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萊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滴清淚緩緩滑過安德魯的臉頰,透露出一股委屈和脆弱,卻倔強地拒絕轉過頭,那修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地覆蓋下來,正在努力地自我保護着,我見猶憐,讓人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抹同情來。
但問題就在於,他爲什麼要同情一個廢物?
荒謬到了極致之後,忍不住就啞然失笑起來,真正的笑容。此前始終不曾展露的笑容,現在卻真心地上揚起來,又是荒唐又是搞笑,以至於整個人都輕快地笑了起來,輕輕搖了搖頭,發出了感嘆聲,“哦,我親愛的上帝。”
那溫柔的話語彰顯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卻越發反襯出剛剛的兇殘和冰冷。
弗萊徹不由皺起了眉頭,有點嫌惡又有點獵奇,彷彿看到了什麼新鮮事物一般,蹙起眉頭細細地打量着,然後微微後退了些許,認認真真地提出了自己的好奇問題,“你是那種獨淚了無痕的類型嗎?”
安德魯擡起了右手,將臉頰之上的淚水擦拭而去,垂下了眼瞼,掩飾着自己的狼狽不堪。他知道,他都知道,現在任何的掩飾都已經太遲了,但他還能怎麼辦?他應該怎麼辦?他無法控制自己,他完全束手無策,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弗萊徹的眉宇再次舒展開來,瞪圓了眼睛,“在你眼中,我看起來像是一條見鬼的雙彩虹嗎?”
前後兩句話是在嘲諷那些容易感動、容易落淚、容易滿足的特定人羣,只要看到一條雙彩虹,就如同看到了獨角獸一般,喜極而泣,但在旁人看來——至少在弗萊徹看來,就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無比矯情又無比做作的一羣人。
弗萊徹的話語狠狠地刺痛了安德魯,他試圖重新鎮定下來,但弗萊徹卻沒有給他機會。
“你一定非常難受吧。你現在很難受嗎?”弗萊徹步步緊逼地追問到,腥風血雨再次籠罩而至。
安德魯咬緊了牙關,屏住了呼吸,努力以最爲堅強的方式回答到,“不。”但微微顫抖的脣瓣卻泄露了內心的波動,微微泛紅的眼眶更是透露出了委屈,腦海裡的恐懼已經將他淹沒,他不得不張開了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種溺水的窒息感讓他變得無比狼狽起來。
“不?所以你根本就不當一回事,對吧?”弗萊徹的話語如同匕首一般,狠狠地紮在了安德魯的胸口裡,沒有留下任何迴旋的餘地。
安德魯不得不轉過頭,試圖迎向弗萊徹的目光,但他不敢擡頭,僅僅只是一縷視線就足以狠狠壓住他的肩膀,現在就連下巴都不敢擡起來了,那種膽怯已經徹底壓垮了他的脊樑,垂死掙扎一般地辯解到,“我在乎……”
弗萊徹卻沒有讓安德魯說完,直接截斷了話語,“那你到底難受嗎?是,還是不是?”
他應該怎麼回答?是?還是不是?他到底應該怎麼回答纔是正確答案?思考!思考!但亂成了一團大麻的腦子卻根本無法思考,甚至就連頭緒都找不到!
安德魯岌岌可危的脆弱情緒再次瀕臨崩潰邊緣,被弗萊徹逼迫到了一個牆角,無法轉圜,也無法呼吸,他沒有辦法思考,只能下意識地輕輕頜首,表示了贊同,那種崩潰的衝動讓他用力地抿住了脣瓣,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直接哭出聲來。
“是的,你很難受。”弗萊徹落下了結論。
安德魯無意識地連連點頭,一聲呢喃從嘴角輕溢出來,“是。”
“說出來。”弗萊徹卻依舊拒絕就此罷休。
這把安德魯逼向了牆角,又或者是懸崖邊緣,似乎可以感受到狂風大作的岌岌可危之感,生命正在飽受威脅,他張了張嘴,但那種委屈和傷心卻一股腦地涌上來,聲音就這樣被堵住了,他只能從喉嚨深處慢慢地擠出了一絲沙啞的聲音,將內心的無辜和不甘全部都暴露了出來,“我很難受。”
弗萊徹還是沒有就此放手,進一步大聲嘶吼到,“大聲一點,讓所有人都可以聽到你。”
安德魯只覺得自己渾身赤果,沒有尊嚴,沒有驕傲,也沒有信心,就這樣手足無措地被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但他卻沒有選擇,他稍稍地擡起頭來,脖子和肩膀卻僵硬地如同石頭一般,根本就擡不起來,只能笨拙地微微轉過身體,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大聲說道,“我很難受!”
“大聲點!”
“我!很難過!”
“再大聲點!”
