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提示。”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不是居高臨下的發號施令,也不是洋洋得意的掌控主動,而是平淡無奇地完成溝通,洋溢其中的自信與沉穩、強勢與鎮定,徹徹底底地扭轉了控制與反控制的局面,絲毫看不到波瀾的漣漪,卻已經世界顛倒。
弗萊徹陷入了震驚之中,呆若木雞地看着安德魯,渾然忘我的安德魯,外界所有的干擾似乎都已經不再重要,包括他自己,他的壓迫他的督促他的狠辣他的強硬他的咄咄逼人,全部的全部都已經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安德魯和他的架子鼓。
弗萊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眼神深處流露出了一次錯愕和惶恐,下意識地就想要否認,那種恐懼感正在吞噬着他的信心與氣勢,節節敗退的殘局讓他試圖重新振作,再次搶回主動權和控制權,再次佔據上風。
他纔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他纔是那個控制全場的!他纔是那個成竹在胸的!
……難道不是嗎?
緩緩地站直身體,弗萊徹試圖重新站在制高點,以高度的落差製造出氣勢和氣場的鎮壓,但他的瞳孔之中卻泄露出了不確定的顫抖,那準確有力的鼓點一步一步地摧毀着他的最後防線,內心的堅不可摧正在鬆動着,開始龜裂,開始崩潰,儘管身高具有絕對優勢,但他卻已經完全壓不住眼前這個巨人了。
一對一的正面交鋒之中,弗萊徹第一次感受到了力不從心,那種潰敗的殘暴正在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嘴角的躊躇和顫抖泄露了他的膽怯和懦弱。他……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安德魯茁壯成長的身影,光影投射下來的影子,似乎正在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高、越來越大,如同頂天立地的巨人一般,讓他擡頭仰視。
強勢與被動的位置,貓和老鼠的遊戲,現在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兩個人完成了對位交換。
現在,主動權已經掌握在了安德魯的手中。
那麼,下一步呢?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弗萊徹的目光就頹敗了下來,他就這樣靜靜地注視着安德魯,但隨即,他就明白了過來,他正在見證着下一個查理-帕克的誕生,他正在引導着下一個巴迪-瑞奇的問世,那種狂喜再次在眼底深處冉冉升起。
弗萊徹退後了兩步,臉孔重新綻放出了光芒,擡起右手,示意整支樂隊準備好,然後,視線就齊刷刷地投向了安德魯,等待着安德魯的“提示”。
安德魯感覺到了,他感覺到了自己正在衝破隔膜、衝破束縛。
肌肉似乎正在緊繃起來,神經似乎正在緊繃起來,力量似乎正在緊繃起來,一陣疾風驟雨般的鼓點擊打過後,安德魯終於站在了完美邊緣,那最後的束縛正在捆綁着他的四肢,但這一次,安德魯卻沒有膽怯更沒有妥協,擊打,擊打,持續擊打,忘我的擊打之中,汗水和血水再次開始飛濺。
……
達米恩處於左右爲難的狀態,藍禮的狀態,依舊完美,甚至無可挑剔,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安德魯的氣場正在節節攀升,眼看着就要完成突破了;但西蒙斯的表演,相去甚遠,整個表演的內容和力量都嚴重不足,整場戲出現了明顯失衡的狀況,完全打破了預期效果。
他到底應該中斷拍攝呢?還是應該視而不見呢?
猶豫再三,達米恩還是硬着頭皮喊了“卡”。
舞臺之上,藍禮的演奏還在繼續,那種着魔的狀態灌注了一種純粹而極致的魅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但藍禮並沒有失去控制,演奏僅僅再持續了片刻,隨後就停止了下來,擡起頭朝着導演投去了視線。
整個片場所有工作人員以及羣衆演員也都紛紛投來了視線——今天的羣衆演員大部分都是茱莉亞音樂學院裡的學生,有的因爲仰慕藍禮而來,有的則因爲聽說這是一部關於爵士樂隊的電影而專程前來。
灼熱的視線全部集中在了達米恩的身上,他頓時感覺壓力山大。
達米恩倒是不擔心中斷了拍攝,問題在於,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做出調整,他只是感覺到了西蒙斯的表演出問題了,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那麼,他等於是莫名其妙地中斷了拍攝,打斷了藍禮的表演節奏,這算不算是……得不償失?
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了。
達米恩只能硬着頭皮走上了舞臺,站在了藍禮身邊,將西蒙斯召喚了過來,斟酌着自己的話語,“我覺得剛纔的表演情緒不到位,整個鏡頭的平衡感似乎被打破了,你的表演需要作出調整。”
最後一句話是注視着西蒙斯說的。
西蒙斯乾脆地點點頭表示了肯定,“沒有問題。那麼,如何調整呢?”
