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殿另一側有李思訓畫的嘉陵江山水的壁畫,用數月時間才畫成。我覺得李思訓的畫和口口相傳的嘉陵江山水有不符合之處。你千萬別讓我失望。”
吳道子跟隨他三十年,李隆基知道他畫技的精湛,遂讓吳道子動筆墨。
道子輕狂,但不至於犯下欺君之罪。
李瑄在李隆基身旁,目不轉睛地看着吳道子落筆。
在沒有任何寫生畫卷的情況下,吳道子來到事先規劃好的牆壁前。
只見吳道子挽起袖子,將大毛筆拿起來。
漂亮的宮人,早就託着丹青顏色跟隨在吳道子身旁。
吳道子揮手蘸了蘸丹青顏色,然後站在牆壁前,遲遲不落筆。
他已經閉上眼睛,彷彿被定在原地。
整整半刻鐘未動。
這讓大臣們和畫師們議論紛紛,大同殿是翰林學士辦公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翰林學士的評頭論足。
而李隆基舒展的眉頭,再次皺起來。
他十分不悅。
李隆基以爲吳道子最少要畫個一個月,他只看一個開頭,就會離開,找玉環娘子龍池泛舟。
但吳道子遲遲不落筆,大臣們竊竊私語,也讓李隆基失去耐性。心想着吳道子去一趟蜀地,是不是太悠閒了。
吳道子曾多次向李隆基請辭內教博士,供奉。
但被李隆基一口回絕。
作爲九五至尊的皇帝,天下第一畫工吳道子,自然要爲他所用,差遣。
幾十年來,他已經習慣召吳道子畫畫,怎麼能放他離開呢?
除非吳道子拿不起筆,才允許退休。
“聖人,神作即將問世了。”
就在李隆基即將發怒的時候,李瑄察言觀色,突然向李隆基提醒一聲。
李隆基一聽李瑄的話後,氣消下來,好奇問李瑄:“七郎何以見得?”
“道子閉目凝神,這是天人合一的勢,接下來道子將有神明相助,一日便可將嘉陵江三百里山水畫出……”
李瑄向李隆基回答道。
李隆基將信將疑,不過出於對李瑄的信任,他沒有反駁李瑄的話。
許多畫師聽了李瑄的話,紛紛搖頭。
他們見過道子畫畫,但想畫成令李隆基滿意的嘉陵江山水,一日肯定是不行的。
權力決定言語的份量,畫師們不敢質疑李瑄。
翰林學士也不敢。
三品大臣裝聾作啞。
王維則盯着吳道子,他雖然相信吳道子,但他不知道睿智的李瑄爲何這麼說。
“李思訓數月時間,山水才成。道子就算有更高的技藝,也不可能一日完成壁畫。”
在場還是有人敢質疑李瑄的。
李林甫好不容易找到一次打擊李瑄的機會,他不想錯過。
雖然李林甫想和李瑄合夥對付李亨,但李瑄也太自大了點。
“萬事皆有可能,王羲之蘭亭書帖,王勃滕王閣而序,文學上的奇蹟還少嗎?我們拭目以待吧!”
李瑄不想搭理李林甫。
言語中愛暗暗貶低杖杜弄麞的李林甫文化水平不行。
“李將軍既然信誓旦旦,可否和我一賭。”
李林甫認定今日能壓李瑄一頭。
李隆基一聽到賭,也來了興趣。
“大殿之上,右相難道不知道賭博是犯法的嗎?”
李瑄回懟一句。
“我當然知道!我怎麼可能去賭金銀之物?如果道子一日內不能畫出令聖人滿意的嘉陵江山水,我出題,李將軍爲我寫一首詩。”
李林甫自然知道不能在大殿之中賭金銀,他又不是蠢貨。
如這種文賭,文人間是十分常見的。聖人也一定會同意。
他認爲自己勝券在握。
“那右相可會作詩?”
