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這些,”曜靈輕聲細語,每每到了這裡,她便覺得心神舒泰,“可都是采薇莊的命根子!誰說花兒只開得一季?花也是有精氣神的,有魂靈的!!這些寶貝不正是花兒的魂?形不在了,可這神卻能多留些日子,想要趕盡殺絕?也沒那麼容易。”
方成沉默半天,他不是傻子,知道掌櫃的這話因何而起。左思右想之下,他還是開了口,這問題不問出來,是要憋死人的,即便不爲自己,也爲店裡幾十個夥計:“掌櫃的,你真要出門?爲什麼?”
曜靈輕輕點了點頭:“樹挪死,人挪活。一個地方呆得久了,少不得活動活動,散散心也是好的。”
方成搖頭,不肯相信:“掌櫃的沒說實話!別人也許呆久了會煩,可掌櫃當這店子自己命一樣的要緊,平日裡說句閒話也不肯牽扯到店上,生怕一個不留神就壞了什麼事。如今怎的?說一個走字,就走得放心了?”
曜靈心裡百轉千回,面上卻鎮靜地笑:“怎麼不放心?不是有你?吉利也會辦事了,店裡一切都有次有序的,我怕什麼?莊上又有你劉哥,我更不必擔心。正是出去看看世面的好機會,有什麼可惜?”
方成心裡有氣,嘴上便把不牢了:“掌櫃的有心瞞我是怎的?店裡人人都知道,是那宮裡的公公,要逼着掌櫃的出門!什麼好人物,說話裝腔作勢,一付人模狗樣,不就是仗着。。。”
他話纔到這裡,曜靈立即出聲喝斷:“你瘋了!”說罷,她走到門口,將頭伸出去張了張,見院子裡無人,方纔放下心來。
因這庫房裡存着胭脂水粉,曜靈怕煙燻出火燎子氣來。從不許在這裡點燈,也是爲了安全。
又因胭脂水粉喜陰怕光,這屋裡也沒有窗戶,因此到了夜裡便看不見光,曜靈這纔將房門留了條縫,好將這裡打量清楚。
其實她從不在晚上過來,不過今兒事出有因。也是顧不得了。
“方成你說話也不看看地方!荃公公人還沒走呢!叫他聽見這話,別說是你,就連我,整個採違莊也要跟着倒黴!” 曜靈火了。她真生了氣的時候,店裡是沒人敢多說一個字的。
方成耷拉着腦袋。知道是自己的錯,他只圖一時嘴上快活,又爲了掌櫃的事生氣,方纔說溜了嘴。
其實平日,他還算謹慎,要不然。曜靈也不敢在自己出門時,將店交給他管了。
不過現在,她卻有意要教訓方成幾句,一爲訓誡,二來,也爲叫自己放心:“你是做老了的夥計,連你也這樣恣意妄爲,下頭的夥計又怎麼樣?你這樣不顧大局,叫我怎麼敢將這店子託付於你?!”
方成愈侷促。這庫房裡每一件貨品似乎都在附和,並指責於他。是啊,怎麼這樣不小心?掌櫃的平日裡的話,都白教了麼?
“做生意麼,和氣生財。咱們這裡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有。上至宮裡娘娘,下到街市鄰居,見什麼人便要說什麼話,不可得罪人,也不可埋汰了自己,若連這個也學不會,你們就趁早走人。”
這番話是采薇莊每個夥計進門時,掌事的大夥計都要對其說上一遍的。劉勤對方成說過,方成呢?則對吉利說過。
怎麼到這會子,自己反倒忘了個乾淨?
“掌櫃的,我,我纔是氣昏了頭,一時失言,掌櫃的要打要罵,方成不敢辯駁。不過掌櫃的只管放心,您要出門,店裡只管交給我。我今兒知錯了,以後再也是不敢了。”
曜靈點了點頭,再不多說。有些話點到即可,夥計也是人,也有自尊心的。
“行了,這事就算完了。”曜靈微含着笑意,對方成道:“如今你可看清了,那些櫃格里都是滿當的。我剛纔大約算過,到今年年下,也差不多夠了。秋天京裡也沒有好花料,往常年份裡,過了這個時間,咱們也總就收手不再新做胭脂了。我這個時間走,也放得下心了。”
方成總是聽見她說個走字,心裡就一揪一揪地疼,這時便急忙轉身,爲掩飾心裡的難受,便隨口問道:“掌櫃的,你這是要去哪兒?這時節去江南也算適時,蘇杭揚州什麼的,總聽人說熱鬧得很,掌櫃的覺得怎樣?”
