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愣子吃了一驚,慌忙拉住了繮繩。車停甚急,儀琳怕顛碰了吳天德的傷口,將他的頭緊緊摟在懷中,自己的肩膀一下子撞在車壁上。這時,又有幾個彪悍的青衣漢子衝了過來,大多持着各式外門兵刃,有個黑麪微須的矮胖中年人,腰間居然插了兩把分水刺。
儀琳見這些人相貌兇狠,來意不善,暗暗緊了緊手中的劍,心想:不知這些人是什麼來歷,如果他們要對吳大哥不利,自己便拼了性命……若是真的打不過他們,大不了陪吳大哥一起死了就是。
那兩名青衣漢子驅馬靠近騾車,見車上坐着一個妙齡尼姑,相貌甚美,不禁多瞧了兩眼,再看車上躺着一人,這人上身衣裳半裸,胸口裹着青色的布條,似是受了重傷,不禁心頭大喜:這人胸口受傷,不是和幫主傳令要找的人正相吻合?
一名青衣漢子興奮地招呼道:“兄弟們,來看看,這小子倒和幫主要找的人十分相似?”那些人本來只是在四周兜着圈子,聞言都一齊靠了上來。那黑麪微須的中年人瞧了瞧吳天德臉色,向儀琳問道:“這漢子是你什麼人,哪裡受了傷?”
儀琳囁嚅着不知如何應答,她是個出家女尼,如何回答自己與吳天德的關係?躊躇半晌,答道:“這人……這人是貧尼俗家哥哥,胸口被歹人刺傷,我帶哥哥找郎中治傷。”
那人又問道:“你俗家哥哥?你姓什麼?叫什麼?”神色之間頗爲懷疑。
儀琳道:“我……我叫儀琳,哥哥姓……姓……”正想着若這些人真是吳大哥仇家,可萬萬不能說出他真名實姓。那漢子見她說話吞吞吐吐,冷笑一聲,轉首向二愣子問道:“小子,我來問你,這二人你可認識?他們姓什麼?”
那二愣子名字叫二愣子,人可不愣,見這些人持槍拿刀,個個都像是道上的好漢,早嚇得魂不附體,想起路上這女尼叫那快死的人做吳大哥,慌忙道:“這人姓吳,各位好漢大爺,小人可不認得他們”
一聽這胸口受傷的人姓吳,幾個漢子都唿哨一聲,狀甚興奮,黑麪人哈哈大笑道:“這人必是幫主他老人家要我們尋找的那人了,快快帶了他去見幫主。”
儀琳聽說這些人要將吳大哥帶走,一急之下,放下吳天德,嗆的一聲抽出劍來,指着他道:“吳大哥受了重傷,你們要帶他到哪裡去?若不快快救治,吳大哥他……他……”儀琳說到這裡,回頭瞧瞧吳天德模樣,險些流下淚來。
那黑麪人聽了瞧瞧吳天德模樣,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頭,旁邊一個提着蠟杆兒紅纓槍的青年人湊近了來,賊眉鼠眼地看了看儀琳,又看了看吳天德,湊到黑麪人面前悄聲道:“魚大哥,這人看樣子好像傷得頗重,也不知幫主要尋他回去做什麼,如果這麼帶了便走,到了幫主那裡怕已經是個死人了。”
黑麪人也蹙着眉頭道:“小陸啊,送信的人也沒說個明白,只說五毒教藍鳳凰要抓叫一個憐花公子伏欹的傢伙,幫主他老人家頒下令來,兄弟們搜尋了兩天還沒有下落,忽然又傳下令來說不必再找伏欹,要我們去找一個胸口中劍的人,叫什麼吳天德的,誰知道算是什麼意思?”
那小陸色迷迷地看了儀琳一眼,又耳語道:“雖然兄弟們不曾抓到那個憐花公子,可是兄弟們打聽得明白,那小子是西域一帶有名的採花淫賊。魚老大,苗女多情,那藍鳳凰聽說風騷得很,莫不是這吳天德和伏欹都是她裙下之臣,爭風吃醋打起來了?”
魚老大皺了皺眉,道:“藍鳳凰是幫主朋友,不許胡說,若是如你所說,這小尼姑又是怎麼回事?”
