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氏兄弟哪裡知道這些,只當這裡是尋常的酒樓,強自鎮定,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剛一進門,就被簪花樓上掌門的夥計攔了下來。其中一個黑臉大漢勉強堆出一臉假笑,道:「對不住,兩位大爺,簪花樓白天只接待貴賓,不接其他平常生意。兩位若無引見,就晚上再來吧。」
彭無懼大怒,濃眉一豎,塌鼻一橫,闊嘴一裂,道:「混帳,你們這不是狗眼看人低麼,以爲小爺我沒銀兩?」
那黑臉大漢冷冷一笑,道:「你們是哪裡來的鄉巴佬,怎會不知咱們簪花樓的規矩?初更以前,簪花樓的紅阿姑只爲身份尊貴的爺們獻藝,若無引薦,便是你腰纏百萬,也休想踏上簪花樓半步。看你們一個個粗布麻服,灰頭土面,快快滾回家去吧,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髒了咱簪花樓的臺階。」
彭無懼氣得眼冒金星,大罵一聲,掄拳就要打人,卻被彭無望一把拉住。
「三哥,這個混蛋如此無理,待小弟好好教訓他。」彭無懼大聲道。
「四弟,咱們尚有要事,先忍一忍。」彭無望湊到彭無懼耳邊小聲說了一句,然後大步走上前,微微一鞠躬,道:「這位大哥,在下青州彭某攜舍弟到此,不是爲了喝花酒,而是爲了尋人。」
「尋人?」黑臉大漢眼睛睜得大大的,回頭望了望身邊的幾位手下,幾個人同時放聲大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其中一個連鼻涕眼淚都一起笑了出來。
彭氏兄弟互望一眼,實在不明白他們都在笑些什麼。
「哎呦,哈哈,笑死我了,你們聽聽,這兩個鄉下佬想要到簪花樓尋人,哈哈哈,我在這裡看了十五年的門,還從沒遇到這麼愣的傻小子。哈哈哈!」那個黑臉大漢笑得喘不過氣來,一個勁兒地揉着肚子。
「請問各位笑些什麼?」彭無望奇怪地問。
「我,我笑,笑你傻。也不打聽打聽簪花樓什麼地方,江南第一樓,就算是在這兒做活的廚子都是錦衣裘襖,你們兩個鄉下佬配認識誰?我倒是見過不少想要大白天到這裡渾水摸魚的,但沒想到竟碰上你們這兩個傻子,想出這麼個窮酸理由。啊哈哈,笑死我了。」黑臉大漢的一番說話,更引得簪花樓的一衆夥計狂笑不已。
其中一個活計大笑着說:「喂,你們趁早滾得遠遠的,別在這丟人了,下次來簪花樓再想個好說辭。哈哈!」彭無望大聲道:「喂,兄臺,說話可別這麼過分,咱們兄弟的確是來尋訪一位故人的後代。請你們通融一下。」這兩句話他用獅子喉的心法一口氣噴了出來,聲音洪亮如鍾,頓時把衆人的笑聲壓了下去。那些掌門的夥計頓時收起輕視之心,開始仔仔細細打量兩人。
就在此時,正在招呼一衆貴賓的簪花樓老鴇張鳳娘聽到門前的吵鬧,接着聽到彭無望的吼聲,心知不妥,連忙告罪一聲,急步走出樓來。本來,一些門面上的事情,交給門前的幾個夥計,多半都可以順利辦妥,不會勞動名震江都的妓院大鴇張鳳孃的。但是,今天的情況十分特殊。
因爲今日,簪花樓的第一名妓琴仙子蘇婉將要開閣獻藝。這位琴仙子自十三歲出道以來,以一手可令神仙動容的絕美琴曲名震中原,被當之無愧地譽爲天下第一琴。凡是聽聞她所作之曲的文人雅士,當朝顯貴無不如醉如癡,神魂顛倒,不知人間何世。傳聞有人無意中聽她調琴試音,如中魔咒,三天三夜死守在簪花樓仙音閣,任人如何打罵,仍不肯寸離,直到三日後蘇婉開閣賜曲,方歡喜放歌去,傳爲一時佳話。
可是這位琴仙子的架子卻也不小。每年只在春秋兩季,開閣獻藝兩次,其牠時間一概不言琴曲二字。即使這樣,簪花樓的生意也因爲這第一名妓的存在而蒸蒸日上,可謂日近千金。簪花樓的老鴇張鳳姐雖然強悍也不敢稍稍違逆蘇婉半點心意。因爲只要蘇婉一不高興,動輒取消獻藝,那些簪花樓勢力非凡的各路貴賓豪客不會責怪於她,往往將一腔怒火泄在張鳳姐身上,令她焦頭爛額。