李瑄眼睛一轉,反問。
“換一個要求。”
李林甫寫過詩,絞盡腦汁。
雖然李林甫認爲吳道子不可能在一天之間畫出嘉陵江山水,但誰都知道讓他做詩是爲難他。
“這樣,若右相輸了,就親自抄一遍諸葛亮的《出師表》,送到我的住所。”
李瑄說完,又對李隆基一拱手:“如果聖人同意的情況下,賭約才能履行。”
“七郎輸了,右相出題讓七郎詩;右相輸了,抄錄《出師表》給七郎。右相你覺得呢?”
李隆基興致盎然,問李林甫是否同意李瑄的要求。
在幹一件事情時,突然來點樂子,是李隆基最喜歡的。
他認爲這也不是什麼過分的賭約。
宰相寫寫出師表也沒什麼,至於李瑄寫詩應該是輕而易舉。
“可以!請聖人當證人。”
李林甫咬牙同意,如果抄出師表給李瑄,他的臉就丟大了。
那些“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落筆。
不過李林甫認爲自己必贏,所以就毫不猶豫同意。
李思訓的山水畫名動長安,他都畫了數月。在李林甫印象裡,吳道子擅長畫一些神鬼菩薩佛陀。
“好!朕同意七郎和十郎的賭約。”
李隆基期待誰能獲勝。
不過他話鋒一轉,對李瑄說:“七郎輸的概率更大,我心中的嘉陵江山水可不一般。”
“臣是願賭服輸的人。”
李瑄拱手向李隆基回答。
李瑄和李林甫的爭鬥,讓大臣們覺得又是好戲一場。
畫師、翰林學士們還專注於吳道子的作畫。大臣們只想看李瑄和李林甫有個輸贏。
李林甫雖是奸佞,但李瑄的張揚和肆意妄爲同樣讓許多大臣不喜。
不論誰輸誰贏,大臣們看樂子就行了。
他們覺得李林甫出題,很可能是羞辱李瑄的題目。
“吳道子動筆了!”
又等待半刻鐘,一名翰林學士小聲開口一句。
所有人的目光又被吳道子吸引。
“唰唰唰……”
吳道子揮毫,在牆壁上勾勒起來。
每一筆,每一畫,像是提前想過如何落筆一樣,非常連貫。
中途沒有停頓,一氣呵成地在畫山畫水畫物。
丹青妙手,不拘繩墨。
吳道子的畫風繼承了張僧繇的“疏體”一脈。正所謂“筆方一二,像已應焉”,一部分很快就畫成,其惟妙惟肖,嘉陵江的山清水秀活靈活現,震驚在場的畫師和精通筆墨的翰林學士。
李隆基作爲滿身藝術細胞的皇帝,也被吳道子的畫風動容。
衆皆密於盻際,我則離披其點畫,衆皆謹於象似,我則脫落其凡俗。
這種獨特的風格藝術,使吳道子繪畫神速。
但其簡潔的畫風下,內容又非常豐富。
三百里嘉陵江一步一景,景景各異,景景皆妙,吳道子無不一一畫出來。
只見山清水秀、翠竹欲滴,滔滔江水在響在流,竹筏小舟順流而下;白帆點點、漁歌互答、川江號子,充盈於耳,樓臺亭閣、村落百姓、仕女人物、歷歷在目……
包括李瑄和李隆基在內,從之前的動容,變得目瞪口呆。
李林甫臉色也逐漸陰沉下來。
這吳道子,難道真有神仙相助?
是李瑄邪乎?
還是吳道子邪乎?
正午時分,李隆基都看餓了。
他讓宮人準備美食珍饈,於大殿宮大臣們食用,還特意呈在吳道子面前。
但吳道子對美食視若罔聞,他似乎一點都不被形象,繼續揮毫,不斷前進,擴延山水,填充景物,使整幅畫卷飽滿。
從不到辰時開始繪畫,至太陽落山。
“掌燈!”