達米恩臉上的表情頓時就變得尷尬起來,摸了摸自己那亂糟糟的山羊鬍,試圖尋找更加準確的形容語句,但還是失敗了,最後只能坦率地說道,“我也不知道。”但隨即又有些窘迫,不由開口辯解到,“我是導演,不是演員,我只知道,感覺不對了。”
西蒙斯攤開雙手,連連點頭表示不敢有異議。
藍禮也點頭表示同意,“這是導演的權利。”
如此迴應反而是讓達米恩的臉頰微微發燙起來,越發不知所措起來,只能詳細地解釋到,“我的意思是,西蒙斯的表演總是顯得太……顯得力量不夠。在藍禮的表演之中,可以感受到力量,也可以感受到層次,但西蒙斯缺少了這樣的感覺,以至於整場戲都感覺不平衡,所有的視線與焦點都朝着藍禮身上聚集,這沒有辦法達到我們預期的效果。”
這場戲對於整部電影的主旨昇華是至關重要的。曾經有影評人說過,一個優秀的結尾可以拯救一部平庸的電影,還可以讓一部優秀電影變成經典,比利-懷爾德的電影就是最佳典範。如此形容也許有些誇張,但不可否認的是,結尾的重要性確實是不可取代的。
“爆裂鼓手”的結尾這場戲裡,首先,安德魯必須完成最後的弒/父,安德魯與弗萊徹的關係徹底完成轉換,並且蛻變成爲進階版的弗萊徹,繼而完成整個靈魂的轉變,這也將弗萊徹關於藝術的教學理念詮釋到了極致。
其次,安德魯必須完成藝術層面的突破,真正地擺脫了自己的桎梏,演繹詮釋出了登峰造極的鼓點,這也讓他具備了成爲下一個查理-帕克的潛質,進而將疑問留給觀衆:
如果一個人具備了成爲名垂千古的頂級藝術家的潛力,卻必須通過千錘百煉的洗禮和淬鍊,甚至是扭曲自己的靈魂,才能到達巔峰,那麼這到底是不是值得的?
這兩層深意也是達米恩和藍禮完成溝通之後,對整部電影進行的提煉和拔高。沒有如此深意的話,“爆裂鼓手”只能說是一部出色的作品,卻遠遠說不上優秀乃至於更多;但賦予了值得回味的深意之後,電影也就將具備了更上一層樓的可能。
但這些所有的立意和想法,全部都必須通過演員的表演來完成,藍禮和西蒙斯也就肩負了重大的壓力。
達米恩講解完畢之後,西蒙斯依舊是一頭霧水,因爲導演的描述都是虛無縹緲的,沒有參照依據也沒有遵循線索,他根本無從入手。
看着西蒙斯的困惑,達米恩不由有些着急起來。
還是藍禮率先醒悟了過來,“你還沒有和jk說,是吧?”
“說什麼?”達米恩不解。
西蒙斯也不解。
藍禮輕笑了一下,沒有解釋,而是轉移了話題,“我們先看看錄像回放吧。這樣空口解釋,着實太難以描述了,也許,觀看了回放之後,我們就有所瞭解了。”
達米恩點頭表示了贊同;但西蒙斯依舊細細地看着藍禮——
眼前的藍禮戲裡戲外都是不同的。
過去這段時間的藍禮是內斂而沉默的,彷彿沾染了安德魯的氣質;但今天,藍禮卻是自信而沉着的,那種光芒一點一點釋放出來,可以明顯感覺到整個人的氣場慢慢綻放的過程,就好像一個人原本是駝背,但現在卻挺直了腰桿、打開了肩膀,那種氣勢與狀態都是截然不同的。
之前還沒有特別的感受,似乎藍禮就是藍禮;可是今天這種變化卻彰顯出差異來,再次回想劇組第一天碰面的時候,那種翻天覆地的差別就能夠感受到藍禮的表演力量了,潤物細無聲之間就帶來了鮮明的變化。
西蒙斯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當然,剛剛的表演也是如此,藍禮氣場全開之後,西蒙斯可以隱隱地感受到那股力量的指引,說不清道不明,卻在表演過程中帶來不同的感受,許多情感與情緒的細節都是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彷彿不需要刻意揣測刻意表演一般。
但西蒙斯自己也可以感受到拼圖的缺失,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能隱隱品味出,藍禮的表演還有更多東西,他卻沒有能夠撥開迷霧,窺探全貌。這種束手束腳的感覺也一定程度上打亂了他的表演節奏。
老實說,達米恩中斷了拍攝,其實西蒙斯自己是鬆了一口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