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劫君,不知二位對章邯是何看法?”
三人坐於廳,正中擺放着李斯和馮去疾枉死的奏報,但李恪的開篇卻與二人全無瓜葛,而是點名了今年表現最爲閃耀,已經得成軍神大名的章邯。
馮劫咬牙切齒道:“章邯此人,趙高之走狗爪牙,我誓殺之!”
李恪心知這會兒和馮劫談不了任何事情,只得無奈看向扶蘇。
扶蘇沉吟片刻,搖着頭說:“私德雖虧,然確有實才。此人比王離善兵,或是我等以後的勁敵。”
“我卻不這麼看。”
扶蘇詫異地挑了挑眉:“你覺得章邯名不符實?”
“章邯確有名將的資本,只是……”
“只是?”
李恪苦笑了一聲:“王上,你覺得何爲名將?”
“名將麼……戰無不勝,威可怯敵。”
“在我看來,王上說的叫猛將。”李恪捧起手邊的玉棋,打開,在几上擺了幾枚棋子,“大秦得七世之烈,一統天下,期間戰無不勝者衆也,然可稱名將者,唯有六人。”
“哪六人?”
“其一,司馬錯,此人領兵佈陣不過泛泛,卻勝在謀,可明晰百年之事,巴蜀一戰,可載史冊。”
扶蘇輕輕點頭。
“其二,白起,此人一生征戰,喜好弄險。在我看來,他常勝不敗的大名多有僥倖,但只論揮軍如臂的本事,縱觀古今怕也尋不出能與之匹敵的人來。”
扶蘇重重點頭。
“第三人,王翦,此人善用勢,不戰則已,戰則必勝,藉由大秦無雙的國力,他的戰法如魚得水,一生無敵。”
扶蘇沒有任何猶豫,還是點頭。
“第四人,蒙恬。老將軍其實並沒有太過顯眼的強項,但他勝在穩,勝在全,司馬錯的謀略他得八分,白起的掌軍他亦得八分,王翦用勢他還是得八分。世上沒有老將軍打不了的仗,他想打成什麼樣,就能打成什麼樣。”
扶蘇的情緒一下變得低落。
雍國一直在尋找蒙恬的消息,最後的結果,他拒絕了胡亥攻打扶蘇的要求,隨後便被強遷出咸陽。可他在半道失蹤了,咸陽說他逃來了大雍,但這麼久過去了,各處關隘還是沒有蒙恬的消息。
李恪知道扶蘇擔憂蒙恬,嘆了口氣,繼續說:“第五人,韓信。信多奇謀,又與司馬錯不同,強於戰術,弱於戰略。同等條件下,當今天下或無人能勝他,可他的眼界太窄,不擅爲人,這輩子都很難獲得絕對的信任。”
扶蘇和馮劫都露出意外的表情,實在想不到,李恪居然如此評價自己手下的愛將。
這究竟算是褒獎,還是貶斥?
李恪繼續說:“第六人,便是章邯。此人用兵勇猛無鑄,氣勢一往無前,看似缺乏章法,可一旦讓他的軍隊衝起來,人擋殺人,舉世無雙。”
扶蘇回憶了一下章邯的戰歷,不得不承認李恪的評價頗有道理。
在扶蘇心裡,這世上能稱爲名將的肯定還有李恪,只是自謙麼,大家都理解。
他靜靜聽着李恪說話,等着李恪總結陳詞。
李恪笑笑說:“王上發現沒有,凡名將者,必有他人不及的天賦在身上,司馬錯之略,韓信之謀,白起掌兵,王翦作勢,蒙恬在全,章邯在勇,其皆無二。”
“確如斯言,你善用器,只此一道,便可戰無不勝。”
李恪對扶蘇的褒獎不置可否:“但是,將爲國士,依國而生。若無當初秦之困境,司馬錯顯不出長略;若無六世積攢國力,王翦亦無用武之地。名將的誕生與國力國勢息息相關,章邯之勇,何來?”
扶蘇好似明白了什麼,整個人變得沉默。
“縱觀大秦七世,章邯與白起最像,不勝則死,殺人盈野。可白起那時,大秦對六國雖有優勢,卻不彰顯,大秦是在披荊斬棘,白起打一仗,大秦便要喘上三年,才能回過力氣。可章邯呢?”
“今日的大秦已經不是當年的大秦了。”李恪站起來,提高了音量,“趙高是當世難尋的人才,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他長不在文武,不在政謀,唯一的長處,是自保。”
“先皇帝時,他把自己包裝成佞臣,因爲先皇帝身邊不缺賢臣勇將,只缺貼心討喜的佞臣。所以他才能活得如魚得水,便是蒙毅想殺他,整個秦廷都恨他,他也能平步青雲,高升不止。”
“到胡亥時,這一套卻行不通了。胡亥寵愛他,信任他,卻沒有先皇帝的獨斷之威,關鍵時刻保不了他。所以他需要把自己變成獨臣,就如我這般。”
李恪突然指了指自己。
扶蘇愣了一下:“恪,何以自輕?”
“就事論事罷了。”李恪自嘲一笑,“我是獨臣,有王上信賴,得以施展拳腳,略展所學。趙高也是獨臣,可惜文不成,武不就,想要自保,一是讓胡亥只信任他,二就是把所有才華甚於他者……殺了。”
扶蘇只覺得無言以對。
李恪懶懶搖着頭:“章邯何以勇?因爲坐鎮中樞的人是趙高。征戰在外,他得不到咸陽半點助臂,想要得勝,就唯有自己一人可持。似章邯這種名將敗不得,一敗就會猶豫,一猶豫就會多思,一思就會自我懷疑,患得患失,然後越走越慢,越走越怯,直至滅亡。”
“趙高何以突然誅賢?因爲章邯和王離走了,咸陽上下再尋不到第二個聲音去阻止他,此時不誅賢,何時誅賢?若不誅賢,何以繼續做那獨臣?若不做獨臣,又何以自保?”
馮劫猛地跳起來:“誰不知王離、章邯皆趙高的走狗!趙高何需要忌憚他們!”
李恪冷笑了一聲:“你高看趙高了。王離不是趙高的人,是胡亥的。章邯爲權勢依附趙高,也不過是各取所需。若章邯在咸陽,趙高敢做此等事情,章邯必不會坐視。”
“若章邯真有大義,趙高行此惡事,他可會回師咸陽,誅殺逆賊?”
“不會。你伯父和李斯死都死了,章邯便是殺了他也改變不了任何事。他只會越發猶豫,因爲,他要開始爲自己謀後路。”
“果然還是該死的小人!”
馮劫一腳踢翻几案,看樣子就像是要去和遠在濮陽的章邯拼命。
扶蘇喚了一聲,把他壓住,又問李恪:“恪,逝者已斯,不可挽回,剩下小弟與趙高,亦或是王離和章邯,也與我等無甚關係。我有一件事要問你的意思。”
李恪想了想:“王上是想任用劫君?”
“是。”
“王上可有想法了?”
“正想問問你的意見,看什麼位置對劫更合適些。”
“我的意見……”李恪皺着眉叉起十指,“我確實有個想法,只是還有許多沒想透,一時……”
李恪還沒說完,有宮衛自廳外進來,向扶蘇稟報:“王上,上郡郡守榮領齊使者田廣請見。”
“榮?還有田廣?”李恪好奇確認了一聲。
“稟相國,正是此二人。”
“還真是……”李恪苦笑搖了下頭,“王上,劫君的去向我們晚些再談,先見齊使者吧。我大致知道他此來何事……”
“他此來何事?”
“讓他自己說,王上一會兒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