李隆基看大同殿像要幽暗,立刻令宮人保證大同殿的明亮。
吳道子用自己的畫工,讓李隆基親身體驗一次嘉陵江山水。
他忘乎所以,一天時間都在大殿上,看吳道子締造山水美景。
直到亥時兩刻,吳道子最後一筆勾勒,正好將所有預留的牆壁用完。
整個過程,吳道子滴水未進。
嘉陵江三百里山水,全部映入眼簾。
李隆基帶着大臣和畫師們上前,看着燈燭映襯下波瀾壯闊的秀麗山水,皆驚歎不已。
“神蹟……”
一個叫李昭道的畫師看到,讚不絕口。
李思訓是他的父親,由於李思訓當過右武衛大將軍,所以李思訓被稱呼爲“李大將軍”。
李昭道同樣擅長山水,他們都是宗室,爲辨別父子二人,李昭道被稱爲“小李將軍”。李思訓又被稱爲“大李將軍”。
按理說承認已經逝去數十年的父親,不如別人是不敬的事情。
但這一刻李昭道心服口服。
吳道子日畫嘉陵江三百里山水,註定名垂青史。而他父親李思訓之前同樣畫的嘉陵江山水,註定淪爲陪襯。
“李思訓數月之功,吳道子一日之跡,皆極其妙也。”
李隆基觀摩數遍,撫掌大讚。
李思訓好歹是國公,他的兒子又在旁,李隆基沒有傷人心,表明與李思訓所作各有千秋。
實際上誰輸誰勝,一目瞭然。
眼下最爲難受者,要屬李林甫了。
李瑄猜對了,吳道子竟然真畫成了,如有神助一樣。
一想到要抄《出師表》贈予李瑄,他心裡就無比難受。
他再次成長安的笑柄!
可以想而知,首席宰相,要爲一個節度使抄襲《出師表》,這節度使還帶着諸葛亮劍。
這不是告訴世人,他要被李瑄壓一頭嗎?
李林甫都要懷疑人生了,他感覺自己又踩到李瑄套上了。
“既然上天讓我李林甫富貴,爲何還要再生出李瑄來打擊我!”
李林甫在心中吶喊。
他雖然沒有擡頭,但他感覺到許多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嘲笑之劍,似乎已經沒入他的肉中。
“十郎,你與七郎的賭約已輸,可要履行承諾啊!”
李隆基提醒李林甫一聲。
在場可能只有李瑄一人看出吳道子能一天畫完嘉陵江山水。
李隆基覺得這是李瑄眼光獨到,李林甫輸得不冤。
“臣遵旨!”
李林甫拱手回道,他心中難受到極點。他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以後關於李瑄的事情,他再也不多事了。
“臣已完成,謝聖人給臣畫於大同殿的機會!”
吳道子喝了幾口水,緩過來勁後,才向李隆基投筆謝恩。
“道子畫功,天下第一。用一天就將嘉陵江山水躍然於牆壁上,讓我大開眼界,道子辛苦了。特賞綾羅二百匹,金器十件。”
李隆基一高興,不會吝嗇賞賜。
“臣拜謝聖人!”
吳道子只能接下。
他知道想離開長安,和年少時一樣縱遊東都是不可能了。
多說了只會觸怒聖人。
便將那句話壓制在心底。
他沒有因爲這些賞賜而高興,只想再如昨日一樣,一醉方休。
夜已深,李隆基令宦官持敕令,打開諸坊門,讓大臣、畫師們歸家。
大臣們離開興慶宮後,終於憋不住,捧腹大笑。
李林甫的表情,他們全程看在眼裡。
大部分大臣都確定,李林甫這老賊真老了,鬥不過李瑄這小賊。
但今日聖人親切稱呼李林甫爲“十郎”,代表李林甫一時半會不會失勢。
弄不好李瑄一離開長安,李林甫就會再次興風作浪。
與李林甫稍微親近的陳希烈等大臣,暗歎一口氣。
長江後浪推前浪,如果有一天李林甫真倒下了,他們該怎麼辦呢?
其他大臣也有這種擔憂。
李瑄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無法對付李林甫,自然不認爲能拿捏李瑄。
李瑄可是一邊領兵打仗,縱馬沙場。
一邊與李林甫纏鬥。
“右相,我的出師表什麼時候交給我?”
