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怒向海隅棄賊屍

海賊皆是亡命之徒,便是手底下沒有幾條人命的,也少不得與人舞刀弄槍。他們原本都是極善廝殺的漢子,但遇着趙與莒周圍的這些少年,卻只能算是倒楣。

這些少年中任何一人,便是足腳嫺熟的秦大石拿出來,因爲力氣經驗的緣故,也未必是海賊中最弱一人的對手。但當這些少年緊緊聚攏,如同他們在鬱樟山莊受訓時一般,以整齊劃一的動作向同一個方向推進時,海賊們再高明的本領也發揮不出,身手敏捷的還可以迅速後退,反應遲緩的,便只有被扎出幾個窟窿。運氣好的中了要害立刻身死倒也乾脆,運氣若是差了,便是要躺在那兒流乾身上的血了。

海賊們也試圖結陣反擊,但這數十根竹竿伸過來,海賊們心又不如少年一般齊,結果便是丟下幾具屍體後逃散。

破這槍陣的方法原本極簡單,便是用弓,遠遠地放箭,射倒數人之後,任這些少年如何心志堅定,也必然會動援。但海賊之中弓也不多,都在丁宮艾親信手中,此時正在圍牆外與刁斗上的水軍子弟對射。雙方射術都是慘不忍睹,對射了半晌,卻只出現些皮毛傷,也正是因此,海賊中執弓者並未翻牆入內。

這隻能說是趙與莒的幸運,他的初陣,面對的是一羣烏合之衆的海賊,而不是經過訓練的士兵。

竹槍陣所到之處,必是血光迸射,最初這些海賊還追着寨子裡的護衛砍殺,但很快情形便倒了過來。變成他們被竹槍陣追着刺殺了。他們也想將槍陣引散,可無論他們施出何種手段,這象個大刺蝟般般的槍陣依舊緊緊攏在一起。

組成竹槍陣的少年此時已經沒了最初地緊張,他們都麻木了,倒在竹槍之下的海賊,至少有二十餘個,每個人手中的竹尖。都被血染紅了。他們只是機械地護住中間的趙與莒,跟着衆人前進、轉向、刺殺。

只有秦大石,這時纔想到,在鬱樟山莊的數年之中,他們無論是識字算數,還是晨跑午練,始終貫於其中的。其實都是一件事情,那便是對趙與莒命令的絕對一致服從。

趙與莒命令他們前進,哪怕前方是刀是火,他們也會挺胸向前,趙與莒命令他們停步駐足,哪怕前方是金是銀,他們也會巍然不動。這種服從,已經深深種入了他們骨子裡,故此,在趙與莒吹響竹哨之時。他們中每一個人,哪怕再是膽怯畏懼,也都迅速聚攏過來。

這四年來,那些不服從地都已經被淘汰了,他們自鬱樟山莊之中離開,或者成了作坊裡的學徒,或者成了船場裡的幫工,方纔他們都是驚慌失措的。根本沒有絲毫抵抗之力,秦大石就親眼見着一個同他一起被石抹廣彥送到鬱樟山莊的少年,只不過如今他已是一具被海賊砍死的屍體,張着嘴,瞪着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之死。

秦大石並不同情他,只是爲他覺得悲哀,這少年並不笨,可受不得約束,故此纔會被淘汰。他想起趙與莒在帶着他們跑步時曾說過的話:“跟着我跑,慢一些不要緊,但若是停了下來。或者跑錯了道路。不用指望我會停下來等你,或者去尋你回來。”

倒是他們這些拿着竹槍挺擊地少年。雖有兩人不小心扭着了腳,一人被海賊扔來的刀劃傷了胳膊,可都被護進了隊伍,沒有一個人倒下。

趙與莒此時已經沒有絲毫緊張,他處於這個刺蝟般的竹槍陣最中間,海賊在缺乏有效遠程攻擊武器的情形下,除非把護在他周圍的義學少年盡數殺死,否則根本不可能靠近他。

他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襲擊就要結束了。

丁宮艾並未急着翻牆進寨,他是個謹慎之人,如今又有這許多手下可用,根本用不着他自家親自去,若是運氣不好,象那個鄧肯一般被射中一箭,反倒不美了。起初他聽得寨子裡殺聲一片哭爹喊孃的,知道自家佔了絕對上風,便等着寨子裡開門。但門未打開,卻聽到寨子裡聲音漸漸小了,他有些發怒:這些沒見過黃白之物的畜牲,定是隻顧自家擄掠,卻忘了打開寨子大門。

