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日

有人看到雷葒身穿運動衫在客輪的甲板上散步,憂心忡忡的模樣。她一會兒趴在欄杆上遙望大洋,一會兒背靠着欄杆仰首看客輪旗杆上懸掛的彩旗,好像在想着什麼。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她開始沿着欄杆從船頭走到船尾,來來回回的走了好幾遍,又像是在尋覓着什麼。等最後一遍靠近船尾的時候,她的身影向上一躍,就不見了。

雷葒是不是自己跳下琥珀號的,客輪上的乘客——集團公司職員其實並不怎麼在意,因爲她的出事已經不是第一人了。人們在意的是琥珀號怎麼了,爲什麼接二連三出現這樣的事情?人們逐漸意識到這一系列變故的發生不是偶然的、孤立的,而是必然的、相互關聯的。人們已經越來越清晰地嗅出了一個驚天陰謀的氣息,而從目前已逐漸明朗的形勢不難看出誰是這一系列不幸變故的受益者,於是,這個陰謀背後的一張張臉譜已經昭然若揭了。

琥珀號上正在瀰漫起一股濃郁的烈火味道。

只是洋麪上的風聲太大,吹遠了、吹散了這種味道。

客輪的行駛速度已經明顯放緩,已進入東太平洋最活躍的季風區,這兒島礁衆多,又是許多國家的軍事前哨,情況十分複雜,特別是夜間航行困難更大。當風吹來的時候,客輪的桅杆會發出金屬碰撞般的響聲,在夜空中迴盪。

驚醒了許多人的夢。

安代的夢卻不是被這種聲音驚醒的,而是被一道光影喚醒的。

琥珀王鍾建春決定將她暫時隔離,以切斷她與鍾俊堃的糾纏。這也是迫不得已之舉。從內心來講,鍾建春並不想這麼做,而是寄希望於安代的自我覺醒,主動把心收回來。她誰都可以愛,就是不可以愛鍾俊堃。因爲鍾俊堃必須要死,在這個家族式的企業裡,鍾俊堃是一個合法的繼承人。只有鍾俊堃死了,琥珀集團的控制權才能毫無爭議、一勞永逸地轉移到鍾建春的手上。所以鍾俊堃的威脅,不在於他強壯與否、智慧與否、能幹與否,而在於他是否活着,這也是他必須死的惟一理由。這是最緊要的一點。

安代偏偏忽視了這一點,以終結者的身份愛上了他,情感阻擋了她的視線,愛情矇蔽了她的眼睛,如果再不採取有效措施立刻制止,整個計劃可能功敗垂成、毀於一旦。

對於安代,鍾建春常常感到無計可施。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安代對鍾俊堃的感情已經很深,她甚至曾明明白對鍾建春說,如果殺了鍾俊堃,她也不想活了,絕對會自殺。鍾建春曾經這樣問她:“如果我來告訴你,鍾俊堃已經死了呢?”安代竟不假思索的說:“Father,如果你所說屬實,我保證在10分鐘之內結束自己,誰也別想阻止我。”

她的語氣相當平靜。鍾建春辨別得出來,這不是她一時的氣話,而是她的愛情宣言。正是因爲如此,鍾俊堃纔可以至今安然無恙。

他曾經認爲,大學畢業生鍾俊堃不過是一個****或者繡花枕頭,不會引起驕傲的安代的注意。但是現在看來這個判斷是錯誤的,後悔當初選擇安代來負責鍾俊堃。如果當初不是選擇安代來負責解決鍾俊堃的問題,而是讓她負責周靚茗、辛之嫣或者雷葒,可能都會更加順利,即使她對她們動了惻隱之心,也不至於阻擋其他人去終結她們。

但是時間已經拖得太久太久。這個問題必須得到圓滿的解決。哪怕把安代禁閉起來,哪怕給安代強制洗腦,讓她淡化乃至忘卻對鍾俊堃的感情,爲此設計了多種方案,包括使用致幻劑。總之要在確保安代安全的前提之下,儘快了結這件事。

三層琥珀王辦公室有兩個套間,左邊的一間是休息間,右邊的一間實際上是一個大型的隔艙,在寫字檯後面,走進去是一個衣帽間,四面牆壁上與外間一樣,也掛滿了各式琥珀飾品,對門的那面牆壁上是一面高約2米、寬度可達1.5米的鏡子,鏡子的底色被處理成咖啡色,上面繪有一隻巨蜥的圖案,巨蜥的眼睛是一雙琥珀璧,兩隻前足攀在鏡子的頂端。看上去彷彿一隻巨蜥蟄伏在牆壁上,生龍活虎,栩栩如生。

手掌輕撫巨蜥的兩隻眼睛,這面鏡子立刻就會變成一道門。輕撫右眼門開,輕撫左眼門關,而門內的開與關正好相反,右眼關,左眼開。如果修改了程序,裡面的人想打開門則需要有一個特殊的遙控裝置,否則沒有辦法出來。