曜靈搖頭,望過來的眼神清澈的如同冰下的溪水,不染一絲世間的塵垢,卻微微透出寒意:“我可不去那些熱鬧地方,要說熱鬧,沒能比得上京裡的。我看夠了熱鬧,只求個清靜。我要去雲南。”
這下方成目瞪口呆。半晌回過神來,急得眼裡要出火,攔在曜靈面前,話也說不周全了,打着結巴道:“什,什麼?那可是,不毛,毛,毛。。。”
曜靈笑了起來,打斷對方的話道:“毛什麼毛?這裡又沒有狐狸!”
方成不吭聲了,知道說也是白說,掌櫃的一看就是主意已定的樣子,憑自己這張拙嘴,能說得過她?
不過他也是心裡有數的,知道自己不中,卻有別人可以求救。
曜靈最後看一眼這地方,深深地吸了口氣,要將這馝馞的香氣種進自己心肺似的,然後才慢慢轉身,走了出來。
“鑰匙你收着吧。”出了門曜靈便不再回頭,方成聽了這 話倒有些不敢就接,忙在後頭追了一句:
“掌櫃的,你不是說,一個月後動身麼?到時候再給我也不遲!”
曜靈徑直向自己房裡走去,口中淡淡道:“就從今兒開始,也好叫我看看,這一個月你幹得怎樣?不過我可將醜話說在頭裡,”說到這裡,她加生重了語氣,卻依舊不回頭的:“若不好,我可不依!”
方成連連稱是,見曜靈進了屋,立即轉身,奔向廚房。
不出曜靈所料,不過短短一盞茶的時間,錢媽媽上門來了。
“丫頭你可真真是瘋了!”錢媽媽人還沒到,聲音就先氣勢十足地衝了進來。
“雲南那是個什麼地方?山高林密、谷深流急,一向人都稱爲不毛之地,瘴煙之鄉,除了朝廷後頭逼着,誰也不會沒事去那地方,你可是傻了?!”
曜靈正坐着查看帳本,這時便一本正經地回過身來,桌上安放着一盞小絳紗燈,朦朧的燈光下,她整個人眉清目秀,清麗勝仙,更比白日添增了三分嫵媚,尤其是眉間脣畔的氣韻,雅緻溫婉,是一向少見的。
“我就知道,方成那個走水的槽,一定將話傳到媽媽耳朵裡去了!” 曜靈連嗔帶怪,巧笑倩然。
錢媽媽重重坐了下來,直視曜靈,這回她了狠心,不管掌櫃的怎麼給自己灌迷湯藥水,她是死活也不許這丫頭去雲南的。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只問你,他的話是不是真的?”錢媽媽一臉兇相,青筋橫肉一齊爆了出來,看上去好像要吃人一般。
曜靈聳聳肩膀,不以爲然地將目光重新投回到面的帳本子上:“什麼是不是真的?反正據我所知,方成一向不敢對媽媽說謊。”
“你當真要去?不行!”錢媽媽實大聲洪,竟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我不許你去!”
曜靈緩緩擡頭,也不說話,也不動氣,只將一雙青金色的貓眼,鎮定,卻堅決地,與錢媽媽對視。
片刻之後,錢媽媽敗下陣來。本來她就知道自己贏不了,知道要輸,才弄出那許多響動來, 知道要輸,纔在氣勢上那樣驚人,也是不肯輕易讓步的意思,卻最後還是無可奈何。
那雙眼睛,錢媽媽心酸地想,實在太像她爹!只除了顏色是她獨有,從形到神,無不全然繼承自尹度。
連這個死倔的性子也一樣!錢媽媽恨得心裡癢癢,還是隻得四個字:無可奈何。
“爲什麼?!”錢媽媽聲音小了下來,卻愈地酸澀了:“你爲什麼偏偏就要自尋個不痛快?如那閹人所說,只管出去玩一趟,過了這個關節,再回來就是了。再過一個月,江南就正是菊黃蟹肥之時,你去逛逛,吃喝玩樂一下也好。爲什麼偏偏要尋條難路來走?”
曜靈還是不擡頭,平心靜氣地回道:“媽媽你知道爲什麼,又何必再問。總之我心意已決,不必再說了。”
錢媽媽簡直沒了力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凳子上站起來的,剛纔一路進來時想好的主張,此時被曜靈淡淡的兩三句話,衝得連渣兒也沒剩下。
方成連帶幾個年長些的夥計,正蹲在院裡等消息,等到着急處,其中一個夥計便道:“要我說,掌櫃的這回是叫那公公氣昏頭了。各種好地方不去,偏去那什麼雲南。我長這麼大,除了聽過這兩字,就連那邊過來的東西,我都通沒見過!”
另一個便回:“可不是?去哪兒的路是直是彎?那兒的人長几個眼兒,我也通不知道呢!”
前一個聽出來這是在打趣自己,上來就衝後面那個甩了個爆慄,後頭那人摸頭抱怨道:“看看你這性子!我不過玩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