但很快,他便意識到不對,一具具屍體被從圍牆那邊拋了出來,都是他的海賊同伴,當他發覺拋出來的足有二十餘具時,立刻明白闖進寨了地五六十人怕是凶多吉少。

事實上此時寨子裡的海賊還有大半活着,躲在竹槍不易施展的角落疙瘩裡負隅頑抗,趙與莒也不去管他們,只是讓少年把刺死的海賊挑起來拋出圍牆。這其實是在虛張聲勢,若是寨外數十個海賊此時也翻牆進來,雙方只能算是勢均力敵,即便是勝了,寨子裡的死傷也絕不只這些,便是組成竹槍陣的少年,也未必能倖免。

“放火,放火!”

丁宮艾卻不知道趙與莒的打算,他中過一次伏,早就被嚇得如驚弓之鳥,加上又是逃慣了的,見機不妙,立刻下令,然後調頭便跑。

他一帶頭,其餘海賊立刻作鳥獸散。不過這些傢伙殺人放火慣了地,對於放火這項活兒極是精擅,雖是逃跑,卻也沒有忘記點着幾處火來,這碼頭船塢又有的是木材,頃刻之間便是濃煙滾滾。

在小帆船上的李鄴咬牙切齒,他實在是無法忍耐了:“我不管你們,我要上去,若是大郎有個三長兩短,我……我……”

他話未說完,只覺得船身一震,然後帆鼓了起來,卻是胡幽鐵青着臉,操着船向岸邊衝了過去。他們不敢入港,便隨意尋了處沙灘,帆船擱淺之後,李鄴第一個從船上跳了下來。接着便是孟希聲和胡幽,李一撾發覺自己竟然成了最後一個,發了聲喊便狂追了過去。

雖說早就發覺這艘小帆船在後邊徘徊,最初海賊們並未放在心上,船上不過是四個少年罷了,構不成什麼威脅。但如今卻不同,海賊們都在逃跑。卻發現這四人斜裡衝來,只道是來截自家後路,心中更是慌張,逃命之時慌不擇路,甚至你推我搡的,將同伴推落海里。

海賊們逃跑的速度比他們進攻地速度還要快,丁宮艾根本不敢停留。才上了船便吩咐起錨。他這艘船上上了二十餘人便自碼頭上離開,其餘地海賊便只有去擠另一艘船。不過丁宮艾好歹還沒忘了義氣,船劃開十餘丈後便泊住,等着還在岸上的同夥游過來。

至於闖進寨子裡的同伴,丁宮艾實在是顧不上這麼多了。他拋下繩索,正手忙腳亂將水裡游來的同夥拉起,忽然有人絕望地喊道:“官軍,官軍!”

在遠處,一艘官軍的大船正揚帆而來,船上的旗幟。分明是沿海制置使地戰船。這海賊船隻是由商船改成,雖說也加了些拍杆之類地物件,可與真正戰船比起來,卻象是剝了殼的雞蛋一般。故此,海賊絕不敢與正規水軍在海上接戰,看到水軍來了,丁宮艾第一反應便是跑。

留在牆外地海賊差不多都逃上了船,他在逃跑時與在搶劫時一般。是不甘人後的。丁宮艾顧不得牆裡還在發出的格鬥嘶叫聲,下令道:“快,升帆,升帆!”

林夕站在船頭,神情肅然地盯着懸島。

自從水軍子弟進了懸島作坊。沿海制置使的巡船來這附近的次數便明顯多了起來,幾乎每兩日便會來轉上一圈。林夕親眼見着懸島如何從一個除了草木竹子便什麼都沒有地荒島,變成如今住着幾百號人的村寨,也親自送了百餘名水軍子弟進入懸島。故此,當他發覺島上在冒煙時,心中便登的一跳,起初還以爲是失火。可見着那兩艘慌慌張張開走的海賊船。他便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海賊劫掠了懸島!

以那種大船規模,可以裝載多達兩三百名海賊。而懸島之上雖有護衛,卻不過只有二十餘人,如何是這兩三百名海賊的對手!

