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蘭和雅容聊着洛飛之事,漸漸話語沉默。雅容觀察初蘭的神色,見她似乎並不願多提洛飛其人,便藉着令人斟茶之際換了話題,笑道:“才說了這麼多,倒是忘了問妹妹的來意了,今日沐休,妹妹不在家歇着,找我或是有什麼要緊之事?”
初蘭正愁不知如何開口,既然雅容問起,便也直言不諱,道:“不瞞姐姐,妹妹今日來實是爲沈無涯求情來的。”
雅容笑道:“那沈無涯是母皇下旨關下的,妹妹要求可也得去求母皇,如何找上我了?”
初蘭聽雅容的語氣中帶着玩笑,心下便覺這事兒可行,只笑道:“姐姐是知道妹妹的,笨嘴拙舌,只怕去了又惹母皇生氣。所以無奈,也只好貿貿然的來求姐姐了。妹妹想着,姐姐寬宏,定不會和那沈無涯一般見識。”
雅容聞此,故作慍色的道:“誰說我寬宏來着,我可是小氣得很呢,那沈無涯在朝上那般咄咄逼人,直把我說個體無完膚,我如何還能給他去求情?”
初蘭知雅容是故意玩笑,也只陪着嘆了口氣,委屈地道:“如此,那妹妹只有自己去找母皇,大不了再挨一頓訓斥,反正我往日也沒少被母皇責罰,倒是皮實了。”
雅容一嘆,道:“罷、罷,誰讓我有個菩薩做妹妹呢。”
初蘭見事情成了,連忙道:“多謝姐姐。”
雅容鳳目微揚,含笑睨着初蘭,道:“妹妹果真是菩薩託生得不成?怎麼哪個有難你都要救一救,市井之徒,朝廷命官……人道是‘有教無類’,妹妹這可算是‘有救無類’吧。”
這話若是出自昭辰之口,初蘭或許心中會犯嘀咕,怕是暗指她籠絡人心,結黨營私,不過眼下雅容說出這話,初蘭雖心中也有些掂量,但也沒過多深想,只隨口回道:“姐姐取笑了,我不過是看那沈無涯還是有些真才實學,所以不忍他因一時的迂腐不化而前途盡毀。”
雅容笑了笑,道:“我與沈無涯也沒打過交道,他是否有才學我倒不知,只是,他倒也是個有骨氣的,不管對錯與否,敢於直諫便屬難得,故而,我倒也有心幫幫他。其實你今日不來找我,我倒也想找你呢。”
“不知姐姐有何事?”
雅容沒有直說,而是吩咐了下人取了個小匣上來,將裡面的紙卷交給初蘭,初蘭展開一看,竟是一份皇帝的手諭,不但赦免了沈無涯出言無狀之罪,官級竟還直升四品。這着實讓初蘭大吃一驚,不解的望着雅容,她的寬宏她想到了,卻不想她居然早一步去向母皇給沈無涯求了情,不但如此,居然還保舉沈無涯升了四品。
“姐姐這是……”
雅容道:“所謂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我纔不是已經說了嗎,敢於冒死直諫,只這一點,那沈無涯便無愧這職位。”
聽雅容如此說,初蘭心中不免生出敬佩之情,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答話,還是雅容先開了口,道:“我原也是想去找你的,我想着那沈無涯對我或許有些成見誤解,以他書生高傲的性子,如若我去宣旨放了他,沒準兒他還不領情。所以,還是勞煩妹妹去往刑部一趟。”
“姐姐的大義,我想沈無涯早晚能明瞭的。”初蘭由衷的說道。
二人又聊了一盞茶的功夫,因還要去刑部放人,初蘭也不方便多待,也就起身告辭了。雅容倒也沒有多留初蘭,只令丫鬟們恭送她出府。
初蘭剛一離開,孔管家便進了來,向雅容一躬身,道:“回公主,剛剛洛飛託屬下轉稟公主,公主的提議,他欣領了。”
“哦?”雅容一挑眉,“這麼快想通了?”