小陸嘿嘿笑道:“這小子若是藍鳳凰的面首,定也是個好色之徒,說不定他被憐花公子刺傷,逃出來後又花言巧語拐了這如花似玉的小尼姑下山……”說到這裡一眼瞧見吳天德模樣,也覺得太也難以自圓其說,若是一個人只剩下一口氣兒,還有本事花言巧語拐騙了這小尼姑,實在難以令人置信,不由呵呵笑了起來。
魚老大也覺好笑,叱道:“好了,你就是一肚子花花腸子。這人傷得頗重,怎麼也得先帶他去看了郎中,然後再帶他去見幫主。”魚老大吩咐了幾句,一衆好漢大呼小叫,要二愣子快快帶了吳天德去看郎中,儀琳見自己一人實在無法對付這麼多人,既然他們要帶吳大哥去看郎中,也便坐回車中暫不言語。
鎮裡郎中正坐在店中吃飯,幾個青衣漢子連敲帶打,踢開了房門,唬了他一跳。老郎中見了吳天德還當是江湖人打鬥仇殺,見這幾個青衣人神色兇狠,也不敢怠慢,慌忙上來給吳天德診治。
一打開胸口裹傷的布條,見了那潰爛的傷口,這郎中便連連搖頭,半晌不語。儀琳心中焦急,卻又不便催促,那些青衣漢子可沒那個耐性,見老郎中揪着鬍子在那兒直搖頭,一人已忍不住一拍桌子喝道:“老傢伙,到底有救沒有救,你倒是放個屁呀。”
老郎中嚇了一跳,脫口道:“能救,能救……”儀琳心中大喜,卻見老郎中又苦着臉道:“可是小老兒醫術低微,可救不了他性命。”魚老大聽了也不禁大怒:“那你又說什麼能救,你這老頭兒……”
老郎中見他舉拳要打,連忙抱住了腦袋,道:“好漢息怒,好漢息怒,小老兒只能……只能替他清理一下傷口,上些傷藥,暫時護住了性命。可是他內腑的傷,小老兒可是救不了,咱們河南開封有一位神醫平一指平大夫,要治他這麼重的傷,除非平神醫出手。”
幾個青衣人面面相覷,半晌魚老大才道:“平一指?”心想:“平一指是天下聞名的神醫,他當然治得了這個吳天德,用你多話,這人還不知是敵是友,我只管帶了去見幫主,哪有功夫送他去開封……”於是對老郎中道:“那你便快快替他清理傷口,不要羅嗦些廢話!”
老郎中慌忙應了,取來刀剪藥布,先在火上消了毒,將吳天德胸口腐肉都削了下來,那肉本已潰死,吳天德躺在那兒,毫無痛覺,看得儀琳又險險落下淚來,慌忙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老郎中清理好吳天德傷口,那裡漸漸滲出鮮紅的血水,這時吳天德感覺痛疼,才稍稍有了些知覺。儀琳見老郎中拿的只是尋常刀傷藥,忙將剩下的天香斷續膏拿出來給他,老郎中倒是識貨,只是聞了聞便知是上好的金瘡藥,有心問一問配方,見幾個青衣人虎視眈眈的模樣,卻不敢說話,將藥膏小心塗在刮出的嫩肉上,重新包紮好傷口,儀琳在一旁瞧得心疼。
魚老大瞧她模樣,倒好似和這吳天德真有莫大關係,想想現在不知是敵是友,倒也不便刀兵相見,於是上前道:“小師父,你這位……咳咳咳……吳大哥,受的傷頗重。這裡的草包郎中是治不好的,我們是天河幫的人,幫主前兩日發下話來,要我們尋找這位吳天德吳兄弟,平一指和我們幫主是朋友,不如我們帶你們去見過幫主,由他老人家派船載你們去開封,水路平穩,省得路上顛簸,你看如何?”
