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少年聞言一個箭步,橫身山崖旁邊的道口擋住來人喝問道。
“你是程?程邈!”不等來人回答,少年身後的老者就直愣愣盯着山道上的來人難以置信道。
“次仲兄!程邈來也!”
一個老人丟開了手中的竹杖大筆。一個老人丟開了背上的包袱行囊。然後兩個老人幾乎同時驚喜地叫喊着雙雙撲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兩人顧不得品評方纔被少年稱讚的石崖書文,也全然忘記了手邊筆墨與行頭物事,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便抹着老淚興沖沖去了。
等到少年揹着包袱抱着大筆趕回到山崖後的林間茅屋時,兩位老人已經坐在大樹下大碗開飲了。這一飲,從正午飲到暮色,從暮色飲到月色,從月色飲到曙色,又從曙色飲到月色,竟是無休止了。兩人日夜唏噓感慨,直到第三日暮色時分,大樹下的兩位老人才終於躺倒!
程邈與王次仲的結識相交,有着常人難以體會的特異坎坷。
王次仲乃是燕國上谷郡人,祖上曾是燕國王族支脈。燕易王之後,燕國權臣子之當政,逼燕王噲禪讓,導致燕國陷入大亂。在那場動亂中,王次仲祖上追隨了子之一黨。後來,燕太子姬平(燕昭王)藉助齊國力量平亂,即位後整肅王族,王次仲祖上因爲追隨子之一黨被貶黜爲平民,流徙到上谷耕牧自生了。
三代之後,王次仲一族更是淪爲商旅,身上的王族標記便只剩下一個自行確定的姓氏了。王次仲生於燕國末世,對燕國並沒有絲毫的留戀,少年未冠便隨着族人的商旅車馬進入了中原,在文華篤厚的大梁求學了。
修學十年中,王次仲爲減輕家人之累,常到有熟識吏員的官署幫辦文書,以求得到些許衣食資助。王次仲天分頗高,文書製作得極其出色,舉凡謄刻抄寫,都比尋常文吏快捷許多。其時,魏國法度鬆弛,官署公文不限書體,通行一種快捷的隸書。勤奮聰慧的王次仲,很快便成了大梁頗具名望的少年才具之士。正當此時,王次仲父親積勞辭世,王次仲不得不歸家執掌商旅車馬以謀舉家生計。在王次仲經商的第三年,他第一次進入了秦國,也正是在這次的秦國一行中結識了程邈。
當初在秦川東部的下邦縣城,王次仲帶領的六輛滿載貨物的牛車正要進城,卻被莫名其妙地帶進了縣署。
一個黑臉縣丞拍下一方竹板說:“足下這照身帖字跡不法,依秦制不能通行。”
王次仲本人久受山東士風浸染,素來鄙視秦人無文,聞言冷笑道:“秦法有字式,未嘗聞也!”
黑臉縣丞道:“秦法固無字式,然足下照身帖之字秦人不識,豈非白白誤事?爲足下計,換帖再來。”
王次仲道:“只怕是你自家不識罷了,休以官法塞我之口。”
黑臉縣丞立即變了臉色,“便你這般隸書,也敢蔑視於我?”說罷當下拉過筆墨皮紙,提筆刷刷寫了幾行推了過來,冷笑道:“自家看看,本官隸書如何?”
王次仲一看之後,當即深深一躬道:“大人隸書卓然一家,在下敢請師從學書。”
黑臉縣丞見狀揶揄道:“山東商旅求秦吏學書,虧足下想得出。”
王次仲聞言再度深深一躬解釋道:“在下原本士子,並非商旅,若得大人收爲門人,在下願棄商學書。”
黑臉縣丞在此輕蔑大笑:“我秦人不收草包弟子,你若能寫得三兩個字來,或可再說。”
王次仲也不再多話,走到公案前,提筆便在縣丞寫字的皮紙空餘處刷刷刷寫下了兩行隸書。黑臉縣丞看到王次仲的隸書後臉色倏地一變,當即霍然起身深深一躬:“先生書體勁健靈動,簡約清晰,在下程邈願師從先生,棄官學書!”
一時之間,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程兄鍾子期,次仲俞伯牙也!”
“因隸書而遇知音,奇哉快哉!”
一場痛飲之後,兩個年青的書癡結成了意趣相投的摯友。
十年之後,就在兩人相約棄官棄商一同遊歷寫遍天下山崖巨石的時候,程邈突然下獄了。
得聞凶信後,王次仲沒有絲毫猶豫便處置了自己手上全部的商旅事務,攜帶着多年積累的千餘金趕到了下邦縣,想要罄盡全部家財營救程邈。
但秦國律法之嚴遠過山東,王次仲連番奔波於下邦咸陽,不說營救無門,便是連與程邈見得一面這樣的要求也未能如願。最後,王次仲從一個熟識的下邦縣吏手中得到了一方白帛,那上面寫着程邈留給他的遺言:“世無邈矣,兄自珍重,天下石崖書盡之日,邈在雲端也!”
捧着那方白帛,王次仲痛不欲生,驅車趕赴雲陽國獄之外,燒盡了他與程邈多年寫下的三車竹帛,將筆硯筒墨全部投入了大火,然後毅然決然地走進了滔滔渭水。後來若非王次仲手下忠實的商社老執事死命相救,王次仲早已經葬身渭水了。
老執事見王次仲一臉死志不由勸道:“公子縱不爲自家性命想,亦當爲程邈先生想;先生被暴秦所害,公子安得不爲先生張目,而徒然輕生哉!”
大病一場後,王次仲終究站起來了。但是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老執事死了,多年積攢的家道也凋零了。王次仲將老執事的孫子收作了學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開了沉睡的妻子和兒子,從此遁出了塵俗,流進了廣袤嵯峨的山川湖海,將對秦國暴政的仇恨寫上了萬千石崖。
“大夢重生,不意程兄竟做了秦國高官,天意何其弄人哉!”
“塵俗之身何足道哉!不能割捨者,唯你我之心志也!”
“人生已分道,既往心志,過眼煙雲耳。”
“兄言差矣!心志恆在,人生豈能兩分?”
一番痛飲暢敘,一番沉沉大睡,醒來之後,兩位患難重逢的老人卻生分了。程邈真誠地笑着,但王次仲卻冷冷地板着臉。
程邈見狀反覆地訴說着自己當初的下獄並不是被暴政陷害,而是確實因寫字失誤引發斷糧餓死了三人!
“殺人償命是天下黔首都明白的道理,一命償一命,況乎餓死三條人命?雖然此事不是程某有意爲之,但此事畢竟由我而起,無論如何程某都應該有所承擔!”
程邈給出的理由讓王次仲心中鬱悶稍減,長吁一聲道:“程兄自家業已不恨秦政,夫復何言哉!只說,找老夫何事?”
程邈驚訝笑道:“次仲明知故問,除了你我未了夙願,能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