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日

風是夜間刮起來的,吹開了房間的門。

鍾俊堃從夢中醒來,感到頭有些沉重。他踱出房間,走到船舷旁邊,雙手撫欄,讓風直接吹在身上,他打了一個噴嚏,驚動了船頭的什麼人,有腳步聲隨即清晰傳了過來,越來越近,在距離他還有十幾米的時候,那人又一步步退了回去。鍾俊堃頭也沒有回,沒有在乎那是什麼人,凝望着黑黢黢、悽迷的洋麪,腦子裡一片空白。

昨天的事情,現在他自己也有點懷疑,只是一場夢。兩個女孩子的來到他的夢中,很好地配合了他的心境,想想夢中的對話,就像真實發生過的一樣,他實在感到自己有些窩囊,不像個男子漢。不過,他現在一點恍惚感都沒有,他覺得自己的心智是正常的,頭腦是異常清醒的,他清醒地意識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恐怕只能如此了,不是一死就可以改變或者逆轉的,因爲,如果一定要死,早在十幾天之前、甚至二十幾天之前,有些可以致死的事情就可以做了,何必辛苦等到今日!

他相信母親的祝福。母親在很久之前就提醒過了,可憐的母親!母親早就準確預料到了事情的結局,她之所以不畏痛苦再三現身,就是爲了鍾俊堃的平安,讓鍾俊堃提高警惕,加強自我保護意識。鍾俊堃可以感到,母親的期望中,只要他沉得住氣,就不會成爲祭品,就一定可以絕處逢生。他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活下去,惟有如此,纔不會讓母親失望。

如果再有夢,並且有機會在夢中與周靚茗和辛之嫣對話,他就直接告訴她們,請她們務必諒解,他今天之所以這樣做,不是出於他的懦弱,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懦夫,這麼久了,他之所以能從絕望與痛苦中走出來,那是因爲他只是遵從母親的意願往前走,母親需要他活下去,他身上寄託着母親的期待,只要他活着,活下去,就是罪惡製造者的失敗。

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安代和安代的愛。如果不是安代的保護,他也走不到今天。安代是他的天使,而不是惡魔。

但是一天又過去了,安代依然沒有出現。電話也打不通了。他先是到了醫務科,安代並不在那兒,醫務科的人似乎對安代的事情有點諱莫如深的樣子,只是在鍾俊堃準備離開時,其中一個護士悄悄追出來告訴他說,安代已經不在醫務工作了,她被集團公司解聘了。鍾俊堃就又去了安代的房間裡等,但是依然見不到她的人。

鍾俊堃感到安代可能出了什麼事情。

他決定去三層,找鍾建春問個清楚,他把安代弄到哪兒去了。

這個決定同樣是理智使然。在他的內心,對三層的叔叔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如果有可能,如果不是親手殺了他,他也永遠都不要見到那個人。他躲在幕後,操縱了這一切,他是最大的陰謀家,利用鍾氏血緣的掩護騙過了所有人,包括父親。他充分利用自己是父親的胞弟這一點,大肆經營自己的勢力範圍,最後利用琥珀號遠航的時機將對手一個個消滅,現在看來他取得了巨大成功,現在幾乎可以說是如願以償了。對於鍾俊堃而言,他現在無論對叔叔作出什麼樣的激烈反應都不爲過,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是他還是準備借鑑母親的智慧,沉住氣,與這個狡猾而又兇殘的對手好好“博弈”一番。

來到鍾建春辦公室門外,發現門外多了兩個警衛人員,他們把鍾俊堃擋在外面,不讓他進去。

他大聲喊起來:“混蛋,你們真是狗眼見人低,我要找叔叔不可以麼,閃開!”

鍾建春走出來,說:“喔,是俊堃啊。”對那兩個警衛人員瞪着眼睛說:“你們怎麼能攔俊堃,是不是沒見過他?真是亂彈琴!”然後又對着俊堃說:“俊堃來找叔叔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啊,快進來吧!”邊往裡面讓他,邊警覺地注視他的眼睛。

又是他們三個在一起!許文斌和蔣七妮也在裡面,而且,蔣七妮又換上了那身西紅柿套裙。

許文斌說:“俊堃啊,怎麼樣,好些了麼?”

鍾俊堃在心裡罵道:“你這個僞君子!幫兇!”但是說出來的卻是:“糟糕透了,感到世界末日就要降臨了。”

許文斌說:“不要那麼悲觀嘛,潮起潮落,人來人往,要看到明天,看到未來。”

蔣七妮**來道:“呵,是不是缺少了什麼東西呀?”

鍾俊堃說:“你算是什麼東西呀,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兒!”他心裡說:“蔣七妮,你這個吃人的狐狸精,我真恨不得用菜刀砍下你的頭顱喂鯊魚!”

蔣七妮說:“哼,臭少爺脾氣還挺大的呢!”

