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星月夜,吳天德記不清已在死亡邊緣掙扎了多久了,五天還是七天?那一劍刺傷了內腑,墜入河中後又失血過多,奄奄一息的他,若不是憑着深厚的內力支撐着最後一口氣,早已一命嗚呼了。
昨天下了一場秋雨,綿綿的雨絲落在身上,現在他的身體已半浸在冷冷的積水中。這幾天吳天德餓了,就扯一把麥穗,渴了,就喝一口渾濁的河水,苦苦支撐着越來越衰弱的身體。
他曾想過掙扎着爬到路上去,或許會被農夫看見,但是傷口深入肺腑,略一掙扎口中就溢出鮮血來,弄到現在,他即使想掙扎,也已沒了力氣。現在又發起了高燒,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躺在那兒動彈不得,要不是還有那懸絲般的一點氣息,分明就已是一個死人了。
兩隻青蛙從他的身上跳過去,躍入了田中。吳天德的神志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此時他略略醒了過來,失神的雙眼呆滯地望着天上的星辰,和那如鉤的一彎月牙兒,這星空還能看多久?今夜的星星這麼亮,是在爲自己送行麼?
呆呆地望了半晌,他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直到了近處。吳天德聽到,心中一陣狂喜,顫抖着雙手抓緊了地面,想要掙扎着喊一聲,可是喉嚨哽得緊緊的,嘴脣猶如垂死的魚兒張合了半天,隱約吐出了一點聲音,那聲音竟是連自己都聽不清。
吳天德心中焦急,若是不能驚動那人,這唯一的求生機會便要失去了。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他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那人撥開麥子,向自己方向走來,驚動起來的青蛙紛紛跳起來,一躍一躍的,有的直接跳到吳天德身上,再縱跳過去,躍入水中。吳天德激動得幾乎暈厥過去,再近些……再近些……這裡是半人多高的濃密麥田,如果不走到近處,便是白天也看不到躺在裡邊的人,何況是這樣的夜晚?
腳步聲停下了,吳天德眼前一黑,一顆心忽地深深沉了下去,僅僅咫尺之遙……爲什麼上蒼給了我一個生的希望,卻不給我生的機會?自己無力移動,如果那人只是夜間經過,在田中方便,那便是眼看着救命的菩薩來而復去了。
吳天德嘴脣哆嗦,一顆心正如墜冰窖,忽地又是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傳來,一個響亮的嗓門在沉沉夜空中響起來:“儀琳,儀琳……唉,這孩子,和她孃的脾氣一樣倔強,我又沒說不去找那小子,有他兩個老婆在手裡,他早晚會來恆山的嘛。要依着我,那小子三心二意,早把他……咳……儀琳,你在哪裡啊?”
那人邊喚着,邊向遠處走去。天吶,那聲音是……不戒和尚,吳天德曾被他耳提面命,傳授了一下午爲人夫的學問,怎麼會不記得他的聲音?這人竟是不戒和尚,那剛剛藏進麥田裡的難道是……儀琳!?
吳天德心中一陣激動,正要拿出吃奶的勁兒弄出點聲音來,忽然聽到頭頂朝向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爹爹,孩兒知道你是疼愛我,可是你怎麼可以這樣做?唉……爹爹呀,你用計騙走了吳大哥的夫人,他心裡不知有多焦急,朱姐姐和非煙妹妹都比女兒美貌百倍,孩兒怎麼及得上人家?
再說,孩兒已經身入空門,只因那日在衡陽被令狐師兄和吳大哥救了,才一直感念他們的恩德。我看吳大哥雖然樣子看起來粗魯得很,卻是一個很細心的人。他那日……那日教訓田伯光那番話,和佛祖普渡世人的真言一樣靈驗,竟然便這麼說動了那個惡賊再也不做壞事,我在你面前常常提起他,只是佩服他罷了。
他是個大英雄,還是個大將軍呢,我……我一個小尼姑,皈依佛門之後,便當六根清淨,再受情緣牽纏,菩薩是要責怪的,孩兒就算真的喜歡了他,又怎麼……又怎麼可以去做他的……唉,現在月兒姐姐和非煙妹妹一定在恨我……”
“糊塗爹爹呀……你讓桃谷六仙去抓吳大哥,怕他們糊里糊塗辦不成事,又威脅田伯光去騙了他夫人,你叫孩兒以後怎麼有臉再去見他?吳大哥……是個對心愛的人極體貼的男子,你說在他書房裡留下了字條,怎地我們在華陰縣裡等了一天一夜都不見他來?”
