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淡下眼瞼,不讓自己接觸太繁盛的光華,他說:“公主,你決心要與我鬥上一鬥嗎?”
“是先生不放過我。”那明眸中也有流光一閃,“現在若是我說我不願意,先生又肯罷手嗎?”
白夜不再答話。因爲已經沒有必要。
諦聽身上的毛豎起來,光影交錯,已經與大犬纏在一起。小春拋出一道白綢,卷向白公子腰間,他足尖掠起來,躲過這一下。白綢在空中劃過一道弧,捲回小春手裡。
只是短短几個來回,小春望着他:“先生,你比以前,弱了很多。”
白公子沒說話,凝神注視着眼前的影像。
“以前的你咳嗽一聲,都有小妖匍匐在地上對着你哭喊,而現在,您卻接我的招都費勁。”
“對付你,足夠了。”他擡了一下眼。
小春笑開:“是嗎,那可不見得呢。”
諦聽抖着身子摔在他腳下,一骨碌又翻身起來,對空中的大犬發出怒吼。白公子緩緩轉着扇子,視線落在小春手腕的紅印處,卻問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給柳生吃了什麼?”
小春道:“先生還有閒心關心別人?”
白公子轉向她:“生離咒還在你手上,柳生沒有死,但他剛纔那副僵挺在牀的樣子……你給他的那碗藥裡究竟放了什麼東西?”
小春嘴角的脣線平下來,冷冷吐出字:“砒霜。”
“怎麼可能?”
“你還怕他不敢喝?”小春神色似笑非笑。
白公子頓了頓:“你給他的,他當然會喝。但如果你下了砒霜,他會死的。而你現在,還好好站着。”
小春的聲音有些說不清的意味:“你真以爲,我那麼容易就能死?”
白公子心裡咯噔。
生死不由人。一瞬間他想起眼前這位公主,雖看着風華正好,但其實已經被殭屍王糾纏了幾百年。那樣難過,她的生死,早已不在她的掌握了。
“我要是能死,早就這麼幹了。何必還要大費周折地找到柳生。”微風中飄來的聲音,隱隱還帶着淡笑,卻好像帶了涼意。
儘管篤信生離咒的效用,但直到此刻,白公子忽然也開始懷疑了。眼前這個人的命運,早已經不按照他想象的走,任何偏差,都是有可能的。
大犬被諦聽強硬地摔在樹下面,滾了一身的污泥,小春只是瞥了一眼,沒有任何反應。
“到底不是你的獸,你不心疼。”
小春笑,眼底閃現出極微妙的柔和:“我就是心疼,又能怎樣呢?難道,我能把諦聽殺了?”
幾乎是那一瞬間,白公子看出,那柔和不是對待她腳下躺着的大犬,而是對諦聽。她對諦聽有不忍。
諦聽只是趴在地上,低垂眼眸,也沒有再追上去。
“你忘了我,諦聽卻沒有忘。”小春淡淡道。
白公子沉聲:“如果你真的害了柳生,就得給他償命。”
小春臉上盡是譏削的笑意:“我就在這裡,先生儘管來拿。”
所有恩義斷情絕,煙消雲散。白公子不再遲疑,揮手朝小春逼過去
。小春手裡的白綢阻截他的前路,他把扇子打開,手起手落,割了無數的碎片。
白影翻飛,他右指急點小春眉心,那是唯一的破綻,機會稍縱即逝。
小春猛地從樹枝上跳下,一縷馨香飄蕩下來,她貼着樹幹筆直地下墜,好像流星寂滅前的絢彩飛影。
白公子手裡一頓,小春已經繞到他身後,耳後吐氣如蘭,她的氣息溫熱柔軟:“先生,你的警覺性也大不如前。這樣,很容易丟命的。”
白公子反射性地就往後一倒,在他印象中小春應該避開,但小春沒有,她竟然就脣邊含笑,一動不動硬接他重重的後仰。
於是下一刻白公子就察覺到後背貼上了一個溫暖的身體,小春雙臂張開,緊緊將他桎梏住。這下白公子成甕中鱉,想反擊也反抗不了了。
他的胸腔彷彿被一個又軟又重的錘子擊中,有些懵住了。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反應過來,雙肩一緊,從小春懷抱中縮了出來,之後橫肘向她搗去!