鍾俊堃對鍾建春說:“叔叔,爸爸的事情你一定要替我作主,我希望儘快查出那些海盜的國籍,爲爸爸報仇,不然爸爸死不瞑目。”他在心裡罵道:“你何必如此假惺惺,你爲什麼不殺我,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鍾建春說:“喔,這個是自然。俊堃,你儘管放心,於公於私,我都要徹查這件事,集團公司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找到他們,這些可惡的海盜,真是太猖狂、太殘忍了!他們拿了錢,居然還敢撕票!盜亦有道,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不講信義的海盜呢!”

鍾俊堃心裡說:“拜託!不要再演戲了,雙手沾滿鮮血的人有什麼資格說仁義道德啊!”他說:“嗯,叔叔,我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呢。”

鍾建春說:“好呀,什麼事?”

鍾俊堃說:“安代在哪兒,我想見見她。”

蔣七妮說:“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哪裡是爲他老爸的事情,只是爲了找他的情人罷了。”

鍾俊堃說:“蔣七妮!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許文斌也狠狠瞪了她一眼。

鍾建春說:“喔,是這樣,集團公司因業務拓展和經營轉型之需,正在研擬新的實施方案,安代她最近有一項特殊任務要完成,恐怕得需要一段時間不能露面,——找她有要緊的事情麼?”

鍾俊堃說:“我想見見她。”

鍾建春說:“喔,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令人感動!可是,好像安代親口對我講過,她不想見任何人呢。”

鍾俊堃說:“怎麼會呢!她不會這樣說的,叔叔你告訴我,她現在在哪兒,我自己去找她好了。”

鍾建春說:“這個嘛,現在恐怕還不行。”

鍾俊堃說:“我不明白,她一個做護士的,會有什麼特殊任務呢?”

蔣七妮說:“鍾公子,是你有所不知,安代小姐已經不再是護士了。”

鍾建春說:“簡單跟你說,因爲你目前還不是集團公司的員工,所以有些事情你不宜瞭解,也不宜參與,這有個保密紀律問題。如果沒有其他事情,你不如先回去休息吧,等到安代的任務結束時,如果她認爲有必要見你,那時再說吧。你爸爸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我一定會記在心裡。”

鍾俊堃的牙齒咬得嘎崩響。他心裡說:“上帝啊,請賜給我一枝快槍吧,讓我把這些殺人惡魔一掃而光!”

鍾俊堃現在只想見到安代。可是她連續好幾天沒有露面,既沒有通知他去了哪裡、去幹什麼,也沒有告訴何時才能回來。這是自跟安代戀愛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安代爲什麼會天然“消失”呢?從鍾建春他們的言談和詭異的表情看來,安代必定是被他們隱藏起來了。

安代與許文斌是鍾建春的一雙養子女,這是琥珀集團人所周知的事實,並且鍾建春似乎對這個拉美血統、脾氣不怎麼好的養女格外照顧,可謂呵護有加、言聽計從。按常理論,安代應該不至於有什麼危險,不至於像周靚茗和辛之嫣那樣遭到不測。但是這樣無緣無故地“消失”了是怎麼回事呢,琥珀號就這麼大,她如果要躲起來,或者被藏起來,會在什麼地方呢?

而且,她爲什麼躲起來,或者被藏起來呢?

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像鍾建春所說的那樣,安代不想見任何人——包括他鐘俊堃呢?

如果真的是這樣,難道說,安代不再愛他了麼?

因爲他失去了一切,安代不再愛他了麼?

鍾俊堃的腦袋裡混沌一片。

不爭氣的淚水泡脹了他的悲哀。他不懂,爲什麼他身邊的人一個個的離他而去,卻留下他一人獨自面對寂寞。

他還在等,如果安代生了氣,就等到她不生氣了的時候趕快出現。有一天他會驚喜地發現,她撲閃着那雙迷人的靛藍色眼睛,笑吟吟站在他面前,那是他最熟悉的微笑呀,就那麼望着他,然後忘情地撲入他的懷中……

他下意識地收緊雙臂,卻什麼也沒有。

寥廓的太平洋,冷清得讓人難以忍受。

“安,你在哪裡?”他望着寂寞無聲的虛空說。

他知道自己的處境是非常危險的,而安代或許是相對安全的,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樣的狀態下過多久,他希望安代出現的時候不要太晚,因爲鍾建春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奪走他的性命。但是隻要他還活着,他就會一直等下去,不管多久,他都會等。

他從抽屜裡找到一隻瓶子。那是一隻曾經盛滿鎮定藥的瓶子,印象中在遭遇“水神”之前曾經用過,彼時除了注射就是服藥;可惜都用光了,要不然,現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就這麼稀裡糊塗睡着了,睡夢中,似乎安代進來了。

“安,是你麼?”鍾俊堃急切地問道。

來人卻是雷葒。

“爲什麼這麼傻?”雷葒看到了他手中那隻空瓶子。

噔噔噔跑到醫務科,喊來一個護士,初步檢查之後,發現他各方面都很正常,沒有什麼問題。

這樣一折騰,鍾俊堃徹底醒過來。

“雷葒,你爲什麼還要出現,你怕被他們忘了你麼?”鍾俊堃並非不想見到她,他只是忍受不了這種永別式的見面——他知道雷葒不久也會出事!他有什麼辦法呢!

