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所有的物品都有馬車拉運,也連續行進兩個月時間。
一路上,除了枯燥的趕路,就是路過郡縣的官吏前來拜見。
只要隊伍停下休息,李瑄心平氣和,與地方官吏攀談,沒有因自己王爵的身份,而輕視七品縣令。
普通官吏中,有操守的人亦有不少。
八月一日,天高雲淡,萬里晴空碧藍,如新生嬰兒的臉蛋一樣純潔無瑕。
在這美妙的天氣裡,李瑄來到咸陽驛。
長安已經知道李瑄的隊伍到達咸陽。
這種彰顯赫赫武功的事情,李隆基怎麼會不炫耀一下呢?
他下詔讓李瑄在咸陽等候,儀仗隊和羽林軍,已經在趕往咸陽的路上。
沐浴更衣後,李瑄出驛站。
咸陽驛站是大驛,不論是中轉貨物,還是良馬數量,在大唐的驛站中都名列前茅。
“拜見天水王!”
見李瑄出來後,驛站的驛長連忙向李瑄一禮。
驛長是驛站的管理者,也稱爲“侯吏”。
“今年春天,聖人下詔通一藝者,到長安應考。閣下在官道上,覺得參加常科多?還是是制科者多?”
李瑄向驛長詢問道。
每年秋冬之季,是文人士子匯聚長安,參加科舉的時候。
科舉分兩種類型。
一種是常科,每年定期舉行。
一種是制科,由皇帝根據需要下詔舉行,時間暫定。
今年很特殊,除了常科需要正常舉辦以外,還出現制科。
天寶六載的干支爲丁亥豬年,是以常科爲丁亥科,在九月十五日舉行,由禮部侍郎主持。
而制科推遲一個月,於十月十五日,既是由皇帝制定科目,往往由宰相主持。
“迴天水王,當然是常科人多,人才都會去常科,文人誰不向往成爲進士呢?”
驛長笑着向李瑄說道。
他之前去過長安,每年九月,九曲之內,麻衣如雪。
這些都是爲常科而奮鬥。
“也是!蟾宮折桂,金榜題名,是百年來士人的心願。”
李瑄微微點頭。
雖然制科是皇帝下令召來,考中都能獲得一個不錯的官職,但和進士科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常科要層層選拔。
制科也不是誰都能去的,官員和布衣主要覺得自己有自信,均可自薦應考;另外公卿推薦也可應考。
在開元天寶年間,很少有通過制科,而身居高位的人。
但開元年間的宰相,有三分之二都是進士岀身。
高宗宰相薛元超晚年感嘆人生有三恨:一爲不是進士及第,二爲未能娶山東五姓女爲妻,三爲不能參與編修國史。
薛元超是宰相,也是高宗時的文壇領袖,博學多才,卻以非進士而遺憾。
這使得進士在士人們心中的重量無有比較。
有種種先例,使才子們對進士科趨之若鶩。哪怕與制科同,大部分士子會選擇常科。
李瑄知道,大詩人杜甫會參加這一次科舉,他選擇的是制科。
“通一藝者赴長安”,杜甫的對自己的詩歌有絕對的自信。
李瑄與驛長又聊了一會,然後探查驛站內的尺帶珠丹。
李瑄讓兩名親衛形影不離地守護尺帶珠丹,哪怕是在那車上,以免尺帶珠丹不敢面對李隆基,自尋短見。
“將軍,山人要離開了,今後再見吧!”
