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訓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處身在一個密閉空間內,除了身下的這張牀,和靠近門口的一個馬子(1)之外,別無他物,很明顯,這是一座監牢.
鑽心刺骨的疼痛,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現實,而非夢境。
他試圖調用易筋經內勁,來緩解身上的疼痛,可無論如何都感覺不到丹田內的真氣,也無法通過易筋經獨有的方式來聚集真氣,他又嘗試了禪納功,依然如是。
“這是怎麼了?”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全身,使他感覺如墜冰窖,“難道?難道?”
豆大的汗珠順着他的面頰下落,整個衣衫已被汗水浸透,由於剛纔活動而使傷口崩裂,血漬又印透出來。
“不可能啊!即便我武功被廢,那依照禪納功的法門,也應該可以慢慢修煉丹田,存儲真氣,如何竟是無用?”他已做好準備,重新習練武功,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好似不僅僅是失去武功那麼簡單,而是根本無法再行練武。
正在他心急火燎,憂憤交加之際,耳聽得遠處有開門之聲,隨之一個腳步聲由遠而近。
李承訓武功盡失,目力也大大下降,在沿路幽暗的燭光下,竟看不清對方何種樣貌,及至近前,纔看清是個滿臉橫肉,提着食盒的獄卒。
獄卒蠻橫的把食盒從送飯的入口推送進來,黑着嗓子道:“醒了就吃吧!”
“大哥!我在這裡多久了!”李承訓來到近前,把住鐵欄杆,急聲問道。
獄卒瞟了他一眼,晃晃悠悠地轉身走了,好似沒有聽到一般。
“大哥!大哥!”李承訓晃動着根本晃不動鐵欄杆,不住的喊着,直到對方身影沒入了黑暗,才頹然坐倒。
打開食盒,他不由得眉頭一皺,“這是人吃的嗎?”只見裡面兩個幹得發硬的窩頭,一碗飄着幾縷菜葉的鹹湯,再無他物。
李承訓早已飢腸轆轆,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窩頭掰開,浸泡在菜湯之中,連湯帶飯的吃了起來。
實在太過難吃,他只吃了不到一小半,便咽不下去,拖着動一動都疼痛無比的身軀,慢慢又回到牀上,找了個能使自己舒服的姿勢,躺了下來。
“啪”的一聲,監牢門外的一盞油燈,燒盡了燈油,悄然熄滅,黑暗籠罩了一切。
全身經脈渙散的疼痛,內臟被創的痛楚,皮開肉綻的箭傷,所有這一切痛苦全部侵襲着李承訓的痛感神經,直衝大腦,在沒有武功的情況下,不是常人能夠忍受得了的。
他發燒了,燒的很厲害,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半夢半醒間,有一個念頭不只一次的出現在他的腦海裡:“她能明白我最後那句話的含義嗎?”
她懂了。長樂公主李麗質冰雪聰明,當他聽到“李承訓”三個字時,便聯想到自己的大哥,皇太子李承乾,是巧合嗎?當然是巧合,人家皇太子是生在承乾殿,才取的這個名字,但麗質不這麼想,於是乎他去找了一向疼她的大哥詢問。
李承乾聽到李承訓這個名字的時候,嚇了一跳。玄武門之變時,他才僅有八歲,但也什麼都懂了,從大人們閃爍其辭的言論中,他很清楚發生了什麼。
對於妹妹的詢問,李承乾違心的說自己不清楚,因爲他知道父皇昨日半夜遇刺,而那刺客卻在妹妹的長樂殿被抓住,值得玩味的是父皇並沒有深究,反而赦免了那個李承訓的死罪,安排太醫給他治傷,還把他關進了天牢。
宮裡的消息,傳的是非常快的,說不清誰是誰的眼線,而且皇宮就這麼大,大家平時說什麼?嘮什麼?也就這麼點兒事兒。身爲太子,李承乾不得不小心應對,因爲關注他的人多着呢。
長樂公主見皇兄先是一愣,後又支支吾吾,心知他一定知道些什麼,可他既然揣着明白裝糊塗,自己也是無奈,突然之間她想到了另一個人,他的皇爺爺李淵。
劉淵被自己的兒子逼迫,選擇明哲保身,主動退位讓賢,蝸居在宮城西部狹窄的大安宮內。他這真可謂退一步海闊天空,但內心總有些遺憾,那便是自己同樣功勳卓著的大兒子建成和四兒子元吉被自己的親兄弟殺死。
可這點不甘他也只能隱忍,所以晚年生活並不甚開心,幸好有個開心果時常來看他這位皇爺爺,那便是長樂公主李麗質。
爺孫倆無話不談,李淵最愛與孫女講的便是自己征戰沙場的英雄事蹟,小孫女每每這個時候便認真的傾聽。也只有這個時候,李淵纔會感覺到一種幸福感,那種老人膝下弄孫之樂。
今天,李淵笑不出來了,因爲長樂公主問了他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李承訓是誰?”
長樂公主看到皇爺爺李淵驚訝得大張着嘴巴,就知道他一定知道內幕,便走過去搖晃着他胳膊道:“皇爺爺,李承訓救過孫兒的命,孫兒看他不像壞人,不知他爲什麼要去行刺父皇呢?”