儀琳聽了忽地想起師父講解武林人物時,曾提到這天河幫。天河幫幫主黃伯流是中原武林前輩耆宿,現在年近八旬,論輩份可是極高的人物了。這天河幫人多勢衆,號令黃河上下數萬英雄,勢力橫跨齊魯鄂豫四省,雖說幫中良莠不齊,在武林中的名聲倒是譽多於毀,聽師父口氣,對這位黃老前輩還是有些佩服的。
這黃幫主既然不是壞人,怎麼會抓吳大哥這樣的好人?或許他是聽說了吳大哥被人傷害,纔想尋他相助。這樣一想,儀琳倒也不再堅持,輕輕點了點頭。
見儀琳信了自己的話,魚老大鬆了口氣,笑眯眯轉過身,又瞪起眼睛朝傻站在一旁的二愣子踹了一腳,道:“快快把騾車牽來,帶這位吳……兄弟去見我家幫主。”
二愣子還待爭辯,見這位江湖好漢揚手要打,連忙跑出去牽過騾車,再不敢講話。天河幫幾人簇擁着儀琳抱了吳天德上車,一路奔向長寧渡口。
陽光漸漸升上高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吳天德傷口腐肉盡去,天香斷續膏的藥效漸漸發揮作用,慢慢清醒過來。
儀琳將吳天德的頭擱在自己膝上,一會兒看看路,一會兒看看他臉上神色,生怕傷勢有什麼惡化,這時剛剛低下頭來,忽然見吳天德睜開了眼睛,正瞧着自己,不禁失聲叫道:“吳大哥,你……你醒了?”語聲發顫,顯是驚喜之極。
吳天德微微牽出一絲笑意,嘶啞着嗓子道:“儀琳妹妹,是……是你救了我?”儀琳喜極而泣,低聲叫道:“天可憐見,吳大哥……你終於醒來了……”說着,兩顆晶瑩的淚珠滴到吳天德的臉上。
吳天德舔了舔燒得乾裂的嘴脣,儀琳見狀忽地想起昨夜以口渡水,和吳天德脣齒相接的感覺,頓時渾身燥熱,垂下眼瞼不敢再看吳天德眼睛,想放下吳天德遠遠地逃開,卻又不捨得離開他半步。
吳天德只覺口乾舌燥,倒未發覺枕着的儀琳的腿都在哆嗦,他吃力地向儀琳道:“儀琳妹妹,我……我想喝水……”儀琳聽了慌忙收斂了紛亂的心思,向隨在車旁的魚老大道:“魚大哥,你帶的有水麼?吳大哥醒了,他想喝點水。”
魚老大聽說吳天德醒了,哈哈大笑,從腰間解下繫着的皮囊,啪地扔進車中,笑道:“拿去,給你親哥哥喝個痛快,哈哈哈……”
儀琳不理他調侃的瘋話,暈紅着臉拾起水囊,拔起木塞,小心翼翼貼着吳天德嘴邊將水倒進去。看着那清水一點點喝進吳天德嘴中,儀琳只覺得歡喜無限,吳大哥多喝一口水,彷彿便要好了一分,自己心裡的歡喜也便更多了一分。
吳天德喝了幾口水,停下來喘氣兒,儀琳瞧着他蒼白的面孔,雜亂的鬍鬚,一時忘形,伸手輕輕撫着他面龐,傷心地道:“吳大哥,都是儀琳不好,我……我……”
吳天德微微一笑,道:“儀琳妹妹,我……我都聽到了,我不會怪你的。”儀琳心裡忽地一跳,心裡慌得什麼似的:“他都知道了?他……他那晚果然都聽到了?他聽到了我說的話了?”擡起眼來看了他一眼,恰恰碰上他的目光,登時滿臉通紅,急忙將目光移開,一時不知說些什麼。
吳天德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問道:“我們……現在是去哪裡?”
щщщ◆ Tтka n◆ CO
儀琳紅着臉不敢看他,眼睛瞧着一旁,咬了咬嘴脣道:“我們……我們去見天河幫幫主,然後去尋位大有本事的大夫爲你治傷。”
吳天德哦了一聲,微微閉上雙目休息,只道那天河幫幫主是恆山派的朋友。此時吳天德已經醒來,再躺在自己腿上,儀琳只覺甚是不自在,小腿肚子一個勁兒地抽筋,忙扯過來一塊苫子,捲起來墊在吳大哥頭下面。
長寧渡口,只是一個小渡口,不過從這條支流倒可直趨黃河,天河幫的人是混水路的,這個小渡口雖沒有自己幫中兄弟,這條水路卻是極熟。車子停在渡口旁,兩個青衣人下馬去尋渡船。便在這時又有三騎從遠方馳來,到了渡口,四下張望尋找渡船,恰見兩個青衣人引了條渡船過來,不由大喜,連忙道:“船家,船家,快過來,載我們過去”
這些水上的好漢平日裡就眼高於頂,聽見這幾人要先行過去,頓時就有兩個青衣漢子回頭罵道:“滾你媽的,天河幫的兄弟在此,哪裡輪到你搶在大爺前頭?”