“是啊,屬下也覺奇怪。纔在園中公主和三公主才一走,那洛飛就轉對屬下說,願意投到公主門下。”
雅容聽着孔管家的回話,卻也不看她,只望着剛剛初蘭坐過的地方,搖了搖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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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蘭離了承容公主府,沒敢耽誤,直奔了刑部。因是沐休,刑部也沒什麼人,在品的官員只有一人尚在,便是刑部員外郎孟淺雪。
聽說郜蘭公主來了刑部,孟淺雪連忙出去接駕,將初蘭迎了進去。待到了廳中,初蘭從袖管中取出那份手諭遞給孟淺雪。
孟淺雪一看,心下一驚,面上卻也只做平靜,忙對旁人道:“快將沈大人請出來。”
“不用了,本宮親自走一趟吧。”初蘭道。
“是。”孟淺雪躬身道,連忙在前帶路,直至刑部大牢。
沈無涯被單獨關在一間乾淨的牢房,比其他囚犯的待遇要高很多,這其中一方面是因爲他自身的品級在那兒擺着,自不比一般百姓;另一方面也是依仗了初蘭。刑部在滿月的管轄之下,衆人皆知這二位關係親厚,自然不會難爲沈無涯。
衆人到時,沈無涯正坐在牢內一張極簡陋的小桌前,藉着鐵窗外照進的一束光亮看書,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一點兒也不似身陷囹圄之人,反倒像在什麼清幽雅室一般。初蘭見狀,心中不由暗歎,這沈無涯莫不是真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迂腐書生?這些日子,外面爲他的事都鬧成什麼樣子了,他可到還有閒情逸致讀書。
或是看書看得入迷了,又或是根本不在意外界的響動,對於衆人走近的聲音,沈無涯似是沒有聽到一般,仍舊專心的看書。直道差人宣了一聲“郜蘭公主到!”沈無涯才仿似被什麼東西刺了一般驚醒,轉頭望去,只見初蘭已經站在牢門之外,連忙放下手中的書,幾步上前,跪在地上,道:“罪臣沈無涯,參見公主。”
“起來吧。”初蘭道。說着擡了擡手,示意差人將牢門打開,又對身後的孟淺雪道:“你們先去吧。”
“是。”孟淺雪微欠身,帶着衆差人退下,只在快要出去之時,向裡望了一眼,只見初蘭已經坐在沈無涯牢房內破舊的小凳上,沈無涯則垂首站在一旁。
初蘭一直坐着,沒有開口,直到看着孟淺雪帶着所有的人都出了大牢,方對沈無涯道:“沈大人坐吧。”
“沈無涯待罪之身,豈敢與公主平坐。”
初蘭也不勉強他,只取了那份手諭遞給沈無涯。
沈無涯看了手諭,面上盡是錯愕,口中卻是說不出話:“這……這是……”
“這是長公主向皇上請來手諭,如今沈大人已不是罪臣,而是翰林院四品侍讀編修了。”初蘭道。
“長公主?”
“正是。大人以往或對長公主有些誤解,長公主不計前嫌,不單爲大人向母皇求情,還保舉大人直升四品,只出於一片惜才之情,大人需銘記纔是。”初蘭說這話到不指望沈無涯對雅容多麼感恩戴德,只希望他能稍微減少些對雅容的成見,出獄後,莫在糾結於請賞之事。
沈無涯卻道:“陛下隆恩,微臣謹記,今後自當盡忠職守,以報皇恩。至於長公主,微臣從未對長公主有何成見,之所以參奏,純爲以事論事。”
初蘭聽沈無涯話中之意,仿似不但不領雅容這個情,反而對請賞一事還要不依不饒似的,不禁皺了眉頭,道:“長公主對於此戰的請賞或是有些過高,只不過我大軍一舉攻克天啓,實乃百年壯舉,驚世奇功,多一些封賞,倒也能理解。”
初蘭是在給沈無涯寬心,誰料沈無涯聽了初蘭這話,竟是反問道:“怎麼?公主也認爲我大顏與天啓一戰之大勝是什麼值得稱頌的豐功偉績不成?”,說着竟是語帶不屑的哂笑道,“臣只以爲三公主仁慈,心懷愛民之心,不想竟也如此,實是臣看錯人了。”
初蘭聽她語帶諷刺,心中不由得有些惱怒,自己辛辛苦苦、提心吊膽地爲他奔波,到頭來竟被他奚落一番,這沈無涯怎麼竟是這麼一個不知好歹的人!只是才沈無涯的話讓她有些費解,聽他的意思,難不成這大勝不是功績,還成了罪責了?
沈無涯一聲長嘆,悲道:“不想朝堂上下竟沒一個心明之人。”
初蘭見他說着竟有些悲痛欲哭的感覺,更是不解,一時間疑惑之情壓過了被責的不滿,開口道:“沈大人倒說說看,本宮和朝堂上下如何心思不明,又如何不懷愛民之心了?”
沈無涯道:“滿朝上下只爲此次得勝而歡喜,誰又去問問民間百姓對這戰事的看法?”