吳天德聽的呆了,他萬萬想不到朱靜月、曲非煙二人是被不戒和尚拐走的。田伯光一直和自己稱兄道弟,他去扯個謊兒,騙朱靜月二人下山,再也容易不過。猝不及防之下,要擒住她們,又有何難?可是,儀琳說他在自己家中留下了字條,自己也曾去書房看過,什麼也不曾見到呀。
知道朱靜月、曲非煙落在不戒的手中,吳天德一直焦急的心,纔算放了下來,自己來華山隱居,田伯光當然一清二楚,難怪不戒居然找上華山來……此時他也不及去想田伯光怎麼又和不戒走到了一起,只是一聽二女平安無事,心裡便踏實了好多。
只聽儀琳又嘆氣道:“你擄了吳大哥的夫人,卻害得吳大哥不知去向,咱們一路打聽追到附近,只聽人說曾有這樣一個人出現,卻始終找不到他。你尋得不耐煩叫我回恆山等他,爹爹呀,孩兒是個出家的女尼,如果吳大哥一怒找上恆山,你叫孩兒哪有臉面去見師父和師姐們?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吳大哥,向他說對不起,請他將夫人先接了回去,不然吳大哥找不到月兒姐姐和非煙妹妹,一路追到江南去,還不急出病來,若是那樣,孩兒不但沒臉再回恆山,更無顏再去見他了。”
“爹爹,你先回恆山吧,孩兒……自己去找吳大哥,唉……吳大哥……”她仰起臉來,癡癡地望着星空,遠遠的天際裡似乎剛剛有一道流星劃過,儀琳不期然地想起去衡山縣的路上,在山神廟下望着流星許願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星空月色,吳大哥在身邊溫柔地安慰自己說:“你這樣可愛,觀世音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的,無論你許了什麼願望,天上的神靈都會讓你夢想成真。”我許的願,神靈真的會保佑我夢想成真麼?我……我心中的願望到底是什麼?
儀琳癡癡地望了半晌,慢慢站起了蹲伏的身子,吳天德知道只要她擡腿走開,自己就真的要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裡,那可真的是欲哭無淚了。可是他心中焦急,乾啞腫脹的喉嚨就是發不出聲音來,心中一急,他用盡全身力氣用手掌拍了下身邊那窪積水。
水窪被拍,嘩啦一聲,雖然力弱造成的聲音不大,但儀琳就站在兩米開外,卻是聽得清清楚楚,她吃了一驚,叫道:“是誰?”頓了頓,心頭怦怦亂跳着,顫聲又問:“有沒有人在哪裡?”
儀林臉上發熱,不知是不是有人藏在那兒聽到了自己的心裡話。她從小沒有見過母親,父親又總隔一段時間就到處去尋找她,一個女孩兒家有了心事無法對人提起,慢慢養成了在無人處把心事訴說給空山樹鳥傾聽的習慣,每次說出了心事心裡都好受許多。
今日在這裡無意中說出了這麼多心事,若真是被人暗中聽到,豈不羞也要羞死?又聽到河中流水聲音,只盼是條魚兒激起水花,等了半晌,聽到又是嘩啦一聲,比方纔聲音還要小些,便鼓足了勇氣,提起腳跟走了過去。
今夜天空只是弦月,光線微弱,虧得她眼力好,撥開一片麥子,便見前邊麥田壓倒了一片,一個黑乎乎的人躺在那兒。這兩日吳天德在泥水中掙扎,弄得一身污泥,身下鬆軟的泥土壓得比別處深些,已積了一窪雨水。
儀琳見果然有人藏在那兒,又羞又怕,可是心事被人聽到,如果不看到這人面目,彷彿心底裡總像是被不知道的人偷去了什麼,又是恐懼,又是慌亂,她又喚了兩聲,只見那黑影兒手臂微微動了動,便再無聲息,心想:“這人是受了傷麼?”
也顧不得此處地上一片稀泥,她踮着腳尖走到吳天德身邊,蹲下來仔細察看,只見這人躺在那兒,身上臉上都是泥巴,伸手一摸,溼漉漉的,儀琳心中害怕,但是她生性善良,見這人躺在這兒,也不知是受了傷還是患了重病,惻隱之心頓起,便鼓足勇氣柔聲喚道:“你……你是什麼人,聽得到我說話麼?”
吳天德喉中嗬嗬盡力發出些聲音,儀琳聽他喉間發出咕咕嚕嚕的輕微聲音,也不知在說些什麼,伸手在他額上摸了一下,只覺觸手滾燙,不由吃了一驚,暗想:“這人果然重病在身,出家人慈悲爲懷,我既然見了,怎麼也要救他。”
可是這人雖然萎頓在地,身形倒是健碩,儀琳一個女孩兒家,怎麼好去抱他?伸手拉着他手臂想扶他坐起,這一拉牽動傷口,吳天德不由悶哼一聲,儀琳聽見他聲音,心中不由慚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人分明病得不輕,我怎地還拘泥於男女之別,真是愧爲修行的方外人了。”
想到這裡,儀琳湊過來將手攬在他背下,用盡力氣將他扶了起來,吳天德站都站不穩,大半身的重量都壓在儀琳肩頭。這一站起,儀琳才發現這人比自己足足高了一頭,就算用肩膀去扛他,也使不上力。
吳天德想叫她一聲儀琳妹妹,嘴巴翕動半天,還是發不出聲音,這一提氣用力,倒是心急氣短,眼前陣陣發黑,更加支撐不住了。
儀琳方纔還一心想要避開父親,現在卻只盼父親就在身邊那便好了。她架着吳天德胳膊向前拖動兩步,吳天德體力不濟,又牽痛傷口,竟爾昏了過去,身子向前一栽,儀琳再顧不得避忌,慌忙張開手臂抱住了他。
這人雖一身泥污,衣裳溼透,到底是個大男人,儀琳平生還是頭一次抱着一個男人身體,還抱得如此之緊,只覺心頭亂跳,耳根發熱,她定了定神,暗想:“這人病重,若再不救治,就要丟了一條性命了,儀琳啊儀琳,師父常說:‘我佛慈悲,普度衆生’,你在這裡碰上這人,便是緣份,怎麼也要救了他性命纔是。”
想到這裡,她低低地念了一聲:“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哈下腰,將那高大的男人背在了身上,用足了力氣,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最近的村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