這三人本是嵩山派弟子,均是二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領頭的叫沈鵬,嵩山派劍掌雙絕,他在兩者上的造詣在同輩同門中均稱翹楚。此次三人從京中急急趕回來,只因三天前萬曆帝剛剛駕崩,新皇已登基。皇帝駕崩的消息還未傳遍天下,東廠、錦衣衛就爲了勢力的重新劃分明爭暗鬥起來,新帝更籌劃讓自己的心腹魏進忠組建西廠,與東廠劉公公分庭抗禮,錦衣衛也站在魏進忠一邊,劉公公捉襟見肘,急需左冷禪派人進京相助,是以三人急急趕回,向左冷禪傳報告消息。
三人正心急如焚,一聽是天河幫的人,怎麼會放在眼裡?沈鵬一聲冷笑,對穿着一身黑衣的四師弟陸忍道:“師弟,牽馬上船。”
天河幫見對方根本不把天河幫放在眼裡,勃然大怒,一個青衣漢子一抖手中紅纓槍,撲愣愣抖出碗大的一團槍花,直扎陸忍的前胸。
陸忍側身一避,用劍鞘磕開槍尖,抽出長劍反手便刺,魚老大此時站在車子右側,救援不及,見了這黑衣人用的長劍,不由吃驚道:“是嵩山派的,老六躲開!”
陸忍爲人陰險刻薄,那使槍漢子又大意以爲是普通江湖人,這一槍使老了,抽身不及,陸忍一劍便刺在他肩頭。嵩山派用的劍較之江湖上普通的長劍本就長出三寸,這一劍搠了個對穿,疼得使槍漢子一聲大叫,身子撞在車上,將那騾子驚起,向前便跑,二愣子連忙伸手緊緊抓住繮繩。
魚老大雖不欲與嵩山派發生爭鬥,但此刻一見了血登時大怒,招呼兄弟們就要衝上去。儀琳萬萬料不到這些江湖好漢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吃驚地從車裡站起來,沈鵬見車中站起一個小尼姑,吃了一驚,見她手中的劍分明是恆山劍派的,暗想:恆山派怎麼和天河幫搞在一起?
嵩山派想一統五嶽劍派,對於其他四派有何異動最是關心,見這尼姑甚是可疑,縱過來向車內一望,不由呆住,車內這人滿臉胡茬,容貌五官十分熟悉。他在劉正風府上就是被這人用計擒住,被幾個普通衙役捆住,還在身上踢了好幾腳,引爲生平大辱。後來回山稟報於左冷禪,左冷禪曾命他帶人趕赴福建調查此人底細,只是他趕去時吳天德正在龜島上,再後來便聽說此人得罪了朝廷,被削去官職,下落不明,想不到竟在這裡發現。
沈鵬這一見大喜道:“是姓吳的那狗官,這回落到我手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哈哈……”
一個持着烏黑雙杖的天河幫衆正與人合攻陸忍,聽了不假思索地道:“那是我幫幫主要抓的人,識相的滾遠些……”他本想擡出幫主來,讓嵩山派的人有所顧忌,哪曾想沈鵬恨吳天德入骨,便是說天河幫主的朋友,那也是一定要抓走的,何況也是對頭。伸手便去抓吳天德。
魚老大從馬上跳下來,直躍到車前,兩柄分水刺矯若遊龍,阻止沈鵬抓人。那些人並不知幫主與這吳天德是友是敵,私下揣測是敵的可能大些,剛剛情急之下,便未加掩飾地道了出來,聽在儀琳耳中卻令她大吃一驚:原來這天河幫是在騙我,他們也要抓吳大哥。眼見七八個天河幫幫衆與三名嵩山劍的弟子戰作一團,儀琳一咬牙,抱起吳天德躍下車就逃。
沈鵬看見急躍過來,伸手去抓儀琳,魚老大的分水刺刷地一點,沈鵬揮劍格開,手指一把抓住儀琳衣裳,嗤地一聲撕破了她的緇衣,露出貼身小衣來。
儀琳又羞又窘,可是懷裡抱着吳天德,也無力去掩飾,只是發足狂奔,沈鵬一心要留下吳天德折磨至死,但魚老大一對分水刺雖然不是陸上的利器,可是使起來角度刁鑽,攻擊狠毒快捷,沈鵬被他纏住,邊打邊追,好不容易抽個空隙一記嵩陽鐵掌拍在儀琳背上,腰間卻被魚老大趁機剮去一塊肉,疼得沈鵬一哆嗦,殺心頓起,轉身面對魚老大,手中一柄鐵劍運招如飛,式式直奔要害,只想先結果了這漢子。