這個隔艙空間具有多種用途:隱身、逃生和囚禁。緊急情況之下藏身於其中,可以說萬無一失,不僅防彈、防熱,而且可以防火,即使整艘客輪燒成了一片火海,這個套間依然可以堅持7~11小時。而當該空間遭到侵入的時候,可以利用三道程序發起攻擊,即:強冷、強熱和噪聲。不費一槍一彈,便可制服入侵者。

這是鍾建春當初爲應對不測,在客輪建造過程中專門要求荷蘭船廠預置的。

安代3天前就開始在裡面“休息”了,那兒安全而寧靜,琥珀王鍾建春指派蔣七妮負責照顧。按照鍾建春的意見,安代需要在鎮定劑的幫助之下好好“休眠”幾天,期間可以使用適量的致幻劑,讓她不再記得鍾俊堃其人。使用這個辦法,對鍾建春來說,實在是一種無奈之舉,他本來不希望安代受到哪怕一點點的傷害,但是由於安代似乎與日俱增的固執,不得不採取這種等而下的辦法,看看通過幾天的藥物注射,能不能使她的頭腦清醒一些,或者簡單一些,最後自行與鍾俊堃作個了斷。如果她依然我行我素,就只好先行解決鍾俊堃,而讓她一直休息到登陸以後再說。

鍾建春的要求的非常明確:用藥絕不可過量,不可造成任何器質性損傷,否則拿她是問。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蔣七妮從安代進來的第一天起就開始私自加大劑量,她的意圖也很明顯:將安代置於死地。

蔣七妮有自己的計劃。

如果不發生意外,安代的生命將在下一個太陽升起之前終止。

安代即將死去,令她異常興奮。在琥珀集團,安代這個拉美血統的女人仗着自己是琥珀王的養女,每每盛氣凌人,頤指氣使,蔣七妮早已不滿。如果說琥珀集團當中有什麼人擋住了她的路,那麼這個人就是安代。在這次航行中安代又多次抗拒琥珀王的命令,遲遲不肯對鍾俊堃下手。此外,安代還曾是許文斌的戀人,雖然此情在琥珀王的干預下剎了車,依然不能解她心頭之痛,因爲現在許文斌是她的人了,如果沒有安代,許文斌的以前的情感世界會純潔得多,她認爲安代污染了許文斌的心,也使得許文斌在她心目中的價值大打折扣。而這一切都是安代的錯。

就在鍾俊堃爲思念安代痛不欲生的時候,安代卻正在一點一點失去自己的生命。

這時,一道炫亮的光影籠罩了她,她的頭部好像被一團蒸汽包裹起來一樣,感到又悶又熱,緊接着身體似乎騰空而起,漂浮在這道光影裡面。

恍惚之中,好像聽見了鍾俊堃的聲音。

鍾俊堃怎麼也到這裡來了?她使勁喊鍾俊堃的名字,卻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凌晨時分,風浪聲依然很大,洋麪上好像佈滿了濃濃的灰塵,一層又一層地遮住了天邊的光亮。鍾俊堃躺在201的牀上輾轉反側,安代莫明其妙的“消失”令他痛不欲生,這是安代第一次離開他的視線這麼久,他感到這已經不是簡單的“不辭而別”,他不敢設想在安代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因爲焦慮,因爲思念之痛,大腦中生出了虛幻的影像,彷彿又回覆到登陸聖潞西島之前的樣子,不知實與幻、不辨夜與晝。

也罷,即使在夢中見到安代,一樣是他嚮往的。

在這樣的夢中,他願長眠不起。

這是怎樣的夢境啊。

蟄伏在牆壁上的一隻巨蜥悄然移動了一下,門開啓了,鍾俊堃驚訝地打量四周,想像不出琥珀號上居然有這樣奇怪的地方,進來之後那道門一下子不見了,變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看上去有15平米左右的樣子,呈長方形,光線暗淡,除了兩隻沙發,並沒有其他的什麼擺設。長方形空間的另一端是一幅拼圖一樣的東西,走近時手掌輕撫左側,拼圖會自動打開,然後又進入下一個同樣格式、大小的空間,這兒除了有兩張沙發,還有一張牀、一個洗手間。這個空間的頂端的牆壁上有一幅一人多高的西洋寫實油畫,鑲在紅檀木的框子裡。輕推畫框,就是第三個空間,而安代就在那裡面。

這裡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

“你們把安代關在這裡,一連幾天看不到我,她會瘋掉的。”鍾俊堃說。

蔣七妮瞥了他一眼,說:“正好相反,安代這幾天一直都很安靜,就像她的中文名字一樣。”

“如果她有什麼不對勁,我一定饒不了你!”他示威似的衝蔣七妮揮揮拳,“你給我聽好了,我鍾俊堃以生命保證,安代受到任何傷害,你都要承擔一切後果。”

“你還真羅嗦……”蔣七妮話沒說完,身後突然又多出了一個身影,那是許文斌。“文斌,鍾先生一定要來見安代,我拗不過他,只好答應他了。”

“你不可以把俊堃帶來的,你想做什麼?”許文斌說。

蔣七妮聳聳肩。“我說過了,我實在拗不過他,而且我想,讓這對情侶見個面,說不定事情還有辦法解決呢。”

許文斌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哼,真搞不懂你,我爸爸不是已經三令五申不許他過來麼,你這麼喜歡擅自作主啊?”

