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日

許文斌一來就問鍾俊堃昨天夜裡怎麼了。那種怪怪的眼神令他頗爲不快。好像是把自己看作一個不諳世事的兒童,或者一個膽小如鼠的懦夫。有那麼嚴重麼?爲什麼不想想,那個時候給他打電話,是出於對他的親近和信任呢?如果不是因爲這樣,會給他打電話麼?

鍾俊堃覺得許文斌辜負了自己。

所以,有些人是可以依靠的,有些人是可以遠離的。

鍾俊堃尋思那或許真的只是一種幻覺,一個夢境,到現在連自己都搞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說出來諒也沒有什麼意思,沒準兒許文斌還得對他冷嘲熱諷一陣,就支吾着搪塞過去了。

他試圖找到昨夜那種感覺。

外面的風還在呼嘯,但是白天和晚上的似乎很不一樣,既不兇猛也不強勁,浪拍船舷的聲音也沒有昨夜那麼誇張。從這方面來找感覺,這就跟昨夜有點掛不上鉤。許文斌的眼神有點不懷好意,甚至包含着一點幸災樂禍,而又不明說,就那麼一分一秒地跟你較勁。與這樣的人同處一室無聊透頂。還不如讓雷葒來呢。

儘管如此,鍾俊堃此時全無了走出房間的慾望。

他開始努力使自己的腦子離開昨夜那點事兒,想點別的什麼。可是不行,思維根本不吃這一套,還是要往那個方向想,昨夜的景象總是在眼前晃來晃去。

許文斌打開他的筆記本電腦,又開始上網了。躺在隔間牀上的鐘俊堃的耳朵裡充斥着他斷斷續續的打字聲。這種聲音必定有一種催眠的作用,鍾俊堃的注意力不知不覺被這種聲音完全吸引,聽了一陣子,便呼呼睡了過去。

讓他難以理解的是,他分明是睡着了的,意識卻依然清醒着;而且,彷彿昨夜的夢境再次浮現出來,讓他看到了一些幾乎不可能的景象。

他開始高度興奮起來。

琥珀號在大風中顛簸,由下而上的巨浪足有五六米高,一波又一波地撕咬着琥珀號,情景異常恐怖。這恐怖又好像是某種劫難的延續。琥珀號自從進入大洋以後,似乎就沒有真正愜意過,總讓人感到有一種沉悶的氣氛縈繞其上,誰若是膽敢出來就會沾染上這種氣氛,所以人們有意無意地把活動範圍限定在自己的房間裡,很少互相來往,好像彼此是陌生的乘客一樣。到了晚上氣氛就更加沉悶。

如果不是客輪上的桅燈頻繁閃爍,整個客輪看上去酷似一隻沒有生命的巨大浮箱。現在大部分房間的燈光都熄滅了,只有少量的房間窗戶上還透出朦朦朧朧的光亮。相比之下,太平洋上洶涌的波濤反而顯得更明亮一些,放眼看,全是一幅幅此起彼伏、跳躍不息的水簾,這些水簾在夜幕下釋放出斷斷續續的、藍幽幽的光芒。

他走出自己房間的時候,腳步多少有些踉蹌。好奇心驅使着他,天氣再惡劣也不能讓他退縮。他相信自己的感覺沒有錯,剛剛的確有一個影子從面前閃過,雖然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但那影子是運動着的,影子擋住了它後面透進來的微弱的光亮,因此使它看上去更暗一些,也更有質感,只是它轉眼又不見了。他猜想這不會是幻覺,稍稍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出來看個究竟。

充滿了海腥味的涼爽在瞬間幫他提足了神。他伸出手抓住一人多高的欄杆,然後讓身體斜靠在上面,如此便可站得穩一些。這時他看見前面果然出現了人影,不是一個,是兩個,兩個人影輕捷如燕,正朝船頭的方向急奔。

這是怎麼回事呢?他迅速騰出一隻手來揉了揉眼睛,想弄清楚是否看花了眼,結果斷定確實有兩個人在前面奔跑。他不假思索地跟了過去,他想跑得快一些,無奈他無論如何也跑不快,等他跌跌撞撞到達船頭時,發現闃無一人。

擡頭向舷梯那邊看了看,也是空空如也。如果有什麼人要朝這個位置跑,應該不會再折回去繞着整個二層轉圈,極有可能登上舷梯上了三層。他拔腿沿着舷梯拾級往上爬,剛爬了兩三級臺階耳朵裡面已灌滿了巨大的聲響,風聲濤聲被放大了一樣,這些聲響迴旋在耳朵裡,震得耳膜又癢又痛。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他卻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啪啪、啪啪”,許文斌的打字聲重新將他拖離了夢境。他拍拍自己的後腦勺,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不禁暗自高興。現在越來越對自己的感覺有信心了。那麼,腦海裡的那些景象都是從哪兒來的呢?一個人好端端的,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被植入這些東西。那些景象應該就是他自己的經歷。只是,假如自己昨天夜裡從房間隻身來到舷梯附近,那麼爲何醒來後人卻在自己的房間裡呢?

他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呀。

這應該是什麼環節出了差錯,才使他如此狼狽。

再清楚不過,他一定是把某個關鍵的細節給遺漏了。

他用手捂住耳朵,緊閉雙目冥思苦想,拼命把注意力集中在舷梯那個位置。

“喂,大學畢業生,你不好好睡你的覺,這又是在搞什麼名堂啊?”許文斌察覺到隔間的異常,走過來問。

“早不過來遲不過來。”鍾俊堃生氣地嘟囔,“真煩死人了,我正在搜索一個細節,我覺得差不多就要大功告成了,這下全被你給攪了。”

“噢?”許文斌樂壞了,“你該不至於說自己正在證明相對論吧,我的大學生朋友?”

“瞎扯!”鍾俊堃不耐煩地說,“別總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架勢,我又不是小孩子。說正經的,你還記得昨天夜裡我給你打過一通電話吧?”

“嘿,我怎麼能忘記呢,我正等着你向我道歉呢!”許文斌聳聳肩。

“你少來這一套。”鍾俊堃說,“你仔細想想,我昨夜已經給你道歉過了,我纔不會爲同一件事情道歉兩回呢。”

“好吧,就算你道歉過了。”許文斌說,“那你告訴我,又有什麼其他的事情麼,是不是感到身體不舒服了?”

“怎麼說呢,”鍾俊堃說遲疑道,“反正說了你也不會相信的,算了,還不如不說。”

“我就知道你神經兮兮的。一會兒就叫安代再來給你打一針,免得你老是這麼一驚一乍的。”許文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