李泌經過沐浴更衣後,向李瑄告別。
他不喜歡繁瑣的禮儀。
也認爲那對他沒意義。
他要回到終南山深處的茅草屋內,繼續修煉,感受生道合一,領悟長生不死。
“皇帝賜我金玉無數,對您來說有如糞土。您不貪圖富貴,但在沒成仙之前,衣食住行還是要有的。”
李瑄取出一袋錢,交給李泌。
這袋子中除了一千多文錢外,還有一些散碎金銀。
不是李瑄不捨得,如果份量太重,李泌不會收下。
李泌可是連肉也不食的人。
李泌沒有推託,他往來於嵩山、華山、終南山,需要盤纏。
“此玉先生也收下,算是留個紀念。”
李瑄又將一塊玉佩遞向李泌。
此玉佩只是李隆基賞賜的衆多玉器中的一個,上面雕刻有一株松樹,品種頂級。
“將軍心懷天下,憐憫蒼生,您的禮物,山人收下了。去一趟邊疆,開拓視野,受益匪淺。風雪雨霧,山川河澤,其中皆有大道。”
“如果將軍將來離開長安,山人還想跟着將軍見識一下邊塞的大好河山。”
李泌接下玉佩後,向李瑄說道。
如果李瑄拜相,他一個道士,不適合和李瑄在一起,否則會引來非議。
通過兩年時間的觀察,李泌發現李瑄是複雜的人物。
其他李泌也不願多想,但李瑄對百姓的純粹,是他生平僅見,哪怕史書上也沒見過。
李泌相信,不論什麼時候,哪怕李瑄再進幾步,也依然會那樣做。
如此,就值得他去出謀劃策。
“保重!”
李瑄沒有多說,只是重重吐出這兩個字。
之前李泌已經提醒過,枉尺直尋這四個字,是李瑄要貫徹的。
兩人互禮,李泌灑脫離開。
不久後,在咸陽驛前方,出現大陣仗。
號角爭鳴,鑼鼓喧天。
除了儀仗外,穿着各色鎧甲的衣服羽林軍分成十餘隊,每一隊都有數百騎。
加起來有五千騎之多。
這些騎兵還拱衛着數百輛各式各樣的車子。
其中有幾十輛車子雕刻花紋,異常精緻。
這些車上都有一個座位,像是讓人坐上去一樣。
當羽林軍各就各位後,右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持節出列,向李瑄揚聲道:“聖人有令,河隴騎兵,停駐於咸陽。酒肉將至,三日無限。令天水王和麾下諸將隨大軍至明德門。明日一早,天水王率諸將經朱雀街,至興慶宮花萼相輝樓下獻俘虜。”
“臣遵旨!”
李瑄拱手領命。
這一次沒去太極宮。因爲李隆基曾多次說過,想在花萼相輝樓下見尺帶珠丹。
由於花萼相輝樓在興慶宮最南面,與宮牆連在一起。
這也使李隆基站在花萼相輝樓上,可以直接看到皇城外的街道。
路過的百姓也會看到樓上的李隆基。
李隆基建築花萼相輝樓,不僅僅是與大臣們在樓內吟詩作賦,觀賞歌舞,大小宴會。
更是與萬民同樂,交流同歡之地。
這次獻俘,除了讓樓上的大臣、外國使節看見,還要讓街道上的長安百姓目睹。
李隆基要讓他們知道,強大的吐蕃贊普,也得向他這個大唐天子臣服。
作爲尺帶珠丹出言不遜的代價。
李瑄讓羅興率他的親衛回長安的宋國公府邸,安排住下。
他爲李隆基準備的物品,也讓羅興等駕車帶回去。
然後招呼諸將,與陳玄禮一起。
尺帶珠丹和吐谷渾小王、象雄王、通頰王、党項王等人覺得非常難堪。
這些馬車沒有任何遮擋,他們要被當小丑一樣,當街展覽。
以前尺帶珠丹坐上車上,騎在馬上,接受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所過之處萬民跪拜,敬若天神。
他知道長安還有吐蕃人。
那些吐蕃人見到贊普,又會是何種心情?
但尺帶珠丹的抗議無效,他已經被羽林軍架着到車子上。
還想苟活一命的尺帶珠丹只能無奈遵從。
因爲他還要向李隆基求饒,保全自己的性命。
再丟人,也沒有向李隆基跪拜時丟人。
尺帶珠丹接受現實了後,其他諸王、政務大臣更不敢反抗。
李瑄運回來的金銀珠寶,本用袋子裝着,現在卻被羽林軍打開袋子,倒在一輛輛車子上。
這車子雖然看起來更大,但裡面空間小,但更多的是爲了方便招攬。
所以竟將金銀珠寶裝了“五百車”。
五百名羽林軍駕着這些車,排成長龍。
兩邊都是羽林軍拱衛,旗幟獵獵,樂器聲一路不絕。
“天水王及冠而王。這幾個月長安因天水王變得不同尋常。自古英雄豪氣,沒有可與天水王比擬者。”
陳玄禮與李瑄騎馬而行的時候,感慨地說道。
自三十多年前隨聖人起兵政變後,一輩子在長安。
他雖時有訓練北衙禁軍,但深知父傳於子的北衙禁軍,良莠不齊。
還有就是羽林軍從未上過戰場,連陳玄禮都不知道羽林軍的真正戰力如何?
