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雙目失明,不能察顏辨色,可耶律風靂言語中對漢人的蔑視之露骨,令我這個瞎子輕而易舉可一絲不漏地聽了個真切。
可雖說如此,耶律風靂的漢語卻出乎意料的好,像是個土生土長的大宋子民,倘若不是他偶爾脫口而出的流利遼語,我真要以爲現在正詳述我的身世的遼大將軍是個叛宋通外的大宋逆賊。
耶律風靂對着我說話的語氣已經不是單單隻用冷淡兩個字可形容的了。
那些字字句句都是帶刺的,彷彿非得在我身上戳個七孔流血方肯罷休。也不曉得他滔天的憤恨從何而來,而碰巧倒黴如我,撞到他的劍鋒上似的,只有當出氣娃娃的份。
現在好說歹說是在人家的地盤上,我本想以和爲貴,發揮大宋禮儀之邦的大度,扁扁嘴,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偏偏聽他左一句豎子,右一句漢狗,鄙視之情溢於言辭,饒是我脾氣再好,也禁不住頂了回去。
“X的!我們大宋子民有的是節氣,有的是骨氣!怎麼着?”我脖子一挺,回罵了過去,“你這個蠻子懂個屁啊!你……!”
或許是我這個被他所蔑視的人竟敢在他大遼將軍面前大放厥詞,又或許是我罵他大遼蠻子的張狂徹底惹怒了他,我一句話尚未罵完,猛地聽到瓷器驟然被掃倒在地支離破碎的刺耳聲響,緊接着騰騰幾步響踏,我的衣領子就被人粗暴地用力揪了起來,往外邊扯,勒得我脖子一緊,差點喘不過氣來。
我還沒來得及尖叫,頰邊一陣掌風呼呼地撲過來,還沒弄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時,一隻手重重一掌抽到我的臉上,左臉頰立刻火辣辣地揪心地痛。
他那一掌竟似用盡了全力,淬不及防的我整張臉被打得偏了過去,額頭狠狠地磕到了旁邊的牀柱,立馬頭暈起來,擠出一聲慘叫,只覺得頭部又疼痛得腫脹了幾分,口中一甜,張口噴出些腥得駭人的液體。
“風靂!住手!”還沒緩過氣來,第二次掌風又至,卻久久沒有再重擊上我的臉,想是被似乎有點動怒的耶律雷焰擡手架住了。
我摸索着支起身子坐正,偏頭呸的一聲吐掉口腔中剩餘的一點血,伸手撫着被撞得鈍鈍地抽痛着的額頭,擰緊了眉,粗喘了幾口氣,一徑地沉默着。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耶律雷焰,“好了,都別鬧了!”聽他的語氣,真真是十足的不悅。
耶律雷焰用遼語和耶律風靂交談了幾句,儘管我聽不懂,卻也聽出他們的話語都是衝得不得了,吵架似的。我還沒弄清情況,聽見門咯吱一聲,二人便離開了。
不多久,外面幾聲聲響,恐怕是站了幾個士卒,要來守着我這個眼又瞎,腳又跛的老弱病殘。
正嗤笑着他們的小題大做,門又被輕輕推開,我以爲是耶律風靂或是耶律雷焰又折了回來要折騰我的時候,一把誠惶誠恐的聲音清脆脆地小聲喊了一句柳公子。
聽聲音是個少年,怕還沒有我大。
哼!我剛吃了耶律風靂的大虧,怒從膽邊生,從鼻子裡哧了一聲。又是個狗眼看人低的遼人!我纔不理!
少年走了過來,爲我理理被褥和披風,低低地道:“柳公子,你別這樣……小的也是個漢人。……二王爺吩咐下來要小的好生照顧着你,有什麼需要請告訴小的。”
我這纔回了回神,想那二王爺大概就是耶律雷焰。
少年剛纔似乎話中有話,我一僵,暗中捉了捉被子,手心裡都握得沁出了汗。
他繼續道:“柳公子,小的也就只是個奴隸,什麼髒活累活都幹得來,柳公子別客氣,儘管吩咐小的就是了。”
少年的話裡淡淡的,奴隸二字也就這麼自然地帶了過去,彷彿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情。
毫不掩飾,亦不抗拒。
一陣心寒,我算是有點理解耶律風靂的蔑視了。
脊背寒極了,彷彿在身後墊了個大冰塊,忍不住伸手向聲源探去。
一把捉住他的肩膀,那肩膀竟瘦弱得令人心驚,真真的皮包骨,受了虐待似的。
我大吃一驚,力道奇大,卻不見少年一丁點的反抗,不由得對他的柔順反感,讓我剛纔積壓着的大量憤怒瞬間爆發,所有的怒氣使我不擇言辭地責問起這個無辜的少年。
“爲什麼甘做奴隸!爲什麼不反抗!爲什麼不逃跑!爲什麼不回中原不回大宋!你又不是遼人的一條狗,怎麼可以不怨不怒地做他們的奴隸!?”
