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就是沙丘宮。”
無力地靠在皇輦上,始皇帝含着笑對他的三位皇子說話。
“此地頗有帝王氣。相傳當年帝辛無道,在此宮建酒池肉林,令侍中男女裸身相逐,蔚爲壯觀。”
“後來趙武靈禪位之後遷來此宮。就在這裡,趙惠文當着武靈的面斬了安陽君章,親手打斷了強趙的脊樑。強趙再無勇毅之風,一手締造強趙之勢的武靈也被幽禁在此宮中瘋死。”
他嘆了口氣,愜意地呼吸了一口沙丘宮乾燥的空氣:“你們可知朕要與你等說什麼?”
三人聽得面色蒼白,始皇帝話音未落便齊齊跪下,不發一言。
始皇帝不以爲意地笑了笑:“想不明白?不急的,東狩伴駕皆有你等智囊親信,與他們商議一番,過會兒朕會召見你們。”
“唯……”
始皇帝再不看自己的兒子們,他舒服地躺回皇輦,對羌瘣說:“瘣,擺駕正殿,宣郎中令毅御前奏對。”
半刻之後,蒙毅一身朝服,在殿外正顏求見,殿前衛士一聲通傳,宣蒙毅入殿,面見聖顏。
蒙毅疾步而入。
始皇帝在正席上置了榻。
這幾日車馬緩行,金根車一日僅行二十里路,所以他休息得很好。可即便如此他也走不動道,批不得疏,一應政務皆交由三位皇子打理,又令李斯、蒙毅、羌瘣三人,帳前監國。
這會兒始皇帝正在打盹,眼睛半開半闔,呼吸時輕時重,蒙毅見得忙放緩腳步,在榻邊恭候了好一會,纔等到始皇帝睡醒。
“毅,你來了?”
“臣方來片刻。”
“還是睡得這般短麼?”始皇帝似乎對自己的睡眠質量很不滿意,“日日都食苦藥湯子,卻總睡不下一個安穩的長覺……令,今日當值太醫斬首,族中親眷流放定北郡,交予戎狄上將軍安置!”
韓談在旁輕聲一諾,小步疾行出大殿傳訊。
蒙毅眉頭深皺:“陛下,此番東狩,這已經是第四十二戶,伴駕官員家族多盛,發往西軍的,怕是已經不下三五千人了……”
始皇帝看着蒙毅發笑,笑得蒙毅背心陰寒。
“恪卿說得真不錯,若不能心無旁騖,學派之人,無甚大用。”
蒙毅撲通跪倒:“臣,有罪!”
始皇帝長笑一聲,叫起蒙毅:“想在朕面前活着,你們就當識時務,何罪之有啊?”
“臣不惜死,只是……”
“帝王權柄,何其誘人?真叫人食甘知味,欲罷不能!”始皇帝長嘆道,“毅,你自小便是朕的伴讀,且說說看,朕死之後,何人可爲二世?”
蒙毅還未站穩便又跪下了,冷汗自背心滲出來,浸透了裡衣,讓他遍體生涼。
始皇帝無所謂地咧了咧嘴:“朕知道,你想薦扶蘇。你也知道,朕無意扶蘇。故而左右爲難,不敢直言,是否?”
“陛下……明辯!”
“我兒扶蘇,文、武皆世上難得,品行端良,忠正直言。”
“他有大勇,頭曼將二十萬兵圍城,他生生用自己的性命迫住李恪,讓李恪不得不自立危牆。”
“他有大毅,發配苦寒尤對朕坦蕩,所思所想無半隱瞞。”
“他有大忠,爲朕所冷仍抱一腔熱血,爲朕之命不惜肝腦塗地。”
“他有大仁,儒家惡行他不忍殺,方士惡事他不忍屠!”
“你們兄弟爲朕養出了一個好兒子,忠,正,賢,良,信人奮士,其仁愛之名天下盡知,其善治之功,世所傳揚。”
蒙毅咚一聲叩首:“既然陛下皆知,到底因何不喜殿下呀!”
始皇帝悲憐地看着痛哭的發小:“數年前朕疏遠他,是因爲他忤逆了朕。朕知其孝,但就是不喜。數年後,朕喜他了,奈何……”
“奈何?”
始皇帝苦笑着搖了搖頭:“毅,你可知李恪來見朕那晚,我們談了什麼?”
蒙毅搖頭:“那夜之事,大秦上下無一人知。”
“他要朕選,是要大秦昌盛萬世,還是要一己永生不死!”始皇帝恨得咬牙切齒,“朕選了。朕把忠君的奉子趕去漁陽,此生再不尋蒼居所在!”
蒙毅瞠目結舌:“恪君……悖逆如斯?”
“他何時不悖逆過?”始皇帝反問一句,“可大秦要昌盛,要萬世,朕殺得了他麼?”
蒙毅無話可說。
“朕被騙了。”始皇帝說,“朕選了一次,就要選第二次。若朕再不死,以後還有第三次第四次……”
“究竟是我爲君耶!他爲君耶!”
暴怒的始皇帝像只困獸盤據在沙丘宮中,張牙舞爪,擇人慾噬。
他猛丟出了榻上的玉枕:“韓談!與朕進來!”
韓談連滾帶爬衝了進來,腳在門檻上一拌,摔得頭破血流。
“朕知道,李斯手中有一名冊,冊上皆貪贓枉法,執公行私之法吏!告訴他,叫他挑出百人來,腰斬棄市,家人配西北!此事,三日!他若想拖着等朕死了,朕就在死前把他與鮑白令之配去爲奴!去!”
“奴得令!!!!!”
韓談以比來時更狼狽的速度跑出殿去,始皇帝翻着白眼,仰着頭嘶聲吸進一口無止無休的長氣。
“朕選給他看!哈哈哈哈哈哈哈……”始皇帝瘋笑着,怒號着,“朕的兒子扶蘇與他太親近了。扶蘇想做商君的孝公,卻不知道李恪……根本就不是區區一個商君!”
“他,會讓皇袍玉陛再無威儀!若任由他實現心中抱負,以後的朝堂正北便是綁一隻豬,一條狗!大秦也能昌盛無礙!”
有生以來第一次,蒙毅被恐懼攫緊了。他不是畏懼喜怒無常的始皇帝殺了他,而是畏懼李恪,或者說是始皇帝口中的那個他全然不認識的李恪。
“陛下,纔不可惜,當殺!則殺!”
“朕不能殺他。”始皇帝突然冷靜下來,冰涼如深潭,眼神中再沒有一絲波瀾,“朕要大秦萬世永昌,所以朕不能殺他。朕不僅不能殺他,還要把大秦交給他。這件事……比誰做二世重要得多。”
蒙毅張了張嘴,突然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命。
始皇帝看着他,輕聲說:“毅,你自小伴朕。呂相權傾時,你是朕的執筆。嫪毐謀逆時,你是朕的尚書。五國合縱,你與朕在函谷關站了三宿,看着恬渾身欲血在關下殺敵。直到天下平靖的時候,你成了九卿,成了朕的郎中令。你可知,朕離不了你。”
蒙毅大拜叩首:“臣一生所求,趙政也!趙政何往,臣……便何往!”
“很好,去準備一下吧。待我們去了驪山,再以天下爲棋,征戰四方!”
“臣!謹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