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空征塵中,兩個多時辰前一碧如洗的晴空象攪渾了的一池濁水,濛濛霧幕沉沉低垂。西天殘陽顯得異常的黯淡、瑟索。紫日稀微淡薄的霞暈溶溶流瀉,翳在征塵中彷彿有着波紋的疊折。略眯了眼昂首向天,頭曼突然發現,映目是眩晃迢遙的暗紫。這個黃昏,居然是血色的!
情勢更爲不利了。擁塞的人流開始鬆散,四面的喊殺鬧嚷聲漸往中路逼近,咬牙攪裹着廝拼的匈奴人佔不住陣腳,一步步向中間擠。趙軍一杆杆大旗在一片片震撼天蒼、聽得很清楚的激越殺聲間拂揚着越來越近······
臉頰肌肉微微抽搐,充滿血絲的目中森芒灼閃,頭曼猛地拉轉馬頭,獰猛悲烈的神色刺得身畔或多或少現出惶惑之色的胡騎都是一呆。
“勇士們!”頭曼昂亢的聲音有些啞,依然威勢充沛的聲調在一如既往的暴烈裡卻添了幾許沉鬱,“我草原上的勇士們,長空上的雄鷹不會因了風暴斂卻羽翼,拿出你們英勇無畏的氣概,用你們的弓馬讓趙國蠻子領略我們大草原的血性榮耀。馬背上的勇士,有誰願意隨了我去斬絕蠻子們,以他們千百倍的血洗淨撐犁黯淡的一角,以他們千百倍的血抵償祭告族人們遍灑的鮮血,以那楊楓的頭顱,作爲戰死勇士最隆重的祭禮!”
最簡單的言語搖撼着人的情懷,在鏗鏘的語意中,一雙雙瞳仁裡的惑亂漸被冷厲、堅定替代。人心沸騰,無比的愴涼悽惻蘊出無比的悲壯決烈。
笳音嗚咽,頭曼縱聲長嗥,左右齊和,憤激困厄中激起的一股銳氣,反較諸初接戰時尤爲強旺。
前方旌旗人羣向兩側亂閃,數十騎馬捨命趟開一條血路,直衝向狼頭大纛。
“胥紕!左安侯胥紕回來了!”胡騎一陣歡騰,士氣更漲。
通紅的眼眸迸射着暴戾的殘光,胥紕猙獰可怖的面龐剮了兩道大口子,扭曲得走了原形。裸赤的身上皮翻肉卷,嫩肉蠕動,稠稠膩粘着一層紫黑的血污,大大小小的刀創槍傷不下十數處,鮮血仍在汩汩滴流。肩膊、肋下、大腿,四五支截斷了箭桿的長箭還顫巍巍地釘在肉裡,令人觸目驚心。鞍前死死夾壓着一員拼命掙扎的趙將,滿溢着騰騰的嗜血煞氣,整個人表現出了一種野獸般歇斯底里狂暴的力量。
嗆啞地狂笑着,胥紕粗暴地乾嚎道:“目光所及處,刀馬即至!頭曼,我爲你決死前闢!”抖臂將壓在鞍前的趙人拋飛出去,刀光一閃,身首兩分,一顆擰眉咬牙的頭顱被怒噴騰濺的熱血衝起數尺。嗥聲不絕,胥紕一乘馬已在漫空飛灑的腥血裡衝過。
大纛前麾,馬驟蹄疾,逆迎向右背翼······
右股奴王脫卻頭曼,率衆在極度的混亂中碰撞着、廝殺着,困難地突向右翼,意圖糾合自己的族衆北遁。四外都有衝撲的趙軍,到處都是潰決了的胡騎,許多人根本辨不清方向,被砸破了蜂窩的馬蜂般努力掙扎着,散開了只顧逃命,反又將右股奴王一夥擠裹往中路衝回。
右股奴王氣怒交集,臉色鐵青裡泛着慘澀的灰白,佝僂了腰一陣陣不住口地嗆咳。眼下,他只關心自己的族衆。他必須從右翼衝突出去,盡其可能地整合糾集散佚的族人。身邊有了人,北返縱有意外才能應付得過。而此番南下剽掠再度慘敗,接下去那個嚴酷的數九寒天,也只有有了人,有了剽悍的戰士,全族方能打熬得過去。
“殺出去!”老則老矣,他的身體內流淌的同樣是強悍暴烈的血。抹了一把滿臉晶瑩的汗珠,他渾濁疲憊的老眼爆出了兩星厲芒,硬挺直了腰,拔出佩刀冷硬地大吼,“無論是什麼人,攔路者殺!”