儀琳被他沉重的掌力擊中背心,頓時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吐在吳天德身上。她眼前一黑,只覺天旋地轉,想到吳天德還抱在懷中,若是自己就此倒下,吳天德必被那惡人害了,硬生生壓下欲嘔的鮮血,踉踉蹌蹌逃了開去。
儀琳抱着吳天德也不知跑了多久,胸口翻滾欲嘔,她自知若是再吐出口血來,那便再也沒有力氣逃命,緊咬着牙關使足了力氣奔跑,只想着多逃開一些,吳大哥便多一分活命的機會。
吳天德被抱在懷中,雖無力掙扎,卻能瞧見她臉色,見她模樣心中不忍,對儀琳道:“儀琳妹妹,你放下我去找找幫手,這樣我們兩人都跑不了的……”他知道若要儀琳一人逃走,她是萬萬不肯,所以只想誆她離開。儀琳雖單純如一張白紙,聽了這話也知道是吳大哥想騙她逃生,現在天河幫和嵩山派都要抓他,自己孤身一人,去何處尋找幫手?
儀琳咬緊牙關搖了搖頭,又奔了許久,只覺腳下如同灌鉛,實在已邁不開步子,見前邊一個山坡,坡上種着一片瓜田,坡右河邊有片灌木叢,便抱着吳天德向那邊走過去。進入矮樹叢中只十幾步,儀琳腳下一軟,一跤跌在地上,右膝重重地磕在河邊石上,頓時鮮血滲出。
她也顧不得磕破的右腿,忙輕輕將吳天德放下。吳天德見她臉色潮紅,俏麗的臉蛋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不禁感動莫名,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儀琳的小手,輕輕喚了聲:“儀琳……”
儀琳被他的大手握住,本已跳得甚急的心臟更加不爭氣地撲通撲通跳了起來,本待將手抽將出來,聽見他叫自己儀琳,心中一軟,那手由他握住,胸中氣滯了半天,忽地又吐出一口鮮血,那傷勢再壓制不住,只覺眼前一黑,身子一軟,慢慢倒在吳天德的身邊。朦朧中只聽見吳天德一聲聲焦急地喚着:“儀琳,儀琳……”
儀琳暈厥之際迷迷糊糊地想:“吳大哥怎麼地不叫我儀琳妹妹了?他叫我儀琳,好似……好似比儀琳妹妹更好聽了些呢……”
昏昏沉沉地,也不知過了多久,儀琳幽幽醒來,乍一醒覺,立即便想:“吳大哥呢,他有沒有事?”忽然感覺口中有甜甜的汁水滴進來,猛地睜開眼,只見天色已昏黃,自己半躺在吳大哥的懷中,他手中正舉着半塊西瓜,將汁水擠進自己嘴中。
儀琳心口發悶,也不知是不是那一掌的傷勢發作,她強撐起身子,道:“吳大哥,你……你……”忽地想起那瓜田在叢林外十多丈的地方,吳大哥那麼重的傷勢要用了多大的力氣爬出去,取了西瓜再返回來餵給自己吃?擡眼看見那胸口繃帶已滲出血來,不由心中一痛,淚珠兒在眼中打轉,話聲哽在喉中說不出來。
吳天德見了她傷心模樣,輕聲哄她道:“傻丫頭,吳大哥見你醒來,不知有多高興,你怎地反而要哭了出來,難道小儀琳是水做的不成?這一天盡見你流淚了,好妹妹,笑一個給吳大哥看看。”
儀琳見他傷勢頗重,臉色蒼白如同蠟紙,還強作歡顏哄自己開心,不想違逆他的意思,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勉強牽起嘴角抿出一個笑臉來,隨即扭過頭去,兩行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怕吳大哥看見,不敢伸手去拭,任由淚珠兒一顆顆落在襟上。
她扭頭之際眼淚已溢出,吳天德故作不知,柔聲道:“儀琳模樣最是叫人痛惜,你可千萬哭不得呀。若是吳大哥一見了你笑,便會高興好幾天,若是一見了你哭……”他故意頓口不說,果然勾起儀琳的好奇心,悄悄拭了拭眼淚,問道:“見了我哭……怎樣?”
