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場愛情戲份。準確來說,整部“地心引力”都與愛情無關,也與友情、親情無關,僅僅只是兩個生命體在宇宙的輪迴和軌跡之中,孜孜不倦地尋求着生存,衝破重重艱險之後,成功地尋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甚至於,爲了達到這一訴求,他們還主動剝離了角色的性別屬性,從角色構建到劇情設計都團團圍繞着主題核心展開。
這一切,阿方索都清楚地知道,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但這一刻,阿方索卻在藍禮和魯妮的眼睛投影之中,捕捉到了生離死別剎那間的靈魂共鳴,曼妙而恢弘得讓一切語言都失去了色彩,哪怕是浩瀚星圖也徹底淪爲背景。這是愛情,卻又不僅是愛情,更是高於愛情的靈魂交流,那股濃烈的化學反應,迸發出了難以置信的火花。
兩個人之間間隔着一段長長的距離,僅僅只能通過眼神交流,但卻比擁抱更加親密、比親吻更加炙熱,心臟的撞擊和血液的沸騰,在眉梢之間輕輕涌動着。
“哦,上帝。”阿方索內心忍不住驚歎了起來,他聽着艾利克斯低聲說道,“你知道,也許他們確實應該因爲你的眼睛而批准樣機實驗。”唏噓而無奈,幸福卻苦澀。
阿方索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放任自己沉浸在這一刻的虛無之中。
時間的力量、生命的意義、靈魂的重量,所有的所有都落在了這一刻,關於知己、關於共鳴、關於犧牲、關於選擇、關於思考、關於求生、關於欲/望……關於存在的意義、關於哲學的反思,一切錯綜複雜的深邃和浩瀚都在瞬間迸發了出來。
比生命更加重要的是靈魂,即使是時間、即使是空間、即使是宇宙,在靈魂的精神力量面前都變得渺小;比愛情更加高級的是交融,不需要肢體的觸碰,甚至不需要眼神的交流,靈魂的深處就可以感受到那種共鳴與呼喚,時間和空間也都徹底失去了意義。
也許,生命僅僅只是滄海一粟;也許,時間是無窮無盡的蜿蜒長河。但靈魂,卻是凌駕於時間維度之上的存在,真正地將剎那變成了永恆。
人類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爲我們可以使用工具,或者我們可以征服自然,而是因爲我們可以思考,深邃而遼闊的思考,足以包容整個宇宙、覆蓋整個時間。
在生死抉擇的關鍵時刻,艾利克斯選擇了放棄,又或者說選擇了生存。以不同的方式,將生命的火種延續了下去,讓生命的意義在瑞恩的身上詮釋出了不同的形式。在這一刻,她和他都是一樣的純粹生命體,也是一樣的純粹靈魂存在。
一眼萬年。
恍惚之間,時光彷彿真的經歷過了萬年的流逝,阿方索忍不住就想要跪地臣服,坦然面對自己的渺小,表達內心的仰慕和欽佩,仰望着宇宙的浩瀚和生命的恢弘。
……
耳機裡傳來了艾利克斯的聲音,瑞恩內心深處的恐慌剎那間失去了控制,他試圖說點什麼,卻只能下意識地搖頭,再搖頭;他試圖做點什麼,卻發現自己束手無策,大腦徹底一片空白。那種無助感,讓瑞恩的瞳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於是,他就這樣微微張開嘴巴,輕輕地搖頭,再搖頭,雙眸之中的支離破碎正在迸發出絕望的哀鳴。語言根本無法傳遞出靈魂千分之一的情感,只是注視着,深深地注視着。
艾利克斯瞬間就明白了過來,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在自己開口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因爲如果調換一個位置,他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某個瞬間,她反而還慶幸,選擇放棄的是自己;因爲堅持要困難許多,她不確定自己能否堅持下去。
這對於瑞恩來說,不公平——他必須揹負着活下去的重擔,必須面對叢叢荊棘以及犧牲隊友換來生命的愧疚。
但,此時此刻,艾利克斯卻已經不在乎了,她想要自私一會,遵從內心的選擇,也遵從機率的定律。
猝不及防地,眼眶之中還是蒙上了一層水霧,這讓她狼狽地垂下眼簾。但不過是剎那間的事,隨即就再次擡起眼睛,“博士,你知道嗎?你還是笑起來比較帥氣。”艾利克斯地眼睛泛着閃閃淚光,卻沒有凝聚成型,嘴角也綻放出了大大的笑容。
“你應該閉嘴省下一點力氣。”瑞恩粗聲粗氣地說道,慌亂的語氣迫不及待地開始做起了動作,但置身於此,所有的求生手段和本/能似乎都派不上用場,語言的輕盈和現實的重量在手臂之上交錯糾纏,只能蒼白無力地重複着,“我現在就拉你過來,現在!”