殺!團團圍護在他身側,早已滿心焦躁的親衛們無暇思索,不問青紅皁白地朝麇集於前的人揮刀引弓,攢隊倂力前衝。惶亂的他族部衆懵懂倉皇地踉蹌趨避,卻也有不少急紅了眼的反被激怒,兇頑地挺刃相格。兩軍混戰中雜着尷尬的同室操戈,飈血搶向右翼。
負命奔殺逃出一程,螺號聲響,迎面撞出一彪鐵騎,劈頭截壓過來。
吃力地急喘着,右股奴王神色驟變,打了個寒噤怔窒住了。
背嵬!迎面飄揚的大旗上,映入眼簾的竟是煌煌一個“楊”字!
一顆心被莫大的恐懼懊悔攫緊了,右股奴王不由得雙目一閉,呻喚似地叫道:“快退。”
晚了!銳不可當的背嵬猛闖入陣,大砍大殺。右股奴王團聚着的幾百騎在暴烈的逐殺下陣腳大亂,潰不成軍。
眼見得錐尖一條大漢,如怒矢脫弦,狂風般鑿插急進,凌厲無匹的長刀爍閃斬刜,風雷俱發,雨打殘花,刀到人倒,不移時連斬二十餘人。身後人馬縱轡疾馳,刀光血影伴混着恐怖悽惻絕望的哀嚎,寒凜凜千百刃流之下,深陷逆亂的匈奴人顯得是恁般的孱弱,畏縮膽落地拼命策馬往兩側人叢退避逃遁,尋求自保之處,無人敢攖其鋒銳。
右股奴王心往下急沉,蒼黃憔悴的老臉不住地抽搐着,縱橫草原垂四十載,他從未見過如斯剽悍的騎隊,心頭的寒戰一個接一個滾過,什麼也顧不上了,他撥馬急往翻滾的人羣裡鑽!
“颼——”羽箭的破空勁嘯被一片鬧亂的聲潮吞噬了,箭桿上鐫了一蠅頭“楊”字的狼牙倏發即至,無聲無息地破入那顆白髮蒼蒼的頭顱······
摧垮了右股奴王的小股人馬,背嵬精騎象一道洪流迅猛地衝決而下,迎向狼頭大旗下殺氣騰騰突進的兩千餘胡騎。
胥紕凸着兩隻怪眼,勢若瘋虎揮刀急撲,不防肋羅窩裡飛來一柄短槍,一聲厲嗥,他上身猝斜,讓過飛標的短槍。
倏然間,一個同樣全身血污,宛如染缸裡撈出來的趙騎捷似流鴻斜裡殺出,捻槍挺刀對進衝到。
雙方的馬勢都急,又都毫不退讓,剎那間接撞上了。毫無回圜餘地,一接觸生死立判!
胥紕反手橫斫,一刀截斬在來人後背,將掩心甲擊得粉碎,犀利的刀鋒在那人背肋劃開一條大縫,一蓬熱血飛濺而出。
對錯的一霎,那人泛着冷森寒光的長刀卻也呼嘯着自胥紕腰肋間旋過,“咔噗!”切割肌骨的輕響裂帛也似爆起。胥紕獰厲的面容瞬間僵死,眼中透出一抹不敢置信的怔忡——隨了馬匹下一個有力地縱躍,他的上半身齊齊整整整個栽落馬下,繽紛飈衝的熱血滾滾染得馬身盡赤。
腰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