吳天德故意嘆氣道:“吳大哥一見了你哭,便會傷心好幾年!……”儀琳被他逗得忍不住噗嗤一笑,嗔道:“吳大哥盡瞎說,哪有人會一傷心便……便……”她扭頭瞧見吳天德促狹的笑容,恍然悟到他是在哄自己開心,不禁又是害羞又有些歡喜,連忙扭回了頭不去看他,有心想說一句話,卻癡癡地半晌說不出來,就那麼迷迷瞪瞪過了半晌,一陣微風吹過,感覺到背上涼意,才忽地警覺,不禁“啊”地一聲叫,返身抱住了身子。
吳天德奇道:“怎麼了?”儀琳羞得耳根子都紅了,咬着嘴脣半天不說話,眼見吳天德瞧着自己,卻再不敢轉過身去,好半天才吃吃地道:“我……我的衣服……”
吳天德恍然大悟,笑了兩聲,牽動胸口一陣疼痛,不敢再笑出聲,但心中卻暗暗好笑:在自己那個時代,女子便是穿着三點式在男人眼前晃,也全不當回事,她外袍雖破,裡邊小衣也極肥大,又不會被人看見什麼,怎地羞成這般模樣?
他一邊躺下,一邊道:“剛剛吳大哥去……摘瓜給你吃,看到瓜棚那兒掛了幾件衣裳,等天黑了便去偷了回來換上吧。”
儀琳聽見偷字,吃了一驚,忙道:“偷竊是佛門五戒中的第二戒,那可使不得。”吳天德嘆道:“這也戒,那也戒,事急從權有何不可?佛門怎麼那麼多戒持?”
儀琳道:“佛門五戒,是佛門四衆弟子的基本戒,不論出家在家皆應遵守的。五戒是不得殺生、不得偷盜、不得邪淫、不得……”她說到這裡忽地想起自己已經破了一戒了,不禁心中大羞,吳天德半閉着眼睛聽着,忽見她閉口不言,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心想:“這小丫頭莫不是讀書偷懶,忘記了吧?”
儀琳心中怦怦亂跳,不斷地對自己說:“我那是在救人,何況吳大哥又不知道……”又想吳大哥又不是佛祖,難道他不知道便不算犯戒了不成?
吳天德見她怔怔出神,只當她真的背不出來,爲免她難堪,忙笑道:“呃……我又不是出家人,五戒聽來無趣得很,不如你給我講講佛門的故事吧。”
儀琳驚醒過來,聽見吳大哥要聽故事,不由一怔,她從小到大何曾聽人講過故事,想了半晌纔想起師父對師姐妹講過一部天竺高僧寫的《百喻經》中,記載了許多故事,仔細想來竟有一位大將軍的故事,忙對吳天德道:“佛家有好多故事,我從一位高僧的旅行日記中見過一則故事,講給吳大哥聽吧。”
吳天德點頭稱好,儀琳想了一想,緩緩道:“據說,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那個國家有一位大將軍,立下了好多功勞。後來,新的國王登位,他妨恨那位大將軍在百姓心目中比自己還有威望,就找個藉口將那個大將軍殺了。”
吳天德嘿然道:“功高震主,自古做皇帝的都是這樣!”儀琳“啊”地叫了一聲,奇道:“我師父也是這麼說的,你怎麼知道?”吳天德啼笑皆非,這道理誰不明白,這小妮子難道以爲只有她師父才明白麼?
