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日

昨天夜裡,安代將近11點的時候到鍾俊堃房間裡來了,第二天剛矇矇亮就起了牀。

鍾俊堃的鼾齁恍如陣陣耳語,時斷時續。沒有惡夢的睡眠可能是最令人羨慕的了,所有的清醒時光縱然光怪陸離,也沒有呼吸着愛意的睡眠來得幸福。人生往往很短暫,幸福往往很急促,可是隻要有愛,短暫和急促又算得了什麼。

安代的眼睛溫暖而溼潤。她心裡知道,能與他相處的時間不多了,她想要好好把握每一刻。鍾俊堃沒有拒絕自己,讓她很是感到高興。想起昨夜的纏綿,她紅潤的臉龐漾起一抹甜美的淺笑。

她終於知道自己爲什麼執意要到他身邊了。早在第一眼看見他開始,她就被深深吸引住了。

他曾經給人以搖擺無定的印象,前一段在鍾夫人去世時那樣的哀怨脆弱,讓人懷疑他算不算一個陽光男子,所以當他的身體急遽衰弱下去,她曾經是無動於衷的。一個如此軟塌塌的男人,是沒有多少骨頭的,死去也罷。而附着他體內的堅韌,他所表現出來的頑強生命力,還有他對愛的獨特主張,真的讓她吃驚。——種種跡象表明,他對許多要命的秘密應該有所感知了,他是完全可以把她一腳踹開的,他有這個權利,但是他卻如此癡情。她這才知道,鍾俊堃的另一面是多麼誘人。

她喜歡他,不只是那份男子式的柔弱、淡淡的抑鬱,還有他那未被污染的率真笑容。

他熱烈的吻帶給她久違的蘊藉,一雙雄性的膊腕將她緊緊包圍着,無邪的微笑更是她最渴望的,她孤獨一人熬過了多少個漫漫長夜,是否她一顆心等待的就是他呢。

一道無聲的閃電飛過,安代的笑容轉而苦澀。

她想起,兩人終究是不會長久的。總有一天,她必須親手扼殺他的青春,結束他燦爛的生命。

而且,當一切大白於天下時,鍾俊堃是否會恨她入骨髓?畢竟,他現在對許多事情都難以確定,只是一種猜測。他展現給她的好性情也與此有關。不敢設想,如果俊堃知道她的廬山真面目,那將是怎樣的一番景象!是否還能用現在的眼神看她?說不定,他會瘋狂的。

明知道自己不該動心,她卻不能自已……

真的愛,原來如此艱難。

她現在才瞭解,鍾建春不讓她接近鍾俊堃的原因——鍾俊堃會將她多少年以來所建立起來的信念完全摧毀,而在他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到那時,她又該如何是好?難道她還會有其他選擇麼?

太平洋上的航程註定是短暫的,而她,卻會永遠記得他,永遠在孤獨的思念中長飲酸楚和悲傷。

世界上有沒有什麼人可以告訴她,接下來的事情該怎麼做、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這些問號累積了不可思議的重量,磐石般壓在心頭,讓她輕鬆不起來。她覺得照此下去,總有一天自己也要崩潰的。

鍾俊堃大約是餓醒的,飯店裡的環境比客輪上優越得多了,一覺可以睡得既香又長。醒來後想叫早點,這時發現安代已經替他叫好了。三明治和巧克力牛奶,正是他想要的。

風勢漸漸減弱,遠沒有開始那麼強勁了,但“水神”帶來的雨還是下個不停,飯店裡的空氣也滲透了雨的味道。不是海水就是雨水,總之是離不開水了,從客輪上轉移下來的乘客們發現上了岸還是寸步難行,覺得很無奈,如果這時什麼地方可以去,哪怕享受一下逛大街的感覺,都將是頗具吸引力的事情。

安代會不時偷閒過來瞧上一眼。她話外有話地對他說最好不要再走遠,希望打開門的第一秒就能看見他。這樣的天氣,其實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鍾俊堃大部分時間呆在房間裡。這裡看故事片比在客輪上要更方便些,打開電視機全是五花八門的電影頻道,令人稱奇的是,有一個“即時頻道”還是實拍實播,分明是在演電影,弄得卻像八卦新聞實況轉播一樣,裡面倒是很有些神乎其神的噱頭。

