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蘭離了尚辰公主府,快馬趕至李府,只見大門緊閉,一把大大的銅鎖掛在門上。不帶遲疑,拉了繮繩,往城外飛奔而去。
一路絕塵,出了京城往南十里,趕至且留亭,猛的勒了繮繩,那馬前蹄高擡,一聲長嘶,停下了。
初蘭下馬,只見亭中除了一書生打扮之人再無他人了。
“且留亭”,取暫且留步之意,但凡送別親友者,只送到這裡,便與遠行之人話別止步了,再往南亦出了京城地界。
亭中之人看清了來者,一驚,從亭中走出,躬身道:“臣,沈無涯,參見公主。”
初蘭望着遠處發呆,她,終是來晚了。
沈無涯仍舊躬身,道:“公主,李大人已經走了。”
她沒有回話,只向前兩步,望着一直向南的大路,閉了眼,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她敗了,敗得一沓塗地。儘管她從沒想過與誰去爭,與誰去鬥,但此刻,卻實實在在地感到了自己是一個失敗者。
不是敗給了二姐,而是敗給了她自己。
她曾經以爲,只要自己與世無爭,小心翼翼,得保一份平靜便足夠了。如今她明白,自己是大錯特錯了,她忘了她的身份,忽視了她的責任,她是公主,她這生註定不能只爲自己而活,她肩負了太多人的命運,太多人的榮辱。而她,居然還奢求全身而退,得保安寧。
初蘭笑了,含着眼淚的笑,笑自己的渺小,笑自己的軟弱,笑自己的無知。
“公主……”沈無涯向前一步,道,“這是李大人臨走前託微臣轉交公主的。”
初蘭轉過頭,只見沈無涯雙手捧着一本書。
沈無涯道:“李大人說,這書中所寫,爲她幾十年來所學所感,請公主留在身邊,無事時展開讀上一讀,也算是她這個老師盡了最後的心意了。”
初蘭只將書接過,揣進懷裡,一句話也沒說上了馬,揚鞭回城。
沈無涯躬身目送公主遠去。這位郜蘭公主便是保舉他進翰林院之人,然這卻是他第一次正面見到她。他以前從各種渠道聽說過她的爲人處事,心中亦有了個形象。然今日相見,卻並沒有讓心中那個形象清晰起來,反而愈加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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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醉仙樓早已打烊,然二樓上房中仍有位客人遲遲不走。因是熟客,且往日出手闊綽,掌櫃的卻也不敢哄人。
“去看看。”這已是掌櫃的數不清多少次吩咐小二了。
跑堂的小二不耐煩地扁了扁嘴,往日的這個時候他早就找周公去了,今天這位客官也不知是怎麼了,從上午一直坐到現在,什麼菜也沒點,只要了好幾回的酒。看樣子怕不是追求哪家的少爺讓人家給拒絕了吧。人不都說這天下只有情字最傷人嗎?看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衣着不俗,定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除了情傷,怕也沒什麼可憂愁的了。
小二上了樓,欲探身透過門縫往裡瞧,房門卻忽然嘭的一聲打開,正正撞在了他的頭上。
媽的,真倒黴,小二心裡罵道,臉上卻是掛了笑容,點頭哈腰道:“吃好了,客官。”
初蘭沒回話,晃晃悠悠地就往樓下走,小二連忙上前攙扶,領着初蘭下了樓。
初蘭晃到門口,身子一歪,靠在門上,從身上摸錢,摸了半天,卻是一無所獲。她上午出來得緊,哪裡就帶了錢了,自然是摸不到。這情況小二見多了,一看便知是沒錢付賬,不過既然是常客,也沒那麼多講究,只道:“姑娘若是沒帶錢,就下次再給吧。”
初蘭擡手在空中亂揮了兩下,咕噥道:“哪有吃飯不給錢的道理……沒這個理……沒這個理……”
小二一聽,呵,還有這樣兒的主兒,不要錢還不行了。
初蘭仍在身上摸索了兩下,實在是摸不到,擡手取下頭上的一枚金簪遞給小二,道:“給……給這個……”
小二一見,忙道:“這可使不得,姑娘這酒錢才幾十文,這簪子可貴重了。”
初蘭見小二不收,又從手上取了戒指下來,道:“不夠?不夠還有這個……還有……還有……”說着又要取身上的飾物。
小二見這姑娘醉得不行,忙叫掌櫃的道:“掌櫃的,您來瞧瞧。”
掌櫃的聞聲連忙過來,小二把事情和他說了,掌櫃的也犯愁。這不收吧,這姑娘怕還是真不走了,若是收了吧,等人家明日清醒了,還不說是他們趁火打劫嗎?嗨,算了、算了,這酒錢就不要了。
掌櫃的道:“姑娘,今日這頓酒,就算是小人請您的。當是多謝您往日的光顧。”
初蘭歪着腦袋,瞪了瞪眼睛,點頭道:“掌櫃的,你是好人……是好人……來,這個給……本宮打賞你的……”說着將金簪和戒指往掌櫃的身上一扔,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小二撓頭道:“掌櫃的,她剛剛說什麼……本宮?”