白公子覺得他的胳膊是有點抖的,爲那突如其來的溫柔,讓他有種久違多年的眷戀。
也許,正是要他命的東西。
小春臉色卻冷下來:“先生是存心要置我與死地了。”
白公子雙腳落在地上,喉間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這種感覺,他覺得非常窒息。
小春似是惱怒,雪似的白綢已經席捲而來,白公子沒有動,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白綢又快又準地抵達他的後心,如兩柄利劍,可以直接穿透他的心。
白公子驟然回身,擡手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已到臉前的白綢,用力一扯,小春的手一鬆,白綢便飛揚起來,從中斷成兩半。
只是愣神間,白公子隨手一拋,扇子悠悠地轉動,速度奇快,擊向了小春的眉心。小春手腕翻動了一下,白綢再次飛起,迎向那柄扇子。
然而就在接觸的瞬間,天空突然暗了下去,緊接着一道炸雷劈在小春頭頂,她臉色變得雪白。
扇子就那樣正中眉心,猶如斷線的風箏,小春的身體軟軟地栽倒下去。
白公子飛掠上前,一把接住了她。
小春在他懷中,雙目失去焦距,好像一瞬間,了無生機。白公子抱着她緩緩在地上蹲下,目光凝視她的臉。
空中的炸雷一個接一個,好像突然間雷神發怒似的,那麼令人驚心。
“他、他來了……”懷中的女子一字字呢喃,嗓音如同風乾了,剎那蒼老,“我終究還是逃不過……”
白公子吸了一口氣,抱着雙肩的手指,有些微顫。
他看見了她的脖頸,本來光澤如玉的頸間,皮膚上慢慢像水紋一樣,波盪出了一層層的褶皺,白皙的皮膚染上褐色,皺紋密佈,只不過是轉眼的時光,懷中如花嬌豔的女子,已經走完了無數年的歲月。
親眼看着紅顏蒼老,白公子幾乎停止了呼吸。
“你!你會老?!”
小春笑出來,下巴也開始起皺紋,她的手枯瘦的如柴,無力地放在胸口。殭屍是不會老的,那一年,他真的以爲,那個瘋狂的殭屍王,已經把公主變成了跟他一樣的人
。
卻原來、沒有……
造化何其弄人,如果,如果他知道公主從來沒有變成殭屍過,他可能也決不會有那個決心,要將她剷除。孤立無援的公主,究竟是如何保住了自己,他不知道。但那個過程,他也不願去想。
“我等了你多少年,先生,卻原來你忘了我……我就等來了這個結果。”她不敢變成殭屍,付出尊嚴祈求那個殭屍王,只希望日後,在面對他的時候,不會被他當成敵人。
只因,她從來不想站在他的對立面。
但也許蒼生真的不眷戀她吧,小春的眼淚從臉上的溝壑流出:“我騙他啊,我騙那隻殭屍……我說我愛他,我求他,他才答應不咬我……我、我還是人啊,先生……我等你救我,你怎麼能、忘了我……”
可是百年等待,我只等來了如今的萬念俱灰。
尖銳的疼痛刺入心肺,白公子眼前一花,幾乎昏去。他的指頭僵硬着,懷中的女子還在說着,彷彿害怕停下來一樣:“我犧牲了青龍才逃出來,現在,他追來了,我再也逃不掉了。”
白公子握起她的手,十指青蔥,已經垂垂老矣,皺紋遍佈的手十分粗糙。他忍不住握緊:“不會的,我不會讓他帶走你。”
“你已經失信過一次,”小春的眼神還是灰暗,“百年前,你說過同樣的話。”
諦聽在樹下站着,黑色的身體靜靜站在大犬旁邊,它是通人性的靈獸,可以感知靠近自己的人的心中的感情。百年來,它也見證了許多事物的更迭,此刻,它在心裡想,清淵,你確實說過,在以前這裡種的那顆老楠木下,你親手抱着她,說你愛她,你要保護她。
可是你沒有,你不僅沒有保住她,甚至,現在連這份愛,你也都快記不清了。
白公子眸子一眨,盪出幾許醉人的纏勾,“這次我不會再失信。”
小春沉默下來,像是累了,頭轉到一邊。
“我答應你,永遠不再喝孟婆湯,就算一千年,再次經歷輪迴,我也會帶着記憶活下去。相信我。”他最後口型一張,似乎吐出了兩個字,無聲地融入四周。只是小春已經轉過頭,沒有看到他最後喚出的,似乎是她真正的名字……
悶雷打的更響,殭屍王操控風雲雨雪,在這片天底下,都將是他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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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一直持續了很久,面前的酒盞醇香肆意飄散。
唐劍亭伸長脖子等了半天,什麼都忘了,可是等了半晌也沒有人再吭聲,他便忍不住道:“這就完了?”
白夜手上還端着最後一杯酒,微微看着他一笑:“嗯。”
“不對啊!”唐劍亭不幹了,“那後來怎麼樣了?結果是什麼?”
白夜緩緩看着他:“沒有結果。”
唐劍亭噎了一下,盯着白夜那張臉,表情平平淡淡的,眉峰斂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