鍾俊堃看到的是一個即時版的“幸運接龍”,一羣戴假面具的人簇擁着一個手擎鯊魚牙齒的年輕女子,載歌載舞,一個巫師打扮的男子跳在最前,圍着女子轉了好幾個圈,彷彿對女子施了什麼咒語,那女子口中亦唸唸有詞,與巫師對舞,然後與巫師一前一後從某座建築的入口出來到雨中,衆人隨後也蜂擁而出了。從熒屏上打出的西班牙字母來看,這是一個向風雨之神祈禱平安的傳統儀式,人羣中擎鯊魚牙齒的女子通常是初來島上的遊客,當地人認爲漂亮的女遊客會把幸運傳給旁邊的人,而帶走島上的厄運。

一邊吃着三明治一邊看“幸運接龍”,由於是實拍現場,聚集了不少圍觀者,在圍觀的人羣中,那套熟悉的西紅柿套裝令他眼前一亮,但是等他反應過來,想再看一眼的時候,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只是覺得鏡頭裡面的場景有些眼熟。扒在窗上向外一看,果然,他在電視裡看到的情節正在飯店外面上演呢!

有時候,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會突然發生,並且很可能在自己的頭上降臨。安代剛剛對周可慶和辛佔祥副總經理作完了例行檢查,醫務科門外就擁來了十幾號人,個個頭戴面具,嚷嚷着要找安代護士,問哪個是安代護士,好不熱鬧。安代奇怪這些自己從未謀面的人如何會知道她的名字,出來說:“我就是安代,誰找我呢?”

其中一個巫師模樣的男人走上前來,從頭到腳打量了安代一番,說:“我們是聖潞西影業公司‘幸運接龍’劇組的,正在遵循風雨之神的啓示尋找一個叫安代的幸運天使,跟我們一起爲本島祈福,祈禱平安,而你也必將逢凶化吉、心想事成。”

其他人附和道:“風雨之神,逢凶化吉!風雨之神,心想事成!”

逢凶化吉?心想事成?這些不正是自己所日夜渴望的麼,難道說真的就要如願以償了麼?安代沒有多想,就點頭答應下來。巫師模樣的男人便交給安代一枚閃着銀光的鯊魚牙齒,讓她儘量高舉過頂,然後他像喊號子那樣吆喝了一句“啊呀幸運天使呀啦啦”,帶頭手舞足蹈起來,衆人隨即踩着同樣的節奏歡騰雀躍,泄洪一般衝到了雨中。

沒有雨具,沒有臺詞,只有旋轉,只有舞蹈,喊叫和歌唱。攝影車在前面引路,安代和巫師跳在中央,被其他人一層層圍着,追隨攝影車前進。他們的目的地是聖•安德魯山,就是夏日風情飯店偏北方向的那座馬鞍型山脈,在土著人的語彙裡,所謂聖•安德魯山就是“聖山”之意,從前一個叫做安德魯的祭司每年都會攜婢女在此祈禱風雨之神庇佑美麗的聖潞西,庇佑聖潞西的和平安康。如今安德魯雖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但是他首創的祈福習俗依然留在聖潞西人的記憶裡,被一代代承襲下來了。“幸運接龍”作爲聖潞西影業公司的一個保留劇目,每年都會安排一個與之相關的故事情節,邀請一個島外的女遊客參與進來。

被選中的女遊客通常都是遊客匿名推薦的,入選標準很簡單,那就是年輕、漂亮的未婚女性。一旦被選中是不能拒絕的,否則就會給同行者和島上的居民帶來厄運,從而被宣佈爲不受歡迎的人。

事後安代也沒有弄明白究竟是誰向“幸運接龍”推薦了自己,她只知道是一個同樣來自島外的婦人。它成了一個謎。

聖•安德魯山上佈滿了棧道和山洞,這些棧道大部分都是露天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建於凸出的懸崖之下,因此一路上很是辛苦,雖然是夏季時令,到處瀰漫着溼熱氣息,由於自出了飯店之後就一直在淋雨,安代很快就冷的渾身發抖了,但是隊伍依舊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如果不是爲了那“逢凶化吉”和“心想事成”的嚮往,她一定會收住腳步。