能否和邊軍精銳相比?
但陳玄禮知道南衙十二衛,絕對不如邊軍。因爲大多數南衙禁軍已經有了副業,要麼是街上和市場內的販夫走卒,要麼在兩市從事體力,要麼在貴族家裡當護衛。
禁軍護衛,雖要隔三差五離開去軍營,但權貴們依然願意僱傭,這也是一種臉面。
在沒戰事的情況下,指望士兵年年月月訓練是不可能的。
開元的幾十年太平歲月,已抹平禁軍的崢嶸。
禁軍有京兆百姓供給糧食,有朝廷發俸祿。
如果朝廷糧食不夠,就跟着皇帝跑到洛陽“移都就食”,照樣玩樂。
“陳將軍老當益壯,您在長安猶如定海神針。內部的安穩比外部的宴然更爲重要。”
李瑄言語謙遜,也轉而對陳玄禮讚譽道。
商業互吹,他還是會的。
“哪裡!許多外國使節都來朝賀,等天水歸朝,見識天水王的英姿。”
陳玄禮謹慎謙恭,這也是他能幾十年屹立不倒的原因。
當初與聖人一起政變的王毛仲等人因富貴不知足,早已被趕出長安。
“陳將軍,我覺得要選良辰吉日,讓附屬諸國大酋,一起向聖人上奏國書,祭祀天地,尊天可汗。”
李瑄想通過陳玄禮告知李隆基。
以前李隆基被稱爲“天可汗”,最大的阻礙是吐蕃。
現在放眼天下,已無阻礙。
如大食帝國,和大唐不在一個“天地”,可以不必理會。
之前有人稱李隆基爲天可汗,但那都是拍馬屁的小國稱的。不可以留名青史。
李隆基能成爲第二任天可汗,意義重大。
而李隆基稱天可汗的大部分功勳,也會算在李瑄頭上。
“天水王言之有理。”
陳玄禮點頭。
由於車子速度不快,二人邊走邊聊,黃昏之時纔到達長安城寧德門。
這裡的不遠處,已經搭建好營寨。現已禁止百姓、商人通行。
等明天卯時的時候,就能帶着尺帶珠丹走在朱雀大街上。
類似的場景李瑄經歷過。
他的功勳一次大過一次,走這種過程是必然的。
實際上,李隆基炫耀金銀珠寶的方式,李瑄覺得不妥。
又不是分給百姓。
把金銀珠寶拉出來溜一圈,然後充入自己的國庫中,這不是讓人眼紅嗎?
但李瑄不會去勸說李隆基,給自己找不自在。
晚上的時候,李瑄獲得嶄新的特製山文鎧甲,金袍玉帶都是少不了的。
宮人又送來御膳珍饈。
供李瑄和安思順、南霽雲等將領食用。
夜色降臨長安城,鼓散人絕,九衢唯月。
李隆基按捺住激動。
楊玉環按捺住心動。
李瑄的家人按捺住思念。
長安的百姓、文人士子,等待着天亮,瞻仰天水王的英姿勃發,也想看看吐蕃的尺帶珠丹是何人物,竟能與大唐爭鬥四十餘年。
“咯咯……”
隨着城內的公雞鳴叫,黑暗被驅逐,天微亮,李瑄就起牀洗漱。
他在宮人的侍奉下,換上嶄新的盔甲。
南霽雲、哥舒翰、王難得、安思順、李光弼、程圭、李朱師等人,穿戴的整整齊齊。
他們的心境各不一樣。
李瑄的汗血寶馬,也被重新裝上金墊玉鞍。
“咯吱……”
莊嚴的明德門緩緩打開。
“宣天水王李瑄獻俘於興慶宮外牆花萼相輝樓下……”城牆上,陳思禮大聲一喝。
儀仗隊率先進入朱雀門中,各種樂器的音符,飄蕩在長安的上空。
然後是金銀珠寶,一車接着一車,排列整齊地入明德門,進入朱雀大街。
隔着城牆,能聽到如雷鳴般的喝聲。
城內的百姓被一車車的金銀珠寶驚到。
車轍轆轆作響,一直穿過二百車的金銀珠寶。
這些是吐谷渾、党項、通頰等國家百年的積累,全部展現在長安百姓的眼中。
一小部分人會想這些金銀珠寶會用在哪裡?