掌櫃的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飾物,皺眉暗道,怕不是遇到貴人了吧。
初蘭離了醉仙樓,天已然全黑。她從未晚上一個人在大街上走過。這會兒黑燈瞎火,她又醉意正濃,眼前模模糊糊,哪條道看上去都差不多。只是她現在藉着酒勁兒,倒也不覺得害怕,只憑着感覺往家走。
行至一個岔路口,初蘭只看了看眼前的幾個巷子,便隨便選了一個。只是剛往裡一拐,卻和一個急匆匆往出走的人撞了個滿懷。初蘭本就腳步不穩,被這猛然一撞,向後連退幾步,栽在了地上。
她想要爬起來,只是手腳也不聽使喚,身子倒像是有千斤重一般,爬了半天仍是癱坐在地上。
“怎麼是你!?”一個聲音從初蘭頭上響起。
初蘭循聲擡頭望去,只見有個人站在自己身邊,卻看不清樣貌。
那人發現了初蘭的異樣,蹲下身子,有些驚異地問道:“你喝醉了?”
初蘭探身,把臉湊到那人跟前,歪着頭仔細地打量,眼熟,見過?努力在腦中回憶這張臉。愣了半晌,恍然大悟地笑道:“啊……我知道了……我認識你了。”
洛飛皺眉,他如何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見到眼前之人,尤其她還是這副模樣。
“你……”洛飛纔要開口,卻猛然被初蘭捂了嘴,但見她一根手指放在脣邊,神秘兮兮地道:“噓……莫要出聲。”說着四下小心張望。
洛飛見她這樣子,像是再躲什麼人,只是她堂堂公主,有什麼可躲的,正納悶兒,只聽初蘭似真似醉地輕聲道:“別讓人發現你,小心被抓了。”
洛飛聞言一愣,不想她竟是爲他,開口道:“你不希望我被抓?我從你那兒逃走,可是連累你了。”
聽了這話,初蘭忽然咯咯笑了起來,用力地搖頭道:“不定誰連累誰呢。”
洛飛不懂她這話中之意,只當她是醉話。初蘭卻往他跟前一湊,抓了他胸口的衣服,擡眼望着他,道:“你跑得好……跑得好……若不跑了,怕也得被我害了!”
兩人的臉離得很近,洛飛望着初蘭,她嘴上掛着笑容,然那眸中卻分明寫滿了苦澀。
初蘭又忽然把頭一沉,耷拉着腦袋,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我連我的老師都給害了,又如何能幫得了你呢……”她身子不穩,搖搖晃晃的,終是用頭頂上了洛飛的胸口,似是終於爲自己找到了一個好的依靠,她索性往那懷裡一紮,整個人壓了上去。洛飛未料到初蘭會有這個舉動,一個不防備竟是被初蘭撲到在地。
洛飛躺在地上,初蘭伏在他的胸口,昏暗的小巷,此情此景着實有些曖昧。
初蘭沒有起來的意思,嘴中含含糊糊說着醉話。洛飛也只這麼躺着,兩隻手不知該放在哪裡纔好。
是時,一個聲音從巷口傳來,打破了這靜謐。
“你們二位抱夠了沒有?”
洛飛聞聲,隨手將初蘭一推一拽,翻身站起,初蘭順勢靠在了他的懷裡。洛飛警覺地往巷口望去,幽幽的月光下站着一個黑影,是一個蒙着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道:“這位小哥,和你打個商量,你若是抱夠了,把人給我如何?”
洛飛聞言,只將攬着初蘭的手緊了緊,道:“你是誰?要她做什麼?”
黑衣人道:“受人所託,尋她回家。”
洛飛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人,道:“用不着你,我會送她回去。”
“哈!小哥,你可是在逃犯!”黑衣人衝着初蘭揚了揚下巴,道,“你的事兒把她折騰得夠嗆,你當她現在這幅德行是爲了什麼?你若去那公主府,德王爺還不把你剝皮活吃了!”
“用不着你管!”洛飛道。
“好,好,我不管你。”黑衣人道,“那你總得爲咱們公主想想吧。你這事兒挑了多大的風波啊,到最後你還給跑了,你也不聽聽外面的閒言閒語。如今你和她又親親熱熱、摟摟抱抱的回公主府,不知道的還道是她領你回家見爹孃,擇日成親呢。”
“你他媽的……”洛飛被黑衣人的調侃弄得有些惱火。
正此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騷亂,洛飛大驚,回頭望去,又看看懷中之人,似有些猶豫。
黑衣人見此,雙手在胸前一插,靠在牆上道:“得,抓你的人來了。我就等着看好戲。明日這大街小巷怕就得傳遍了:郜蘭公主和她的逃犯情郎被人捉姦當街。”
若是往日,洛飛非得衝上去宰了這人,可眼下情勢緊急,也顧不上那麼多。況且,那人說的也倒是在理。
洛飛躊躇間,不察黑衣人已經近身,伸手拉了他懷中的初蘭。洛飛下意識的將初蘭往懷裡拉。
黑衣人望着噪雜聲愈來愈近的方向,道:“你再不走,可就真來不及了。”
洛飛定定地看了黑衣人,雖看不到他的容貌,但那雙眼中倒也看不到奸詐,眼下,也只有信了此人了。
洛飛終是鬆了摟着初蘭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對那黑衣人道:“你若是敢動她,我早晚殺了你。”說完轉身消失在昏暗的巷口。
黑衣人翻了個白眼兒,對着洛飛消失的方向似笑非笑道:“還真是有奸/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