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日

“糟了!”安代說,“我們上當了。”

鍾俊堃和曲貽明他們一齊看着她,4個人的眼神中含有同樣的疑問:爲什麼?

安代說:“我們出不去了。我想起來這是客輪上的一個暗艙,據我所知,客輪上還有幾個這樣的暗艙,而所有的暗艙都設計獨特的開啓程序,不知道的人進不來,進來了出不去。”

曲貽明罵道:“唉,鍾建春這個老狐狸!還是讓他給算計了!”

果然,門上連一隻抓手都沒有。

邱寬和吳艾黎兩個彷彿爲了驗證安代的話,輪流着踹門,吳艾黎還搬起一把椅子砸過去,結果毫無反應。門的質地看上去明明是玻璃,卻比鋼鐵還要堅固,而門和牆壁的隔音相當好,外面什麼聲音都傳不進來。兩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然後不約而同地長呼了一口氣。

“沒有用的,”安代說,“這是按照fatehr要求設計的,是爲了在緊急情況下隱藏和逃生之用的,可謂銅牆鐵壁,堅不可摧。”

“那我們該怎麼辦?”鍾俊堃說。

“等待。”安代說,“只有等待。”

“安,真後悔讓你留下來,你應該出去的。”鍾俊堃說。

“不,越是這種時候,我反而更需要留下來。”安代說,“我相信father不會殺我的,只要我在,大家就在。”

曲貽明說:“你還是那麼相信他?你不過是他的一個養女,現在他爲了害死俊堃,什麼壞事都乾的出來。”

邱寬和吳艾黎也覺得希望渺茫。

但是鍾俊堃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安說得有道理,我也覺得自己不會就這麼輕易死了,那樣也太便宜叔叔——鍾建春他們了!”

大家合議了一下,認爲在目前的情況下,不能慌張,也不能絕望,一是應儘可能保存體力,二是應儘可能保護生命。現在這個隔艙裡的水電都正常,但是如果外面的人果真動了殺機,絕不會讓裡面的人有生存條件的,說不定很快就會斷電斷水。大家分頭找來所有可以貯水的器皿,杯子、水瓶等等,全部裝滿水,將洗手盆的底漏堵上,蓄滿水,然後迅速熟悉了隔艙每個空間的環境,記住衛生間、牀、沙發、椅子、水杯……等具體位置,並且商定了應急對策,出現新情況時該如何反應、如何互相配合。

鍾俊堃和安代進了第三個空間,曲貽明和邱寬、吳艾黎則分別在第二個、第一個空間裡。

不出所料,水電沒有了。

隔艙裡陷入一片黑暗。

鍾俊堃和安代緊緊抱在一起,他們竟沒有感到擔憂,暗自慶幸終於有機會在一起了。鍾俊堃向安代講了昨夜那個奇怪的夢,夢中所見跟這個空間裡的模樣簡直毫無二致,包括安代所面臨的危險都在夢中活靈活現地看到了。安代則對鍾俊堃講了那道奇怪的光影,她說這道光影很奇特,有一種強大的超自然的力量,簡直像一個神秘世界的來客呀。

四片嘴脣始而輕輕、繼而重重地疊在了一起,他們感到分開得已經太久,從此再也不想分開了。

對於安代的固執,鍾建春越想越生氣,真恨不得撒手不管了。現在所面臨的形勢很微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旦亂了陣腳完全有可能前功盡棄,而安代偏偏爲了一個鐘俊堃昏了頭,她簡直失去了理智。就做事這方面來看,她實在不如蔣七妮來得讓人放心。如果她像蔣七妮那般顧全大局,鍾俊堃的事情早就可以了結了,曲貽明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企圖搞暴動的傢伙也就可以了結了。現在倒好,雖然終於控制了局面,但是如何讓安代從裡面出來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