用在修道路、修水利上,能使百姓富足。
只有極少數人感慨這些金銀珠寶要落在楊氏手裡。
延祚和安義兩坊之間的朱雀大道上,李瑄隆重登場。
前後都是羽林軍拱衛。
而寬闊的朱雀大道上,還有金吾衛拱衛,讓百姓無法太靠近。
也防止有人對李瑄做出危險的舉動。
第一次在萬衆矚目中踏上朱雀街的時候,李瑄十七歲。
現李瑄二十歲,剛剛及冠!
一如既往的英武,曾經見過李瑄的人覺得李瑄更爲成熟。
第一次見李瑄的人,都產生先入爲主的念想,認爲李瑄充滿王者之氣,舉手投足有一種別樣的魅力。
“哪個是天水王?”
“領頭騎白馬的便是。據說這是聖人賜予的汗血寶馬,出自西域。”
“他就是萬軍之中斬將如探囊取物的天水王。不流露表情,就絕世無雙。”
“生子當如天水王!”
“大丈夫當如此,馬上封王,死而無憾。”
“超過衛霍的功績,當封王!”
“天水王生擒吐蕃贊普,不是說要在今日向聖人獻俘嗎?”
“別急!吐蕃贊普一定還在後方……”
而李瑄一人的光芒,將獲得英雄勳章的將領掩蓋。
李瑄的事蹟,讓麾下將領淪爲陪襯,不論走到哪,都是聚焦的中心。
依然是無數的少女愛慕,少年仰慕,不可自拔。
特別是在常科、制科先後開始科舉,使長安匯聚天下的文人士子。
有的文人士子感嘆,他們還未開始入邊塞,李瑄就將軍功立完。
李瑄把吐蕃和回紇打得老老實實,現在想跟隨李瑄,也已經晚了。
邊境無事可圖,只會白白耗費青春。
在光行坊的巷口,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目光好奇地看着李瑄慢步行走在大街上。
古往今來,多少名將終其一生未達到這樣的榮譽?被李瑄在及冠之年拿下。
飲馬黃河源頭的意義,遠大於封狼居胥。
“此次制科,我必拔得頭籌。”
男子握緊拳頭說道。
“杜二,你要有本事,就去參加常科。即便制科得官,也會被進士看不起。”
旁邊有一人調侃這名男子。
而這名男子,名杜甫。
他從小在洛陽長大,接受良好的教育,繼承祖父的思想。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
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在小小年紀就有非同一般的才華。
但杜甫從小就領悟不能固步原地,要走出家鄉,觀看山河。
十九歲出遊郇瑕,二十歲漫遊吳越。
然後回洛陽參加鄉貢,可惜落第。
杜甫沒有沮喪,在齊趙之地繼續長達五年的漫遊,誕生許多名作。
回洛陽與司農少卿的女兒結婚後,杜甫與李白在洛陽相遇,攜手漫遊樑宋,再遊齊地。
與李白長時間相處,杜甫知道李白仕途不如意,知道長安貴族的浮誇奢靡,排除異己,但杜甫不爲所動。
當李隆基下詔通一藝者至長安後,杜甫向妻子道別,馬不停蹄地來到長安。
“我的賦堪比漢代楊雄,我也有曹子建那樣的才華。制科通一藝者申報,我賦詩文,誰又能敵呢?”
杜甫對制科十分自信。
上一次進士落第,也只是落在策文上。哪怕落第,他也堅持自己的策文思想。
所以他不想常科,準備制科一舉拿下。
長期對大好河山的遊覽,使杜甫才三十多歲,就已經到達“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境界。
“杜二,你好生輕狂!”
周圍的人都覺得杜甫異想天開。
這傢伙怎麼跟傳說中的李白一樣狂?
不過杜甫確實有狂的資本,二十來歲,寫下“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還有不久前的“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爲誰雄”。
又如他的“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一般。
意氣風發的杜甫認爲自己一定能位極人臣,揮斥方遒。
這些詩歌無一不顯露着杜甫的自信與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