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八年,十一月初八,函谷關東。
蕭蕭車馬緩行在平直的馳道上,頭前有精騎斥候,隨後旗鼓,再後中軍。
厚實的中軍護衛着十三輛華貴的金根御駕,兩翼是紅黑雙箭組成的儀仗弩營,身後則是長長成列的轀輬臣車。
三駕成列的虎賁戰車蝟於最後,車上甲士昂揚志氣,銅蓋閃亮映射光華。
這是始皇帝浩蕩的東狩車隊。
有人說,始皇帝於東巡途中染恙病倒,不良於行,故御令終止東狩,車駕中道返咸陽。
也有人說,始皇帝這次病得極重,所以才匆忙冊立了太子胡亥,這次急急趕回咸陽,就是爲了料理後事,保扶自己選定的二世平穩登記。
更有人說,始皇帝早已經死了。胡亥並趙高、李斯二人矯詔,欲暗害始皇帝選定的公子扶蘇,蒙毅、羌瘣不願苟同,已經被謀逆之徒生生勒死在沙丘宮中。
誰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消息纔是真的。
流言止於智者。
爲了驗明事情的真僞,大秦懸賞位列第三的禍國大賊張良喬裝打扮重新回到內史郡,就在函谷關附近的山林之中,目送着始皇帝的車駕徐徐走出函谷關的幽深谷道。
“車隊過半,你看出甚來沒有?”蓋尤穿戴斗笠蓑衣,掛着腿斜靠在樹梢上問。
張良緩緩搖頭:“車馬、旗幟、佈陣、行速皆無不妥,我只知胡亥矯詔一事,若無意外,當是假的。”
“哦?你見着始皇帝了?”
“始皇帝如何見得到。”張良啞然失笑,“不過我見到總領護軍的羌瘣了。”
“國尉瘣?”
“就在中陣排頭,旗鼓陣後。”張良遙遙指着一個身穿精甲的老人,“此人乃始皇帝最信重的親近護衛,曾常年擔任衛尉一職,他還活着,便足以說明矯詔一事做不得真。”
“那始皇帝究竟是病重還是病輕?”
“說不好,不好說。”張良抻了個懶腰,“更何況,胡亥不矯詔,也不能代表始皇帝還活着。”
蓋尤挑了挑眉毛,突看到山下車隊停駐,有一員綵衣騎士自咸陽方向疾奔而來,在斥候陣前滾鞍跪倒。
由斥候急向後陣傳令,不一會兒,胡亥、趙高、李斯、羌瘣、趙建、蒙毅,三公九卿並太子齊出,越過斥候一直來到騎士面前。
張良皺着眉頭:“那騎士……我似乎在哪兒見過。”
“一個令兵而已,你也見過?”
“能讓三公九卿拋下始皇帝去迎,哪可能是區區令兵。”張良看着山下,長聲感嘆,“真想知道那騎士在稟報甚事……”
這話還未落,張良就見到胡亥大怒而起,一腳把騎士踹翻在地,那騎士縮在一邊不住地叩頭。
張良看着這一幕,突然間恍然大悟。
“我記起來了!此人……是始皇帝的御前近侍,韓談!”
蓋尤勾着樹枝,像蝙蝠似倒掛下身體:“始皇帝還未回宮,御前近侍卻從咸陽來?你記錯了吧?”
“如何記錯?那時你我借宿在李斯家中,這韓談不慎引得斯特大怒,就是像今日這般,一個怒踹,一個叩首,何其相似也!”
“就算你不曾記錯……區區一個人見人欺的閹宦,你樂什麼?”
張良大笑搖頭:“你不懂,你不懂!尤,我欲請你往西北一行。”
“西北?去找李恪?”
“正是!始皇帝下了一招妙棋,扶蘇此番必死無疑,你替我去看看,李恪到底死了沒有。若是他也一道死了……大事,近矣!”