手下扣緊的肩膀微微動了動,又沒了動作,他掰開我握着的手指,頓了頓,才雲淡風輕地回話。
“柳公子,螻蟻尚且偷生,你又何必和自己過不去?那邊捉過來的戰俘多是折磨慘死的,能活下來已算是萬幸,做奴隸已是不錯了,哪個有柳公子這般好運的?叫二王爺給看上了,硬是護着你,將軍大人也奈你不何,不然,依你這在宋軍裡的身份,早早叫人送嚴刑酷打地拷問去了。”
我似硬生生受了他一記硬拳,渾身顫了顫,後背軟了起來,無力地捱到牀前木板上,一時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少年又平靜地補上了一句:“柳公子,現在想想怎樣討二王爺的歡心更好,或許可以跟着享多一陣子的福,那些個氣節、骨氣什麼的,頂個屁用。”
我在黑暗中閃過少年一張朦朧的臉,五官都是看不清楚的,糊成了一團,惟獨那嘲諷我的淺笑卻異常清楚。
側身躺下,我拉上被子把頭捂得嚴嚴實實的,感到摸名地說不出的難受,胃裡翻江倒海地折騰起來,忽然一陣陣的噁心涌到喉頭。不及細想,我立刻掀開被子,摸索着爬到牀沿,張口哇地一聲嘔吐起來。
大概是沒吃多少東西的關係,我乾嘔着,像要把五臟六腑都要全數嘔出來,嘔了幾聲,才嘔出些又酸又刺喉的胃液。
少年便奔過來,扶起趴在牀沿的我,遞來一杯清水讓我嗽口,便毫無怨言地打掃我吐出來的污物。
我又摸着躺回被子裡去,翻過身子對着牆的方向,正發愣,聽見他掃了幾下,忽然停住了,幽幽地嘆了口氣,綿長而輕微,似有無限的思緒無法抒發。
我仔細地側耳聽了聽,卻又沒了聲響,正以爲是聽錯了的時候,少年低低脆脆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他嘆口氣:“柳公子,你又何必倔強着呢?死了比活着好嗎……難道你就沒有一個讓你想活着回去見見的人嗎……”
……
我心竟然猛地被刀子割了一下似的痛起來。
見我不答話,少年疑惑地低喃了聲:“咿?睡了嗎?”便推門去洗抹布了。
……
死了比活着好嗎……難道你就沒有一個讓你想活着回去見見的人嗎……空蕩蕩一片死寂的房間裡迴旋着他的問話,讓我的心揪着揪着。
活着回去見見的人……
……趙永寰……
從沒有一刻讓我如此渴望見到他,寂寞彷彿挖空了我的心和一切的思想,然後全部裝進去一個人,他的笑,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癡,他的聲音,他的話,他的動作,他的……
也許我真的如趙永寰所說的遲鈍,遲來的想望讓我突然變得脆弱不堪一擊,感到一種很想很想回去的感情直直衝到四肢百骸,緊緊地虜獲了我。
我把頭埋到被子裡,蜷縮成一團,眼角忽然溼溼的,溢出的水滴卻又立刻被錦被吸了去。腦海中不斷閃過那天斜坡上,他拿着火把搜索未果而離去的身影,還有那焦急得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那真是一把大宋七王爺不應該有的脆弱的嗓音……
不知道他找不到我是怎樣的焦急和傷心法呢?我兀自想着。
我不是少年那種不反抗,逆來順受的人,也不可能聽了他的勸順了二王爺耶律雷焰,可我還是想活下來,留着一條小命,也許還有些希望再見到趙永寰,即使那希望如此渺小。
上天……倘若我有這樣的機會,摸索着爬我也要給他爬回宋營……
沉入夢前,我告戒自己萬萬不可再像今天一般衝動了,因爲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