每年春秋之際,無數腰纏萬貫的豪商巨賈都會早早來到江都預定下簪花樓最好的花閣,靜靜等待一年兩度的獻曲佳期。而在開閣獻藝的當天,簪花樓花閣的位子更加炙手可熱,如果稍加不慎,就會有人因搶奪花閣而大打出手。這更令老鴇張鳳姐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生恐出了一點亂子。
現在離琴仙子蘇婉獻藝之時只剩下小半個時辰,所有貴賓都已經各就各位,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彭無望兄弟出現在門口,還和人大吵大鬧,這叫張鳳姐如何不急。
「吵什麼吵什麼吵什麼!」張鳳姐剛一來到門口就大聲說,「你們這幾個混蛋,知道這是什麼時候,還和人吵?不想活了?」聽到這聲喝罵,剛纔耀武揚威的幾個夥計立刻縮頭不言,乖乖地退到了張鳳姐的下手處小心站立。張鳳姐舒了口氣,看了看彭氏兄弟,道:「剛纔吵吵嚷嚷要找人的就是你們吧?」
彭氏兄弟互望了一眼,彭無望上前一拱手,道:「大嬸妳好,就是我們要找人。」
本來老老實實站在張鳳姐身後的一羣人,剛剛收住笑,現在宛如房倒屋塌一般又笑做了一團。
「大嬸?」張鳳姐本來沒什麼好氣,一聽到這句話也不由得笑了出來。
「看你們土頭土腦,料來算是老實人,想找什麼人,就說給我聽罷,這個簪花樓裡所有人我都認識。」張鳳姐不耐煩地說。
彭無望向她作了個揖,道:「我們要找的人名叫司徒念情,乃是河南道青州司徒氏之女。隋末遭人劫掠爲妓,散失在江南一帶,不知道簪花樓可有此人?」
張鳳姐想了想,道:「沒有沒有,我們這裡沒這個人。」
彭無望仍不死心,道:「她可能已經改了名字,不知道……」
「那你有沒有她的畫像啊?」張鳳姐不耐煩地問。
「畫像?」彭無望猶豫着看了看彭無懼。
「有,有!」彭無懼興奮地連聲說,接着在懷中摸索了良久,找出一張畫像,交給彭無望。
彭無望立刻將畫像對着張鳳姐一展,道:「不知道大嬸妳可曾見過此人?」
出於好奇的原因,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這張畫像身上,連張鳳姐也不例外。接着,全場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彷彿空氣都凝結而下墜。接着,宛如滾雷霹靂一陣涌動,所有人都前仰後合地大笑了起來,不少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前後左右地打起滾來。
彭無望莫名其妙,連忙問:「大嬸,妳莫非已經認出來了?」
張鳳姐好不容易纔緩過勁兒來,一聽到他說話,立刻又笑了出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說:「我不認得。我只是想不出來,能有這幅長相的人怎麼會被人劫掠爲妓。」
彭無望一愣,收回畫像一看,大吃一驚,驚叫一聲:「四弟!你!」
彭無懼湊上前,看了看,道:「沒錯,就是這張。這幅還是我照着司徒伯伯的畫像描下來的呢。」
「四弟,你!咱們要找的是他老人家的女兒。」
「對呀,三哥,你看,我沒有畫上鬍子,而且,你看,我把她畫成瓜子臉。這樣就很像了,我看差不到哪裡去。」