“我很難過!”咆哮出聲之後,淚水就再次決堤,聲音裡帶着濃濃的鼻音,眼眶裡盛滿了朦朧而滾燙的淚花,就像是一個迷路的五歲孩子,站在偌大的十字路口,手足無措,但弗萊徹卻沒有讓這一切變得輕鬆簡單起來。
當安德魯嘶吼出聲的那一剎那,弗萊徹的臉色瞬間就完成了變身,那一絲絲僞裝的溫柔全部消失殆盡,再次成爲了血腥殘暴的霸王龍,火力全開地摧毀了安德魯的最後一絲尊嚴,就連底線都沒有留下。
“你就是一個沒有前景沒有價值沒有朋友的狗/屎/娘/炮,小時候你媽媽發現她的對象不是偉大的尤金-奧尼爾(eugene-o’neil)然後就拋棄了你和你爸轉身離開了,長大了卻跑到老子的架子鼓上跟他/媽/九歲小姑娘似得哭鼻子擤鼻涕,所以他/媽/地再給我最後再說一次,大聲一點。”
排練之前,安德魯和弗萊徹提起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母親和自己的父親,沒有想到,現在卻成爲了弗萊徹攻擊他的武器,就連他的母親都成爲了傷口撒鹽的道具。
安德魯已經徹底崩潰了,淚流滿面,鼻涕橫流,整張臉頰漲得通紅,左臉甚至還腫脹起來,那種剛剛遭遇了凌/辱/的混亂和窘迫,在勉強維持情緒的故作堅強面前,越發顯得懦弱和畏縮,他握緊了雙拳,死死地、死死地握緊了鼓槌,渾身肌肉都緊繃到了極致,如同怒火之中全面爆發的火山一般,浩浩蕩蕩地將所有積蓄的能量全部釋放出來。
“我!很!難!過!”
張大到了極致的嘴巴,彷彿是命懸一線的呼救,在溺水之中將自己的聲音傳送了出來。
但呼喊完畢之後,那淚流滿面的污垢卻越發凸顯出他的狼狽和卑微。
弗萊徹站直了身體,以一種不屑和鄙夷的視線看向了安德魯,就如同看着跌入塵埃的一隻螻蟻,甚至就連唾棄一口唾沫都嫌棄太過浪費,一步一步走了回去,平靜地說道,“卡爾。”
這是在呼喚原本的首席鼓手卡爾-特納。
卡爾站立了起來,來到了安德魯的身邊,準備接替他的位置。
安德魯卻是愣愣地坐在原地,那種悲傷和絕望如同親眼見證一個世界的土崩瓦解一般,盛大而恢弘,壯觀而慘烈,他的肩膀、他的腦袋、他的雙手全部都鬆弛了下來,最後一口氣也吐了出來,然後整個人就這樣分崩離析,就連一絲一毫的生機都沒有。
碾壓,徹徹底底的碾壓,不留一絲餘地也不帶一絲溫度的碾壓。
“現在開始努力練習,內曼。”弗萊徹卻已經早就恢復了冷靜和平緩,背對着安德魯,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話,然後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指揮樂譜後面,調整了呼吸,繼續發號施令,再次進入了日常訓練之中,“‘鞭打’,125小節,成年人節奏,五六七……走。”
就好像……就好像剛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安德魯站立了起來,將自己的位置讓給了卡爾,重新坐在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所有的信心所有的驕傲所有的自尊都已經徹底碾碎成爲渣渣,什麼都沒有剩下。
現在,安德魯根本擡不起頭來,就連站立起開讓座的動作都保持着深深低垂腦袋的姿態,彷彿肩膀之上肩負着一座沉甸甸的大山一般,每一個腳步都是如此沉重,足以在地面之上留下深深的坑洞,但這依舊無法緩解安德魯內心的煎熬。
他就這樣安靜地坐在架子鼓旁邊的替補席位之上,耷拉着腦袋,沒有悲傷,沒有憤怒,沒有懊惱,甚至沒有波動,就連睫毛和眼角之上的淚珠都不曾擦拭而去,整個人處於一種波瀾不驚的麻木狀態,似乎已經試圖了痛感,整個人就這樣靈魂出竅地坐在原地,就連演奏再次開始了,他也沒有心情側耳傾聽。
時間和空間,對於安德魯來說似乎就這樣停止了。
如果說有人好奇,世界毀滅精神崩潰到底是一種什麼模樣,眼前的安德魯就是最佳的典範。
整個排練室之中的空氣都凝固住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彈,那種安靜正在讓每一個人都僵硬下來,就連手指頭都不敢輕易移動,唯恐自己就成爲“霸王龍”爪下的另外一條亡魂,那種恐懼和愕然的情緒正在快速蔓延着,以至於達米恩都有些遲疑。
整場戲已經拍攝完畢了,但達米恩還是左看看右看看,猶豫了好一會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揚聲喊到,“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