李瑄追上還未上車的李林甫。
“兩日之內。”
李林甫吐出一句話,直接上馬車。今天心情不好,他不想和李瑄說話。
他已經想通了,他又不是奸佞小人,抄一遍出師表又沒什麼。
有李隆基擔保,李林甫不敢弄虛作假。他的字跡很容易認出來。
就算是假的,他也一樣丟人,消息已經傳出去,不久就會傳遍長安。
既然如此,李林甫何必給自己找不自在。李瑄不會放過任何打擊他的機會。
李瑄沒有再說話,跟着李林甫的馬車,打道回府。
到達宋國公府所在巷子後,錯道離開。
家人基本都睡覺了,等李瑄回來後,李適之房中的燈燭才熄滅……
……
翌日,爲十日一次的休朝時間,李瑄終於清閒一次。
薛錯早已回來向他報到,李瑄決定後天就離開,回到邊塞。
李玉瑩想知道孫悟空到煉丹爐中怎麼樣了,但李瑄已經沒時間講這些。
他告訴李玉瑩,明年再講!
斷更一年,李玉瑩要抓狂。
不過七兄沒回來幾天,大多數時間還不在家,馬上要離開,她心中更爲不捨。
三年時光,變得好快!
李瑄今天要去長安城外的豪宅、果園看看。
說到底是對他的賞賜。
可以佈置一下,讓李適之隨時搬到城外豪宅居住。
出事的時候,可以金蟬脫殼。
金吾衛騎兵護衛李瑄出城,隨李瑄一起。
李玉瑩以爲李瑄去見朋友,所以沒跟着李瑄出城。
出城後,一名已經探查過路線的奴僕爲李瑄帶路。
他先到位於驪山不遠處的一所宅院中。
豪宅佔地百畝,還有一條小河從豪宅中穿過,宅院中有人工湖,亭臺樓閣,假山嶙峋,花樹繁多。
這宅院是適合養老的地方,隨便佈置一下,李適之就能居住在這裡。
不過李瑄覺得李適之不會長住,畢竟這裡距離長安有一定路程,李適之的老朋友基本都在長安城。
李瑄又來到豪宅西側的果園。
其中東邊的一片果園,種植的是櫻桃、桃子。
可惜,現在不是時候。
靠西邊的果園,種植梨子、棗子。
正好,梨子已經成熟,棗子因爲品種問題,要晚一點。
這些果園,都是奴婢去打理。
李瑄接手果園,這些奴婢也都在李瑄的名下。
每逢果子熟的時候,皇宮會在諸果園選擇一些優質、精品,作爲進貢。
其餘需要聯繫果販,在長安城售賣。
除了長安城和周邊鄉鎮,基本上不可能賣到更遠的地方。
但長安的權貴、富戶較多,只要價格合理,百姓也能吃得起水果。
總的來說,長安周邊的果園,正好可以供應長安城。
李瑄親自到梨園挑一些梨子,帶回家中。
他允許護衛他的金吾衛,隨便摘着吃。
一片果園有數十畝地,但真要賣,也不會賣多少錢。
李瑄不在,果園以後由李適之挑人打理。
“對了,我的梨子都熟了,難道你們沒聯繫商販來收購嗎?”
李瑄問管理果園的奴僕。
這是一名有十年管理梨園經驗的奴僕,名叫曹逸。
“回大將軍,小人與商販約定好今日前來,不知道爲什麼他們還未到。”
曹逸也很納悶。
他們這個果園本是官家果園,由官吏打理。
他也是剛知道官家果園變成私人。
還是赫赫有名的李將軍。
成爲私人果園後,兩園的園令撤走,給李瑄留下一些奴僕。
好在那些官吏不敢得罪李瑄,將管理果園最有經驗的奴僕留下。
“這麼多梨子,儘快銷售出去吧!便宜點也行。”
李瑄沒怎麼放在心上,只以爲商販來晚了。
他嘴裡啃着梨子,又攜帶着摘好的梨子,準備離開!
“大將軍……之前約定購買我們梨子的商販,被西邊那個梨園截住了。”
就在李瑄準備騎馬離開的時候,曹逸再次從果園中跑出來,向李瑄稟告告。
他剛纔派出的奴僕回來,告知他約定好的商販,背棄信譽,去隔壁果園買梨子。
聯繫商販要到長安。
如果這兩天沒有商販購買他們的梨子,梨子必然會腐爛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