李淵一把抓住長樂公主,“五丫頭,怎麼回事?詳細說與我聽!”他雖然年近七十,反應卻是不慢。
長樂公主在李世民的子女中排行第五,因此李淵慣稱其五丫頭。
長樂公主便把自己如何與李承訓結識,以及昨夜宮內發生在太極殿的傳聞,都一五一十的講了出來。
李淵臉上沒落之色愈發濃烈,及至最後,皺眉斂目,一臉痛苦,好半晌過後,他纔開口道:“這事兒交給皇爺爺吧,你就別管了,現在我便去太極宮找你父皇。”
“皇爺爺!”長樂公主撲閃着大眼睛,“您還沒說怎麼回事呢!”
李淵搖頭笑笑,你先回宮,說完便吩咐宮內老奴準備步輦,安排隨從。
自從他住到這裡之後,基本沒有離開過,因此那老太監起初以爲是自己聽錯了,待見到老人家以柺杖點地大聲叱責時,才清醒過來,這是真的,忙一溜煙的跑去安排了。
一切妥當之後,李淵乘坐步輦,由八個小太監擡着,從大安宮出來,向太極宮行去,可行至半道,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或許自己去找兒子求情,並非上策,弄不好還要適得其反。
“去立政殿!”李淵還是覺得求長孫皇后去辦,比較妥當。
長孫皇后出身於北魏宗室,性仁孝儉素,好讀書,與李世民情感甚篤。她自稱不涉朝政,但時常以古事設喻勸諫皇帝,更留下“朝服勸諫”以迂迴策略保護大臣的美名。
這是朝裡朝外有口皆碑的事情,在此敏感的事情之上,也只有長孫皇后出面纔不至於激怒李世民,或者令其產生猜忌心理。
李承訓一直昏昏沉沉,並不知道他這位皇爺爺在處心積慮的爲他奔波,也不知道他的長孫皇嬸妙語連珠替他求情,更不知道他的表妹長樂公主已經來天牢來過兩趟,並一再的糾纏她的父皇給他換一個好的養傷環境。
他沉浸在自己的夢境裡,或者說漆黑一片的潛意識裡。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是昏黑的,他不覺得自己有意識存在。後來,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了,但這存在是極其痛苦的,一種四分五裂的痛苦。
只有痛苦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存在,而當自己覺得存在了,又會感到無比痛苦。最後這種痛苦完全被神經麻痹了,便不覺得痛苦有多痛,反正也是痛。
再後來,他的意識更明朗了,偶爾在刺眼的光線下,能見到幾個老天使的影子,並不是因爲他們穿白色的衣服,而是因爲他們每次來過之後,自己便會感覺舒坦一些。
最後,他終於回到了現實,身上依然在疼痛,卻明白了那些老天使是大內御醫,他已不在漆黑的牢房,而是處身乾淨明亮的木屋內,他的面前是睜着一雙大眼睛的長樂公主。
“母后,母后,他醒了,你快來啊!“長孫樂喜極而泣,女人就是這樣,只要故事感人,她可以爲陌生人哭泣,何況,她已經從母后那裡得知了李承訓的出身來歷。
李承訓並非沒有分寸之人,短暫的愣怔過後,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地牢,而是在宮內某處,並且長樂公主的母后就在跟前,那應該便是長孫皇后。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用胳膊支撐着身體,想要坐起來,可一股錐心的疼痛,令他腰板直不起來,瞬間滿頭大汗。
“快別動!”一雙芊芊玉指按住他的肩頭,一句天籟之音想在他的耳畔,一張明亮柔美的臉龐映入他的眼簾。
“無名,參見,長孫皇后!”李承訓起不得身,便只能微笑以對。
“無名?”氣質典雅,落落大方的長孫皇后,吟哦道。
“娘娘,無名是承訓的化名,說得順了,請勿見怪!”李承訓趕緊解釋,總覺得這樣仰面躺着與長孫皇后說話,格外彆扭,便又想掙扎着起來。
“默默無名,與世無爭,也好!”長孫皇后笑笑,“怎麼樣?好些了嗎?”
“好多了,雖然骨頭還似碎了一般,但至少這種疼痛可以忍受。”李承訓笑容可掬,定定地看着長孫皇后的眼睛,他想從中看出一些端倪。
長孫皇后始終面帶微笑,“這是立政殿,本宮的寢宮,安心住在這裡養傷。”
李承訓想知道李世民到底打算如何處置他,雖然他現在在立政殿,可能還不算壞,但到底能有多大自由,這纔是關鍵。如果真把他圈禁在這裡一輩子,那比死還難受。另外,他還擔心無憂和悟空,他們到底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到傷害。
所有這一切,他可以張口就問,但覺得這樣做有點兒自私,也太過膚淺。他確信長孫皇后和長樂公主,也會對他的過去感興趣,也想知道他對李世民的態度到底怎樣,如果對方先開口,這便好辦多了。
可令他失望的是,長孫皇后一副平淡如水的神情,細細叮囑一番後,便告辭離開了。
長孫皇后走後,李承訓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疑惑,出言詢問道:“公主,怎麼回事?我怎麼會在這裡?”
(1)馬子:原名‘虎子’,因李世民避諱其祖上李虎的名字而改稱‘馬子’,也就是後世的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