在平臺兩側,只剩下吊裝一步。那兩三百人大致都是用來做後勤的,包括燒水炊食,還要保證工棚清潔,免得人員聚集,徒起疫病。”
“他們亦在獎懲之列?”
“自然在獎懲之列。”
慎行皺着眉想了半天,不解問道:“炊煮歸置,其勞必弱於工夫,如此一來,獎懲何來公平可言?”
李恪微微一笑:“鉅子,你可知記分之人爲何要兼任組長?”
慎行搖頭。
“人皆有親疏遠近,計分之人身爲組長,與組員朝夕相對,自然會生出惻隱,他們會想方設法爲組內加分,尤其是爲那些勤勉恭謹之人加分,不會叫他們過於吃虧的。”
“那豈不是不見真實?”
“各組皆有組長,組長皆負責計分。他若過分偏幫某人,衆目睽睽之下,必然不能服衆。所以他們交上來的總分難真,分差難假。而定下獎懲的正是分差,只要保住這點,獎懲便足夠公平了。”
“你啊,真是將人心算盡了!”慎行撫須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