“嘿,博士!”艾利克斯試圖打斷瑞恩,他們沒有時間再繼續猶豫了,視線餘光可以看到傘繩掙脫的速度正在加快。
“閉嘴!我正在努力!”瑞恩粗暴地咒罵起來,硬生生地打斷了艾利克斯後面的話語,但說完之後,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於是閉上眼睛,努力以平穩的語氣說道,“堅持住,就……就堅持住,我會拉你回來的!我會的!”
瑞恩不得不咬緊牙關,這才避免微微顫抖的嗓音泄露自己的脆弱和狼狽。
但,這無濟於事。
艾利克斯舉起了自己的左手,伸向了自己身上的搭扣,“瑞恩,聽着。你必須放手。”
“不!不不!”瑞恩依舊在強烈否認着。
艾利克斯卻沒有任何動搖,“繩索的力量太弱了,我會拖拽着你一起走的。你必須放手,否則,我們兩個人都會死。”
“我說了,我不會放手!”瑞恩兇狠地咒罵到,咬牙切齒地喊着,“見鬼的耶穌基督!我們可以的!艾利克斯,我們可以的!”
一邊嘶吼着,一邊開始收手,瑞恩收攏着左手,試圖通過繃直的繩索,將艾利克斯重新拉向自己。但,瑞恩沒有借力點,稍稍一發力,不但沒有把艾利克斯拉過來,反而是把自己拉了過去,纏繞在左腳踝之上的傘繩再次鬆開了一圈。
然後,艾利克斯就再次拖拽着瑞恩墜落了半步之遙,兩個人在恢弘浩瀚的太空之中孤立無援,真正的命懸一線,一根細細的長線,似乎只要再施加一點點力量,就會分崩離析。
“瑞恩,放手吧。”艾利克斯輕聲說道,臉上依舊帶着笑容,聲音也已經恢復了平靜。
瑞恩沒有說話,只是注視着艾利克斯,一言不發,那雙眼眸之中迸發出了倔強和頑固的光暈,不僅沒有鬆手,反而還更加用力地握住了繩索。
那股堅定和強硬的背後,卻流露出了孤獨到了極致的哀傷和失落,在眸子深處悄悄涌動着。
在地球之上,他已經孑然一身,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現在在宇宙之中,他拒絕再次成爲獨自一人,他不會放棄,他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艾利克斯就這樣遠去,他不會鬆手,他不會一個人留在這片荒蕪浩瀚的宇宙之中。
他,拒絕。
那雙深褐色的眼眸一點一點變得堅毅起來,卻讓艾利克斯的眼眶再次微微泛紅。
艾利克斯想起了剛纔的談話,瑞恩提起了弟弟,還有家人,隻言片語之間泄露出來的脆弱和茫然,在此時此刻的眼神之中,變得更加殘忍和冷酷。如果可以的話,艾利克斯也希望不要放手;但這就是生活。
“瑞恩,剛纔的問題,還記得嗎?”艾利克斯微笑地說道,話語之中卻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絲寂寥和哀傷。
就在剛纔,瑞恩和艾利克斯一起離開破損的空間站,朝着俄羅斯空間站進發,在旅途之中,兩個人閒聊,艾利克斯詢問,“地球之上是否有人正在仰望着天空,想念着你?”
瑞恩提起了他的弟弟和家人,提起了自己錯過了侄兒/侄女出生的報喜電話,所有一切僅僅只是通過一封郵件得知了消息。他沒有回信。隻言片語之中,卻可以捕捉到瑞恩的哀傷和過往,簡單的話語卻餘韻嫋嫋,真正地讓人感受到了發自靈魂深處的孤單。
而後,瑞恩反問了一句,“你呢?”
但艾利克斯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瑞恩也沒有繼續追問。
一直到現在。
“我曾經有一個女兒。”艾利克斯現在給出了問題的答案,僅僅只是一句話,輕言細語,卻彷彿消耗了所有的力氣,但她還是抿了抿嘴,眼底流露出一絲回憶的神色,“那一年,她在幼兒園裡玩捉迷藏,滑到撞了頭,然後就走了。”
艾利克斯靜靜地迎向了瑞恩的目光,兩個人之間間隔了老遠老遠,但卻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彼此的眼神,那隱藏在骨子深處的孤獨和落寞,彷彿看着湖面倒影之中的自己,兩個人的視線都變得柔軟起來,哀傷就這樣慢慢地、慢慢地滿溢起來。
僅僅只是說了第一句話,艾利克斯就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那雙眸子之中,緩緩迴盪着隱忍和壓抑,卻瞬間開始洶涌起來,幾乎就要決堤;那股掙扎和涌動,在淡淡的淚光之中勾勒出錯雜而繁瑣的軌跡,一言難盡。
一直到此刻,她終於開始學會面對自己,她終於學會接受了一個現實:
在地球之上,沒有人會仰望着星空,等待着她的歸去;同樣,在地球之上,也沒有人能夠勾起她的牽掛,指引着她走上回家的道路。
家,對於她來說,似乎早就已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