鍾建春依然不認爲安代的行爲意味着對自己的背叛,不過,安代已經大大傷了他的心。

若換成其他人,他將痛加撻伐,絕不姑息。

他決定嚴厲懲罰安代,而這僅僅斷掉水電是不夠的。

所以當蔣七妮建議修改隔艙運行程序,使用強熱和強冷攻擊的時候,他立即表示了同意,但是他馬上又強調說,不可以使用強噪聲攻擊。

隔艙空間沒有任何光亮,彼此看不到,只能聽。你一言我一語,話說得差不多了,只好躺下睡覺,在昏睡中等待。不知道睡過了多長時間,裡面的5個人便被幾乎同時給熱醒了。或者不如說,被燙醒了。這種離奇的熱不是一點一點升起來的熱,而是突然就熱了起來,比太平洋上說起就起的颱風來時還要快些。溫度從攝氏30℃左右一下子升到了40℃左右,於是這個密閉的空間頓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不論是站、躺、坐、臥皆難以忍受,成串的汗珠像小溪似的啪啪落下。

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這種熱不僅是悶熱而已,更有一種烤炙的滋味兒,從空間頂部,而且從牆壁、地板上散發出來,好像空間的6個面都在同時被烈火烘烤,愈是靠近這些面的位置溫度也就愈高,身體不小心接觸到牆壁立刻會有一陣類似被灼傷、被燙傷之後的痛。

已經被關了好幾天,身體變得極度虛弱的安代首先**起來。

鍾俊堃想抱着安代,讓她在自己的懷中好好休息,從前都是安代在照顧自己,他特別想有機會照顧安代,就像一個大男孩照顧一個小女孩那樣。安代也想一直躺在鍾俊堃的懷中,可是兩人稍一靠近就像黏在了一起一樣,似乎更熱了,似乎連各自的皮膚也變成了一個熱源,原來的銷魂感覺一下子沒了。甚至於,當鍾俊堃握住安代的手,感覺不再是原來的溫柔的手,而是一個溼漉漉的小水球,順着手腕一路摸上去,全是汗水,衣服緊貼在身上,就如同用膠水黏上去的一樣,一時很難揭下來,而她的頭髮已經在往下滴水了。

“俊堃,我好渴呀。”安代說,“想喝水……”

一杯水安代幾口就喝完了,然後又靠在牀邊歇了一會兒。

鍾俊堃也好想喝水,好想一次喝個夠,嗓子眼兒裡面感覺已經冒起煙來,但是他知道可飲用的水很少,所以準備只喝一點點。水瓶裡還有水,因爲什麼都看不見,沒有辦法往杯子裡倒,只好對着嘴喝,可是喝進嘴裡的少,灑出來的很多,他慌忙放下水瓶,不敢再喝了,準備留着一會兒給安代喝。

他想掬一捧洗手盆裡的水來喝,他扶住洗手盆的邊緣,伸手試了試,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水已經蒸發光了。

外面兩個隔間裡,曲貽明他們3人的水也很快用光了,而吳艾黎仍然口渴得厲害。可能是之前喝了很少水的緣故,他的喉嚨沙啞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安代說:“俊堃我們這邊兒還有沒有水呀,如果有,快給他送過去吧!”

鍾俊堃便把剩下的小半瓶水送了過去,吳艾黎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邱寬說:“該死的鐘建春,這算是什麼刑罰呀!他是不是想把我們幾個活活幹死在裡面!”

曲貽明說:“我看差不多。我們錯了,太大意了,明明知道這個人心狠手辣、老奸巨猾,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可是我們還是以爲他會跟我們談,這等於給他點了我們的死穴啊。”

吳艾黎說:“難道我們就在這裡等着渴死?這樣死法真是太冤枉了,早知道當時就跟他們拼了,也比渴死的好呀。”

鍾俊堃說:“我懷疑他是想把我們折磨到半死,然後再來對付我們。”

曲貽明說:“嗯,說得有道理,我們還是得提防着點兒爲好。”

邱寬說:“要來趕緊來吧,再這樣熬下去,我覺得我快受不了啦。”

吳艾黎說:“冷一些我是不怕的,就是怕熱,溫度一高就要脫水似的。”

邱寬說:“廢話,溫度高了誰都會脫水!”