……
十一月初九,始皇車駕晝歸咸陽,發喪,昭告天下。
次日,胡亥即皇帝位,稱秦二世。初令便奪了先皇帝紀,改始皇帝三十八年爲二世元年,以示二世承先帝之懿德,大秦盛世,萬代永昌。
天下素縞,滿城掛綾。
胡亥一身皇帝冕服,背手站在咸陽宮的南城樓子。
趙高在旁輕聲勸慰:“陛下,夜涼風大,還是早些回阿房去,皇后還等着宮門落鎖,關起門來爲陛下賀登基之喜呢。”
胡亥冷笑了一聲:“賀?這身冕服合該爲朕所得,有何可賀!”
“是,陛下說的甚是。”
“假……”
“陛下!”趙高慌忙喚住胡亥,“陛下如今天下至尊,這戲言的閒話可再稱不得啦!”
胡亥很滿意趙高的恭順,點點頭,輕聲說:“那便這般。有外人時,朕稱您太僕,高卿,無外人時,朕還是稱您假父。您是朕唯一信賴之人,甚李斯、去疾、羌瘣,皆先皇之臣,或忠於大秦,卻不忠於朕。”
趙高爲難地看着胡亥,還要拒絕。
胡亥擺擺手攔住他:“朕是皇帝,金口御令。太僕,你欲拒令耶?”
趙高唯有長揖拜謝:“臣,接令!”
“太僕,看看這八百里的咸陽。滿城銀紗,有月有縞,何其壯觀也!”
趙高墜後在胡亥半步,掂着腳眺望上阪風景:“先皇帝乃世之聖主,功蓋三皇,德過五帝,草民黎庶哀其逝,也是應有之理。”
“應有麼?”胡亥不屑地搖了搖頭,“朕當不遜於彼,太僕可願助朕?”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好好!”胡亥暢快大笑,“太僕,等蒙毅殉葬,朕會將郎中令之位予您。郎中令乃百官之師,您在位上,得替朕多選些可用的幹才,備着替換那些先皇老臣。新朝當有新氣象,一羣老臣暮氣沉沉,如何能替朕分憂?”
“臣必定盡心而爲!”
“還有李恪與扶蘇……”說到李恪和扶蘇,胡亥突就變得咬牙切齒,“此二人朕誓殺之!太僕,可有良策?”
趙高張了張嘴:“陛下,李恪手掌着西北十六萬大軍,墨家如今又是大秦興盛之保障。殺扶蘇應有之理,若是輕易殺了李恪……”
“天下才子何止李恪!天下學脈又何止墨家!朕乃天下之尊,殺他如何?朕便是剿滅了墨家,莫非這大秦便存不得了麼!”
“大秦……”趙高的額頭隱現冷汗,“有陛下在,無論有無李恪,大秦自然都能昌盛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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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便說了嘛!”胡亥一把攥住趙高的胳膊,“太僕,可有良策?”
“臣……有上中下三策。”
“哪三策?”
“爲上策者,詔書晉李恪徹侯,再秘令其殺了扶蘇,提頭獻主。待其往歸咸陽之事,陛下便賜鴆酒將其毒死,如此可保天下太平無事。”
胡亥認可點頭:“中策呢?”
“中策者,重金暗遣刺客豪俠,往西北……”趙高擡起手,輕輕在自己喉嚨一抹,“如此西北雖會有短暫亂事,然陛下只需遣奉子將軍去往彈壓,亂可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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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繼續點頭:“下策呢?”
“下策卻是下下之策。陛下可令北軍返咸陽,再徵召勇武才士十三萬,湊整三十萬大軍,交予上將軍離。上將軍離乃軍中宿將,又是國舅之尊,以二敵一,此戰當無懸念。”
“既然無懸念,太僕爲何說此爲下下策?”
趙高嘆了口氣:“北軍,西軍皆大秦干城,自相殘殺,損的總是大秦的國力。”
“那南軍呢?朕記得,上將軍佗那處,還有大秦五十萬勁卒?”
“五十萬之數確是不錯,然嶺南未平,南軍較之西北二軍,戰力又遠遜之,勞師遠征,當不得大用。”
“原來如此!”胡亥恍然大悟。
“那……敢問陛下,上中下三策,陛下中意何策?”
胡亥奇怪地看了趙高一眼,一下子志氣滿滿:“太僕爲朕絞盡腦汁,思得的計策朕豈能浪費?朕乃天子,用計自然是三策齊出!朕倒是想看看,待朕雄武催城,那李恪還能有何處可逃!”
趙高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