還有小半個時辰就是開閣獻藝之時了,有着琴仙子美譽的簪花樓第一名妓仍然懶洋洋地臥在錦榻之上,百無聊賴地撥弄着案前的一具古琴,纖指撩撥着琴絃,發出仙翁仙翁的清音。這爲衆人傾慕的絕代佳人發如臥雲,眉如春山,杏眼桃腮,朱脣微翹,顯出慵懶而華貴的雅緻風範,一顆美人痣,輕掛嘴畔,惹人遐思。她的那雙杏眼之中,流光溢彩,時如輕霧薄煙,時如月華流水,朦朧迷濛,令人無法捕捉她真正的心意,也更無法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些什麼。而這種若即若離的風致,卻最是令天下青樓恩客如癡如狂,爲她顛倒迷醉。
在她的對面,靜靜坐着一個衣衫如雪的瘦削青年人。這個人和琴仙子蘇婉一樣有着懶洋洋的神情,彷彿世間所有的事情,都無法令他有半分興趣。他的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彷彿夜空中的啓明星,散發着一股英氣。他的臉英俊到了幾乎讓人窒息的地步,瘦削的臉頰擁有着峰巒般的鮮明輪廓,筆直的鼻翼挺立如玉柱,薄而輪廓柔和的嘴脣透露出溫柔多情的風致,而他嘴角的那一絲滿不在乎的淺笑,更足以令天下女子的心房爲之停止跳動。
「公子很少如此早來,不知爲何忽然有此雅興?」蘇婉用一種輕柔如風,甜美如蜜的美妙音韻緩緩說道。
那位英俊公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色的牙齒,悠然道:「因爲今日不巧身有要事,所以提前到來,也特意送上一份薄禮,請婉兒笑納。」
蘇婉懶洋洋地看了看擺在琴旁的一副閃爍着宛如金屬光華的秀麗絲錦,道:「這是成都天蠶莊的蜀錦,聽說此錦乃爲天蠶莊特有的紫蠶絲結成。紫蠶數量稀少,繁殖不易,成一匹錦緞,須歷時三載。所以古來皆有天蠶吐絲,三年成錦之說。公子這份禮,着實不輕。」
那位公子微一擊掌,笑道:「婉兒果然見識廣博。」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緬懷的神色,朗聲道:「記得當年初聞婉兒仙樂,如遭雷擊,三日三夜,形同癡狂,令我終生難忘。一直以來,我都想找到一樣可形容你的琴韻的物事。那一日,我路過天蠶莊,看到一匹錦緞被一位貴婦人抖手撣開,流光溢彩的錦緞被微風一吹,陽光一照,立時搖曳生姿,錦緞反射太陽光芒,層層折射,光華流動,綿綿密密,纏綿不絕,令我想到婉兒你令人柔腸百結的纏綿琴音,就彷彿這在陽光下飛揚的錦緞,令人如墜美夢之中,不願醒來。所以我特意購來三匹天蠶錦,以謝婉兒多番賜曲。」
蘇婉輕笑一聲,道:「不如說是月光下飛揚的錦緞來得貼切,日光強烈,不堪入琴。」
「妙極妙極!」那位公子搖頭晃腦,一臉陶醉,「婉兒此話切中要害,深得我心。只怪我未曾撣開錦緞,邀之以明月,纔有今日之錯。得婉兒此言,已經不虛此行。」
就在此時,一個肩背雙劍的文裝童子扣門而入,來到公子身邊,低聲道:「公子,方姑娘幾次派人催促,事態十分緊急,還請公子立刻前往。」
那英俊公子點了點頭,站起身向蘇婉深深一揖。蘇婉微微點頭,道:「公子只管離去,不必多禮。」她又轉過頭對那童子說:「連福,我來問你,爲何外面如此吵鬧?」
連福連忙作了個揖道:「回稟蘇姑娘,外面有兩個愣頭愣腦的小子吵着要到簪花樓尋人,張鳳姐正在應付。」
「噢,」蘇婉無動於衷地點點頭,隨口問道,「他們要尋訪何人?」
「回稟姑娘,乃是司徒念情。」
那公子和蘇婉同時一驚。公子道:「婉兒,那司徒念情不是你以前的乳名麼?」蘇婉秀眉一皺,冷冷地說:「想不到,那個貪財好賭的父親終於找人來尋我了。」
那公子立刻對連福道:「阿福,告訴鳳姐,說我連鋒有要事去辦,沒時間恭聆婉兒仙樂,就請樓下的兩個小子上來代勞吧。」言罷袍袖一抖,人如一溜輕煙般消失在仙音閣的樓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