持續的高溫彷彿乾涸了思維,大腦不斷膨脹,漸漸的都失去了說話的氣力,這個黑暗的空間裡再次靜下來了。悶熱中瀰漫着看不見的死亡氣息,它如此沉重地壓在胸口,以致越來越喘不上氣來。實際上每個人都在試圖咬牙堅持下去,戰勝這個溫度,40℃沒有關係,45℃也沒有關係。戰勝這個溫度,就等於打敗了鍾建春他們。但是誰心裡都明白,這樣是堅持不了很久的,因爲靈魂已經開始要去逃亡了,大家都感到了靈魂的若即若離。就是乾渴而死也要死得體面一些,要直挺挺躺着死,絕不佝僂着死,不能讓他們太高興呢。

而溫度還在明顯地繼續攀升,一定是這樣,感覺差不多接近60℃了,如果不是更高的話。剛纔的熱度就很夠嗆,然而仍是可以承受的,當然若要堅持就必須有水喝,現在的熱度則大大超出了一個生命體可以承受的範圍,血管裡橫衝直撞的好像已經不是血,而是煮沸的液體,好像空氣在燃燒,吸一口氣進去,鼻孔、鼻腔、氣管乃至胸腔都有一團火。身體內外徹底變成了一把中空的木柴,而火焰穿越而過。

鍾俊堃艱難地回到安代身旁,發現她的異常。她雙手拼命撕扯自己的喉嚨,彷彿要把那裡嚨撕開一樣,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也越來越短,發出“啊、啊!”的叫聲。她試圖把叫聲壓得很低,可以感受到她正在經受的巨大痛苦。鍾俊堃實在不知該怎麼辦,只好呆呆地站在她的身旁,近距離捕捉着她的動靜。安代走動,他便走動,安代停下,他便停下。他聽到安代說:“啊,俊堃,我受不了啦……”

這時候曲貽明他們那邊傳來吳艾黎的哀求:“邱寬,求求你,不要撒到便池裡,直接撒到我嘴裡好了,我要渴死了!給我喝了吧!”

曲貽明的聲音:“吳艾黎喝一半,留給我一半啊!”

邱寬說:“可是我怎麼尿不出來,剛纔是有些尿意,怎麼會臨了又尿不出來了呢?”

曲貽明說:“流了那麼多的汗水,哪裡還會有尿啊!我也沒有尿了啊!”

鍾俊堃感到自己的眼睛酸酸的,但是已經流不出眼淚,他的身體也好像在燃燒,喉嚨裡的彷彿遭久旱龜裂的土地,幾乎沒有什麼知覺了。

安代一下子癱了下去,他連忙上前扶起她來,把她抱到牀上去,自己坐在牀沿,讓安代靠在自己的胸口上。

毫無疑問,安代此前被關了的幾天裡,健康受到嚴重損害,已經有了昏厥的症狀。雖然鍾俊堃不知道要怎麼照顧她才最科學,但是知道她迫切需要水。在蔣七妮爲她注射針劑的過程中,沒有給她輸入一滴水,沉睡中的她自然也沒有喝過一口水。她的肌體在亟需補充水分,因爲缺乏水分,她幾乎要燃燒起來,嘴脣已經乾裂,現在能夠救她的也只有水了。

可是水早已沒有了。

尿也不可能有了。

難道說要聽任安代在焦渴中死去麼?

鍾俊堃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在加速蒸發。這使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惶。現在安代就在自己面前,他不能讓安代的生命之舟在自己面前發生傾覆,他不能丟下她而死,他永遠是她的愛人,即使在她的生命之舟沉淪的時候,他也會以水的形式支撐她完成最後的航程。

他低頭輕輕吻了安代。然後拿起一隻空杯子向牆壁上打去,杯子應聲而破,他揮起杯子切向自己的另一隻手腕,一滴滴熱乎乎的鮮血靜靜流入安代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