此外,她越往前走便越感到孤獨無助,身邊沒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全是陌生的面孔,更要命的是他們全是男性,只有自己是女性,他們的眼中有她讀不懂的眼神。雨水將身上的衣服變成了一層半透明的塑料薄膜,緊緊貼在皮膚上,她等於半裸了,這使她窘迫不已,又羞又怕,不由自主地雙手護胸,這時那個巫師就會厲聲斷喝,要她把鯊魚牙齒重新高舉起來。

她的恐懼開始飛漲。在進入一個山洞的時候,裡面昏暗的光線把她嚇壞了,不敢再前進一步,但是後面的人伸出手把她硬推了進去,前面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雜沓的腳步聲,腳下一會兒是小石塊,一會兒是水坑,三步兩步就要滑一跤,她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爲了防治摔倒,要把腿擡得很高、落腳很緩才行,這時怕的感覺倒不怎麼強烈了,注意力全集在如何保持平衡上。

痛感是從臀部傳來的,她的臀部被人狠狠擰了一把。有人緊隨身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安代的後背感到一陣陰森森的冷意。這種冷意越來越近,彷彿加快了速度衝過來,安代還沒來得及躲閃,她的嘴巴已經被死死捂住,然後雙腳離開了地面,身體被一條胳膊緊緊箍住,拖往另外一個方向。

掙扎是徒勞的,她的力氣根本不值得一提。那個人對付她好像是禿鷹對付一隻奔命的山兔,那人把她拖到了一個山洞的盡頭,這兒有一片平坦的“地面”,直徑足有一人多高,能夠感到其下就是一截懸崖,雨水嘩嘩落下去,卻聽不到迴音。那人把她往地上一扔,然後撲上來三下五下扯去她的衣服,黑乎乎地壓了上來。安代拼命反抗,大聲呼救,還曾試圖去揭那人的面具,那人給惹惱了,竟一口咬住了她的喉嚨,她能聽到自己的血在被一口口吮走,直到她眼冒金花暈死過去。

安代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她是在被搬動身體的時候甦醒過來的,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被一點點推出洞外,她的上半身已經懸空了,她惶恐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面垂直的峭壁,稍遠一點就是洶涌深邃的海水了。

她慘叫一聲,跌下懸崖。

謝天謝地,她終於擺脫了那個嗜血成性的魔鬼。現在能夠觸摸到自己的只有雨水和陣陣冷風,那冷風是自下而上的,墜落的速度讓雨水變稀,風變冷,而墜落的過程有一種近乎失重的感覺,她意識到這已經來到了死亡的邊緣,或許這就是他們所說的“逢凶化吉”吧?從此一切都解脫了,再也不用承受那靈魂的煎熬了。她很快就會被摔死或者溺死,無論哪一種死法,都是一種結束,都意味着“心想事成”。 這一過程是如此短暫,她的一生將濃縮於這短暫的一瞬和小小的一片天地之間,看來這是她註定的時空了。

安代最後喊出的一句話是:“永別了,俊堃!”

由於職業的關係,迄今安代目睹過許多人的死,死的滋味該是怎樣的,現在輪到自己體驗了。都說人死的時候會產生某種幻覺,對此安代從未認同,她認爲那都是一些無稽之談。但是,幻覺居然也在安代的眼前出現了。就在安代墜入海中的一剎那,她看到岸邊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等她猛嗆了幾口水,掙扎着浮出水面的時候,那個熟悉的身影向她伸出了一隻手,把她拉上岸來。

沒錯兒,是鍾俊堃!是鍾俊堃拉住了她的手!

安代叫了一聲“我的俊堃”,再度昏死過去。

鍾俊堃是在那支戴假面具的隊伍離開飯店之後不久溜出來的,他總感到事情有一些蹊蹺,想追上去一探究竟。他遠遠尾隨其後,直到上了聖•安德魯山。在安代消失的那個山洞裡浪費了太多時間,等一行人走出山洞的時候,安代已經不見蹤影。正當其他人議論紛紛的時候,他聽到山洞深處傳來了一個微弱的呼救聲,於是毫不遲疑地返回去,手扶洞壁,一寸一寸地找到了通向另外一個方向的暗道。沿着這條暗道走下去,徑直到了海邊,而安代的聲音卻從頭頂的位置傳來,這時才發現他走錯了路。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正好看見安代被從上面洞口推了出來!

鍾俊堃把她抱起來,抱到一個可以避雨的凹陷處,自己一屁股坐下來,然後讓安代躺在自己腿上,雙臂使勁摟着她,彷彿擔心她會從眼前消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