“本宮連日來只見街頭巷尾百姓無不歡欣鼓舞,直稱大快人心,高歌吾皇陛下神武呢。”
“那是假象!是一時被衝昏了頭!”沈無涯道,“因大軍凱旋而歸,百姓們或被一腔拳拳愛國之心所趨,歡喜鼓舞。然此時一過呢?等着他們的是什麼?只爲這一仗,一年下來,耗費了多少錢糧,前兩年災害不斷,百姓本就疾苦,如今可更是雪上加霜了!公主們自是有朝廷的月俸封賞,自可高枕無憂,小民百姓朝誰要錢去?他們不但要送出自家兒女去赴死,還要省出口糧養着前線官兵。公主可想想看,前些日子公主去商澤籌糧,表面上是向那些富賈鉅商們要糧食,可那些糧食是從哪裡來的?二十萬也好,五十萬也罷,還不是從百姓身上搜刮坑騙來的!?不但如此,只怕那些富商們出了糧食心中不忿,少不了還要從百姓身上盤剝,這到頭來不還得從百姓嘴裡往外摳嗎?”
初蘭剛剛心中還是不忿,被沈無涯這一番激昂懇切的話一說,也沒了脾氣。這些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只是確如沈無涯所說,因這場大勝,舉國歡慶,一派歌舞昇平,這些事倒真沒細想。
沈無涯鼻中一哼,道:“公主才說長公主寬厚仁慈,可臣以爲,如若長公主真的寬厚仁慈,談判時就因竭盡全力,促保和平,而不是揮軍北上!”
“談判之事瞬息萬變,亦不是一人能左右的。”初蘭解釋道。
“是,這一點臣也明白,長公主或許真是盡了全力仍不能得一個和解,但卻也用不着一路殺伐,直逼蓉城!”沈無涯道。
“這……”初蘭一時語塞,她想反駁,可卻也是無話可說,因沈無涯之言確實句句在理,讓她無從駁起。
沈無涯道:“滿朝上下,只道長公主此次攻克蓉城,臣服天啓是奇功,臣卻覺這實乃大罪。勞民傷財權且不說,只說這一仗斷送了多少性命!我大顏損兵折將,多少將士以身殉國,料那天啓官兵也是死傷無數。不僅如此,我軍一路北上,從兩國邊境,直至蓉城,即便我軍軍紀再嚴,公主就敢保證這期間沒有錯殺一個小民百姓?不論大顏還是天啓,百姓都是一樣的,他們又有何罪?”
此時初蘭是連一個“這”字都說不出來了,沈無涯說的這些她竟是從未想過。
“長公主爲彰顯我大顏國威,逞一時之勇,直率大軍殺伐無數,傾覆人國,依臣所見,實乃不義之戰!而滿朝上下不但不譴責,反而是歌功頌德,實令無涯痛心疾首。長公主呢?居然還爲這場不義之勝大肆表功請賞!無涯如何能不氣憤?!”
至此,初蘭方是頓悟,以前她只當沈無涯是因雅容請賞過高而陳奏,不想竟爲如此。或許不僅是她沒有想到,即便是那些聯名保舉沈無涯的清流儒臣們或也沒想到這一層,在他們聯名上表的萬言折中,只大談沈無涯如何直言敢諫,只談雅容的請賞如何過高,民間百姓如何疾苦,卻未有一字提及與天啓這一仗是錯的。在他們心中,或也和她一樣,也只爲這一場大勝而歡喜吧。
此時,初蘭方意識到,儘管自己與沈無涯也有過接觸,並且多次保舉他,卻還從未真的用心審視此人。她上下打量着他,只見他身形清瘦,眉目俊雅,實是一幅弱不禁風的書生模樣,只剛剛那些擲地有聲,慷慨激昂的話,才令他盡顯了男兒的錚錚鐵骨。
許久,初蘭方開口,真誠的道:“沈大人這一番話,郜蘭受教了。大人愛民之心實令郜蘭自嘆弗如。只有兩句話想對大人說。大人一腔熱血,只爲百姓,郜蘭明白,然在朝堂之上直忤聖意,除了致使自己身陷囹圄,可有起到半分作用?大人固然不畏強權,雖死無懼,百年之後,或可留下一世清名,然又能給當今百姓謀得什麼?大人苦讀十載,爲官數年,定也不是隻爲圖一個虛妄空名,掙一個是非短長。”
沈無涯微揚的下巴此時方收了收,只聽初蘭道:“故而,只爲百姓,郜蘭亦懇請大人務自珍重。”
沈無涯望着初蘭,方纔眼中的凌厲雖無暗淡,卻也柔和了許多。話已至此,初蘭亦不再多說,起身離開了。她看得出,她的這些話沈無涯是用心在聽,至於聽進去多少就不知道了,只盼他能明白自己這一番苦心。
孟淺雪恭送初蘭離了刑部,許久也不見沈無涯從牢房出來,因感奇怪便去了大牢,才一進門,便遠看着沈無涯兀自佇立在牢內,不言語,不動作,因逆着陽光,卻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孟淺雪沒有上前,只悄悄的退出了大牢,忽然想起昭辰那日的話,眸中漸蒙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