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恭王與軍機大臣們猶如衆星拱月般地簇擁着李鴻章,並沒有因此而飄然,不過表面上看起來神情卻是極爲激動,可於心底卻在這有如“鬧劇”般的歡迎中,更加警惕起來,那《佈告全國電》雖是一紙,但直接扎到了朝廷那根脆弱的神經過。
或許李鴻章沒有考慮過漢或滿的問題,至少沒有認真考慮過,但諸王的這般做態,卻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終歸是個漢人。
待到走進寧壽宮的時候,表面激動非常的李鴻章慢慢的冷靜下來,這時已經有內侍通稟了,的,立刻,裡面傳出一句女人聲音:
“叫他進來吧!”
是太后!
李鴻章知道這是皇太后開的金口,他下意識地正了正衣冠,挺直身軀。太監走到門邊,嘶啞着喉嚨喊:“傳李鴻章!”
兩個太監打起明黃緞棉簾,李鴻章彎腰進門,走前兩步,雙腿跪下:
“臣李鴻章恭請聖安!見過太后、見過皇上!”
作爲漢臣,李鴻章自然不會同樣也不能自稱奴才,當然內心深處亦不屑稱之奴才,而朝廷也有意無意的未將其擡入旗籍。
“李鴻章免禮,賜座。”
這一次是慈禧坐前的光緒,論到治國光緒的能力自然遠不及慈禧,這會碰到這種事情,亦也只能求助太后,這本應“頤養天年”的慈禧,這不得不再次出山了。
李鴻章摘下插着雙眼花翎的珊瑚紅頂帽,將它放在右手邊,低下頭去,高聲說:
“臣李鴻章叩謝天恩!”
然後一連叩了三個頭,青磚地發出三下沉厚的響聲。叩完後,他站起來,右手託着大帽子,向前走數步,在一旁的軟凳上虛座着,相比於過去。李鴻章似乎更加謹慎了,這也由不得他不謹慎,先前的旗籍權貴的作派,已經讓他的內心生出警惕之意。
片刻之間。這宮內卻是闃寂無聲。李鴻章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珠,不過心底卻是十分平靜。
“李鴻章,事情你都已經知道了?”
分許的沉默後,慈禧終於開腔了。
“是的,太后。”
李鴻章趁此機會擡起頭來。向前面迅速掃了一眼,然後趕緊垂下,答道。
“臣已經知道了。”
就這一眼,他已將面前的佈局看清楚了。皇上端坐在寶座一旁,身材似乎較瘦弱,面孔蒼白,一臉稚氣,眼睛望着遠遠的門簾子,並不看他。一層薄薄的黃幔帳後則坐着太后。
“這事你怎麼看?”慈禧太后又問。
“當調重兵剿寇。”
李鴻章用六個字作了回答,便沒再有多餘的話來。
“這剿是當剿。李鴻章這北洋衙門能調多少兵?”
慈禧太后的聲音不大。
“回太后話,三月內,可調萬五千人。”
李鴻章直截了當的回答道,他倒是不覺得的這有什麼,現在淮軍駐防全國,能在三個月內調萬五千人往杭州,已經是最大的能力了。
“哦,李鴻章你辛苦了!”
慈禧並沒有說其它,對於多年來努力維持各利益集團勢力均衡的她來說,現在她需要的李鴻章的態度。
“爲朝廷辦事。臣焉敢不盡力。”
見慈禧太后並沒有就三個月的時間上查問下去,李鴻章略鬆了一口氣。
“這北洋水師現在操辦的如何了?”
話題一轉,慈禧太后在發問了。
“回太后話,北洋水師操練甚得章法。”
李鴻章連忙答道。
“此次往琉球,亦得英吉利海軍艦隊官長贊之。。”
“這些年,李鴻章你也是勞苦功高的,這是衆所皆知的事情。”
慈禧太后繼續點了句。
“這操練水師,你也是下了功夫的,有些人拿購新艦一事彈劾你李鴻章。可卻忘了你是爲朝廷辦差,爲朝廷辦差的人,朝廷自會給他撐腰的……”
這句話與其說是在點軍艦,倒不如說,是在安撫李鴻章,越是到了這份上,有些話就越不能明說,就像那旗漢之分一樣,大家都知道那是事實,可卻不能說。
“國朝若是沒有李鴻章你在那辦事,還不知這時局能成什麼模樣!”
慈禧繼續說着,而光緒則在那裡聽着,這會他顯得有些迷茫,爲何太后與李鴻章只是提了一句清剿之事,兩人便不再提及此事了似乎相比之事,杭州一事反倒不重要了。慈禧與李鴻章一問一答的用了半個鐘頭說話之後,慈禧又問道。
“李鴻章,你以爲當前之事,當如何處之!”