林夕幾乎可以想到,當自己踏上懸島時會是怎樣一番模樣。他恨恨地瞪着升起帆的海賊船,如今想追剿它們,倒未必追不上,但是這船上水軍中有不少家子弟便在懸島,還是先登島看看損傷如何再做他計。

此時寨門之內的海賊終於被清剿完畢,他們終究沒有義學少年這般熟悉寨子裡的情形,加之反應過來的水軍子弟從旁相助,海賊雖說都是亡命之徒,可被分割之後,便是垂死反抗,也造不成多大的傷害了。

刁斗之上地護衛早就在大聲歡呼,因此趙與莒知道寨外的海賊已經退了,他鬆了口氣,喝令少年們停下。經過這一番突刺,饒是這些少年都經過鍛鍊,卻也大汗淋漓。若不是有嚴格紀律約束,他們只怕立刻會扔下竹槍癱坐下來。

趙與莒環視周圍,大聲問道:“尚害怕否?”

“不!”所有的少年都大聲怒吼。

“若是跟着我,便無須害怕。”趙與莒露出牙,微微一笑:“沒有什麼值得你們害怕的。”

他看了看四周,那些護衛極是興奮地正在收拾海賊的屍體,趙與莒輕輕抿了一下嘴,他親眼見着一個看上去死透了的海賊又爬起來踢翻護衛奪路而逃,幸好那海賊失了兵刃,否則來搜他的護衛必死無疑。趙與莒不希望自己的義學少年在這種情形下送死,故此斷了讓他們打掃戰場地心思。

“今日我覺得驕傲。”趙與莒又掃了衆少年一眼,因爲有着許多外人在,他也沒多說,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又露齒笑了笑。

對於一向只見着他不苟言笑的實習少年而言,連着笑了兩次,這卻是了不得的獎勵了,這證明大郎對他們的英勇極是滿意。少則四年多則五六年的不停灌輸,已經成功將忠誠深深烙在這些少年心裡,能受着趙與莒地誇讚,於他們而言,便是極大的榮耀。

“解散,回到各自崗位去!”

在其餘人回過神來之前,趙與莒命令道,這羣少年今日的表現太過顯眼,若說不會引起懷疑那是自欺其人,不過這並不打緊,懸島離着紹興府不遠不近,消息傳不到山陰去。

“子曰,將海賊屍體全拋入海,懸島上的死傷,凡是正面受創者加倍撫卹,背後受創者減半。”待衆少年散去之後,趙與莒對趙子曰吩咐道。

趙子曰略一遲疑,趙與莒道:“正面受創者乃英勇戰傷,背後受創乃逃跑受傷,二者不可同語。”

趙子曰明白了他的意思,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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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與莒還要說話,忽然聽到有人大叫着“大郎”,他舉目一看,卻是李鄴四人夾着一人跑了過來。趙與莒吃了一驚,只道是哪個義學少年受了傷,再一看,那人的服飾雖與宋人無二,卻是個白人。

“大郎可曾……可曾受傷?”李鄴衝到他面前,伸手便想抓着趙與莒的胳膊,但被趙與莒一瞪,他縮了回手,顫聲問道。

“我無事,你們做得不錯。”趙與莒想到他們在船上點燃帆布報警,心中極是歡喜,在當時情形之下,若是海賊不急於攻寨,那麼暫時失去船帆地四人,便會成爲海賊地泄憤目標。

得了他的誇獎,無論是李鄴還是孟希聲、李一撾,臉上都浮出了笑,孟希聲又問道:“大郎,島上地兄弟姐妹如何了?”

“有人受了些輕傷,並無大礙,他們也做得很好。”趙與莒微微一笑。

“無事便好……”就連李鄴聽得這一句後,也悄悄鬆了口氣,他想起自己帶來的那人,便笑着道:“大郎,我們上岸時抓着一個怪物!”

泉州時常能見着白人的,可在鬱樟山莊與懸島之中,卻不是經常見到,故此,李鄴稱被他們抓來的鄧肯?波羅爲怪物。這金髮碧眼白膚隆鼻的模樣,可不就是一個怪物般。

趙與莒見着這人雖是穿着宋人服飾,卻分明是個白人,也學着宋人模樣,在頭上挽了個髮髻,一枝箭貼着頭皮插在髮髻裡,至今未曾拔下,而這白人臉色更是蒼白如鬼,口中不停喃喃自語,也不知用的是什麼語言。趙與莒初時不以爲意,畢竟大宋海貿繁盛,海賊中混入幾個阿拉伯人也是極正常的,故此有些不耐地說道:“這廝便是來喊話的海賊吧,留他做甚,砍了扔海里,凡是海賊屍首,盡數扔海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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