蔣七妮說:“我也是爲安代好嘛!這件事遲遲不作個了結,對安代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說不定哪天真的把琥珀王激怒了,要了她的小命亦未可知。”

許文斌說:“你簡直胡說八道!”

蔣七妮說:“看樣子你很吃醋啦,你還挺在乎她的安危是麼?說說看,你是不是還在愛着她?”

許文斌說:“胡攪蠻纏啦,我是說你這樣做,會前功盡棄的,她連續用藥這麼多天,應該很快就見效了,到那時候再讓他們兩個見面豈不更好。我覺得此時打斷這個過程很不明智。”

鍾俊堃說:“算了吧,許文斌!我只是想見見安代,問題有這麼嚴重麼?你們到底把安代怎麼樣了,爲什麼你說她連續用藥,連續用什麼藥,是不是你們對她用了不好的藥物,就像原來對付我那樣?”

許文斌說:“原來對你怎麼了,還不都是在辛辛苦苦照料你、給你做保姆麼?小夥子,一定要學會感恩!沒有大家的照料你的身體能好起來麼,真搞不懂你這些想法兒都是打哪兒來的!”

鍾俊堃說:“謝謝!我想我知道什麼叫做感恩。你們奪走了我的母親,又奪走了我的父親,我是不是應該感恩呢!我該怎樣感恩呢!”

許文斌說:“你給我住口!你不可以這樣亂講話!”

鍾俊堃說:“是不是擔心我引來殺身之禍呀?沒有關係,我早已經準備好了,這條命早就在你們手中了,什麼時候想拿去,直接來拿好了!”

許文斌說:“哼,真是不可理喻!你不聽我的話,到時候你會後悔的。”

蔣七妮拉拉他,“不要理他,我們快過去吧!安代休息的地方就在前面。”

許文斌說:“俊堃,你不怕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麼?”

鍾俊堃說:“既然早晚都要死,還怕什麼?反正我已經失去一切了,活着也只是痛苦,安代在這兒,還不如早點來找她,要死就死在一起好了。”

許文斌悻悻而去。

“安代就關在這兒。”蔣七妮在油畫前面停住腳步,輕輕觸動了一下畫框,門開了。

鍾俊堃看到了空間的盡頭處是一張醫療用的升降牀,隱約看到安代躺在上面。

“好了,我就在外面等,你進去看看她吧,給你們45分鐘的時間。”蔣七妮說,目送着他走進去。

按照她的計劃,安代的生命還將維持半個小時。

如果安代在鍾俊堃的懷裡死去,那麼鍾俊堃就是殺死安代的兇手,等琥珀王一來,他的死期馬上就到了。

她悄悄走了出去。

鍾俊堃走到牀前,發現安代在看着自己。

“安,安。”他喊着,很快就淚流滿面了。

“俊堃,俊堃,我愛你……”是安的聲音。

鍾俊堃撫摩着安代的臉:“安,你到這裡來幹什麼,都第三天了,你爲什麼不跟我說一聲,我好難過,每分鐘都在想你,每分鐘都在爲你擔心,你知道麼?”

安代大吃一驚。剛纔以爲聽到了鍾俊堃的聲音,但是她喊過之後,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她認爲她聽到的只是一種幻覺,是因爲睡得太久而產生的幻覺。但是她已經清楚地感受到了鍾俊堃手上的溫度,真的是他,他真的過來了!

“俊堃,你不該來這裡的,是不是蔣七妮帶你過來的?你來這裡很危險你知道麼!”她不禁着急起來。“他們想要殺死你呀,俊堃!”

“是我求她帶我來的,我一定要見你,我要讓你知道,安,我愛你!”鍾俊堃說。

“俊堃,你馬上回去,就在201等我,好不好?”她說。

鍾俊堃抱住她,“安,我不要再離開你!要走我們一起走,你出不去,我也不想出去了。”

“安代!安代!”門被一道道打開,太陽的光亮也跟着一道道傳進來,幾個人匆匆忙忙地往裡面闖,最前面的是鍾建春,他嘴裡不停地喊着安代的名字。

當看到鍾俊堃的時候,鍾建春大聲吼起來:“鍾俊堃,你乾的好事!我饒不了你,你給我讓開!”

所有的聲音和景象戛然而止,感覺就好像突然從高空中墜落。鍾俊堃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過來。他被剛纔的夢境嚇壞了,安代居然就被關在鍾建春的辦公室裡!蔣七妮又準備殺死安代了!他顧不得多想,連滾帶爬地起了牀,直奔三層叔叔的辦公室而來。

叔叔辦公室外面居然沒有了警務人員,門是大開的,彷彿這些人一起去了什麼地方。鍾俊堃走進去一看,果然右手牆壁上有一道蟄伏着一隻巨蜥的門,跟在夢中所見一摸一樣,那道門現在也已經敞開了,他立刻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