“啊,你說誰忘了我呀?”雷葒不解地問道。

“哦,我是說,”鍾俊堃搪塞道,“你來我這兒怕不合適呢,再說這條船上最近出了那麼多的事情。”

“伯父和我爸爸的事,……讓我很難過,很消沉,我懷疑自己能不能活下來,俊堃,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這些事,這些事真是奇怪呢,你不覺得麼?”現在的雷葒似乎一點**的念頭也沒有,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和眼睛裡只有抹不去的恐懼。

“哦,我不知道,你不該出現的。”怎麼說呢?警告她活不了幾天了麼?他感到淚水從眼角溢了出來。

“好了,那就算了,我只是覺得這些事有些奇怪,死的怎麼都是我們這幾家人啊!你一點也不覺得麼?”雷葒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哦,這個我沒有想過,可能……是一種巧合吧?”他故作淡然地說道。

“不知道爲什麼,我有點害怕,這條船,似乎有一股殺氣……”雷葒驚恐地說。

“不要胡思亂想,你一個女人不要到處亂跑,不要隨便帶人到宿舍裡,這樣就比較安全。”他想說,千萬不要讓鍾建春的人接近你。

“安代呢,她怎麼不在這兒?剛纔在醫務科好像也沒有見到她呢。”雷葒突然這樣說。

鍾俊堃說:“哦,她最近有點事情,很緊急的任務,是集團公司派給她的。”他想,雷葒怎麼問起安代來了?

“那麼讓我留下來照顧你,不,我們兩個互相照顧,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不敢一個人呆了,跟你在一起我會感到很安全,而且你知道的,我很喜歡你。”說到這兒,她的聲音又急又低。

“雷姐,不可以的,你不可以在我這兒,”鍾俊堃搖着頭,“對不起,我辦不到,我心裡只有安代一個女人了。”

“你真的喜歡她麼?”

“嗯,真的喜歡。”

“那好吧,不過,要是你願意上去陪陪我,我會很高興的。”

雷葒離開之後,鍾俊堃難過得幾乎要失聲痛苦起來。爲雷葒,也爲自己。他知道雷葒也許是最後一次來他這兒了,叔叔他們不會放過她,如今連安代都不見了,說明形勢越發嚴峻了。他卻只能眼看着她遠去而無能爲力,這種痛苦簡直要把人撕裂。

他想,即使讓雷葒留下,在自己身邊,又能怎樣呢……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嘆息聲。

“何必讓自己這麼痛苦呢?恐怕你是等不到安代了。”蔣七妮揶揄道。

“爲什麼,告訴我,不是她不願意見我,而是被你們藏起來了,是不是?!”他大聲說。

“那倒不是,她讓你好好活着,不是要你等她,可是她要是一天不死,你就一天痛苦,我覺得這些都很不值,最感人的是爲所愛的人殉情,如果你們倆分別爲對方殉了情,那的確還有點悽美的味道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告訴我,你們連安代也不想放過麼!”鍾俊堃急了。

“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蔣七妮故作無奈,“其實,有時候生與死完全不是被動的,而是當事人的自由選擇,是當事人自由選擇的結果。”

“你們把安代怎樣了,你告訴我!”鍾俊堃一把抓住了蔣七妮的胳膊。

“鍾先生,別這樣呀,你現在最不宜做的就是激怒本小姐,想不到吧!至於安代,你別等她了,永遠都等不到的。”蔣七妮一驚,然後使勁掙開了鍾俊堃的雙手。

“等等!”鍾俊堃再次撲過去,但是被她閃開了。他說:“你說清楚,什麼叫永遠都等不到她?叔叔是不是把她怎麼了?”

“受了點懲罰,——被關起來了,建議你不用擔心她,因爲沒有什麼用了,還有你自己,恐怕也等不了幾天啦。”蔣七妮說道。

“我要親手殺死你!”鍾俊堃吼起來。

“以前說不定,但是現在,你無論如何做不到了。”她回頭指指不遠處的警務人員,“這些人都是我的保鏢,你想殺人,可以先從中找幾個人試試。”

“蔣七妮!你不要太得意了!”鍾俊堃說。

“拜拜!”蔣七妮說,“不過應該還有幾天的時間,等到所有的欠賬都處理完了,那時應該是我最得意的時候。”

蔣七妮在鍾俊堃的怒視下走開了。

這一夜,雷葒神秘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