儀琳見他瞧着自己微笑,臉上一紅,忙接着道:“那位大將軍有十八位忠心的部下,那時都做了大官兒,他們棄了官職,保護那位大將軍的兒子逃出國去。國王派了好多人去追殺他們,這十八位部下的父母妻兒都被國王殺了,等他們逃到一個沙漠時,只剩下那位大將軍的兒子和兩位將軍,他們只要穿過那片沙漠,就能擺脫國王的追兵了。”
儀琳出神地想了一下道:“兩位保護大將軍兒子的將軍,身上都負了不輕的傷,他們帶了糧食在沙漠中走了好久好久,都沒能走出沙漠。糧食漸漸不夠了,他們就省着吃,但是那位大將軍的兒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苦,有一天他餓得受不了,向保護他的那位將軍要吃的,將軍說必須省着點吃才能走出沙漠去,要他忍耐一些。那位大將軍的兒子懷恨在心,晚上偷偷拿了匕首要殺了那位將軍搶奪吃的,那位將軍睡夢中醒來,察覺有人要殺自己,匆忙間一揮手,那位大將軍的兒子不懂得武功,匕首竟刺入自己的胸口……”
吳天德本來對聽故事並不感興趣,但是聽到這裡也不禁“啊”了一聲,那十八位將軍拋妻棄子,歷盡艱辛要保護他逃出去,想不到最後卻……他連忙追問道:“那後來怎樣了?”
儀琳搖了搖頭,半晌道:“大將軍的兒子死掉了,那位將軍清醒過來,整個人都傻在那兒,後來……”儀琳的聲音忍不住顫抖起來,道:“那位將軍過了不知多久忽然發狂地大喊大叫,用刀子在……在那位將軍的兒子身上不斷地砍,再後來……後來他又殺了和他一起逃出去的另一位將軍,帶着大將軍兒子的頭顱回到了自己的國家,國王給他好多賞賜,他成了國王的親信,開始大肆屠殺起忠於大將軍的人來。”
儀琳講完,兩個人都靜了下來,過了會兒,儀琳說“師父說,佛經裡記載了這個故事,是說成佛成魔只在一念之間,因果實在奇妙得很。”
吳天德瞧她一副虔誠模樣,想像她清燈古佛度過一生,心頭忽然堵得慌,他對儀琳道:“吳大哥也講個故事給你聽吧”
儀琳瞧了瞧他,微笑道:“好呵,吳大哥講給我聽……”只覺得吳大哥的模樣那樣粗豪威武,居然會講故事,甚是有趣。
吳天德道:“從前,有一對夫妻,他們婚後曾經做了首詩,說:‘連就連,你我相約過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儀琳聽了心中好生感動,插口道:“那他們一定是十分恩愛的了。”
吳天德道:“嗯,可惜,過了幾年,那位妻子因病死了,丈夫傷心欲絕,一病不起……”儀琳“啊”地一聲,神色間大是惋惜同情。吳天德繼續道:“那妻子死後,遲遲不肯投胎,就站在奈何橋上等着她的丈夫,要與他相約一起投胎。”
儀琳感動極了,雙掌合什,微微閉上雙目,彷彿在爲那對夫妻祁福一般,吳天德笑了笑,又道:“過了三年,那個丈夫因爲思念妻子,終於也去世了,到了奈何橋上,夫妻二人一起投胎轉世。”
儀琳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只覺蒼天果然眷顧這對有情人,沒有令人失望。只聽吳天德道:“轉世之後,那個丈夫投胎在一個大富之家,那個妻子投胎在一個普通農人家庭。他們長大以後,丈夫漸漸記起前世曾與心愛的人有過這個約定,於是到處去尋找妻子,只要見到長得很有靈性、像極他妻子的人,他就娶回家來,可是發現不是他前世的愛人後,他就捨棄了妻子,繼續去尋找,他一生娶了許許多多妻子,可是始終不曾找到自己的愛人。其實,他前世的妻子,一直就在他的家中,在他身邊當個小丫環……”
儀琳十分失望,喃喃地道:“怎麼會這樣,他們那麼恩愛……怎麼會……”
吳天德道:“原來,妻子在奈何橋上等待她丈夫的三年裡,身上的靈氣不斷消散,那些經過投胎的女子,沾了她的靈氣,纔會被她丈夫誤認爲是她。而她自己,轉世後卻變成了一個普通人,雖然日日就在前世丈夫身邊,可她卻記不起來,而丈夫也認不出她。”
儀琳十分難過,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只覺得這故事給人帶來太多太多的傷心和遺憾,想像兩人前世的海誓山盟,後世的一生相對無緣,只覺人生殘酷莫過於此。
吳天德望着她,輕輕地道:“這個故事是說,與其寄託於虛無縹緲的來世,不如好好珍惜今世的生活。佛家講修來世,誰記得你的今生是前世如何修來?你一心求佛,到底要求來世得到些什麼呢?如果今世有機會去得到那些幸福,爲什麼要捨棄它,卻寄託於不可預見的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