這也許是第二次發問,但實際上第一次發問等於沒問,之間的一問一答,是在告訴李鴻章,朝廷是相信他的,對此李鴻章焉能不知,在第二次發問後,便如實的說道。
“這些年臣蒙太后、皇上恩典於北洋作官。”
答到這裡,李鴻章的臉上依然不見一絲波瀾,但話中卻稍點了一個事實——自己是北洋大臣,不是南洋大臣,更不是閩浙總督。
“臣以爲當前之局,當由閩浙總督卞寶第、兩江總督劉坤一兩人處置,可節調兩地精銳進剿之,北洋可居後策應!”
“哦!”
聽着李鴻章這麼說,慈禧沉默了一會兒,方纔對皇上說道:
“皇上,就照此辦吧,即刻傳旨閩浙總督卞寶第、兩江總督劉坤一,差其節調閩浙、兩江之精銳,前赴杭州進剿亂逆……”
說罷慈禧又看了一眼李鴻章,輕聲問道。
“嗯!着令他們要從速剿滅杭州叛亂,切不可成漫延之勢!”
慈禧太后說話時向李鴻章掃了一眼,若是這杭州叛亂不能從速平下,只怕這大清的江山……可這調兵遣將的事兒,總是耗時耗力,這大清沒修幾條鐵路!想到這,她卻念及了過去奉折上提及的鐵路的好來,不過這會再提,也已經晚了。
“李鴻章,那杭州逆首爲湖北巡撫譚繼洵之子。你以爲當如何處置!”
好了,最重要的問題來了!
實際上,如何處置湖北巡撫譚繼洵甚至比如何剿滅亂逆還要重要,稍之不妥。就有可能激起旗漢權貴間的不滿,尤其是漢人疆吏的不滿,對此慈禧只得慎之又慎。
“湖北巡撫譚繼洵教子不當,當革!”
吐出最後兩字,李鴻章便垂下眼簾不再說話。這兩字實際上也表明了一個態度,準確的來說是漢臣的態度。
教子不當!
好一個教子不當!
儘管於心底感嘆一聲,但慈禧沉思了一會才點頭道。
“傳旨湖北巡撫譚繼洵革職,勒令回籍,交地方官管束!”
若是擱在幾十年前,別說是湖北巡撫譚繼洵,縱是軍機大臣之子犯逆,那砍掉腦袋都是最輕的,若是擱在乾隆爺那會,沒準就要誅九族。可現在聽着太后的這一聲旨意,門外候着的王公們禁不住在心下嘆着“旗威隕落”,自從發捻之亂後,這朝廷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對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之類的漢臣,只能令其互相爲制,以維持漢臣疆吏間的平衡,而朝廷則居中而用,如此方纔能維持朝廷體面。
縱是現在,譚繼洵的兒子公然造起反來。朝廷處置起來亦不得不徵求漢臣疆吏的意見,明明是誅九族的罪,一句革職便告事了了,可不謂之笑話。
可。誰都笑不出來!
反觀恭王奕訢這會反倒是垂着那眼皮,全是一副沒聽到殿內傳出的對答聲一般,他只是站在那,全是一副心神安定狀,可在內心裡卻又是一陣冷笑,這些人甚至都不知道。在這個時候什麼纔是最重要的,是誅譚家九族重要,還是平定逆亂重要?
縱是奕訢看過那《佈告全國電》,也被嚇的三魂不在,深知滿漢大防的他又豈不知,那佈告告的是滿漢之間最敏感的那根弦,過去發亂時,如若髮匪中有人有這種遠見,又豈會……可現在,作爲滿洲的恭王,奕訢心知無論經如何,這逆亂必須速速平定。
而當李鴻章提到三個月以及應由兩江、閩浙處置此時事,他便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重新出山的機會,就在眼前,就看能不能把握了。
“李鴻章,前些日子,這北洋海軍不是護着陸師復琉球嘛,本宮尋思着,這琉球的事兒既然差不多了,那不若把水師調派到杭州,直接把陸營送過去,想來會快些!”
雖說慈禧已經年近六十,但能在這宮裡憑着後宮出位,雖說會做一些糊塗事,但心思細密又豈是一般人所能相比,不過只是幾口氣的功夫,便已經安排好了一切。這會她之所以提及北洋水師,卻是在告訴李鴻章,你們漢臣疆吏的面子,給你們顧下了,現在輪到你們去體典朝廷了。
“回太后話,這琉球雖說大事已定,可派往琉球陸師是靠租用洋船運去,若要調派陸師水路前往,恐需租用洋船,洋行者素不體貼朝廷,若是不給足銀子,只恐其不意派船往杭州……”
李鴻章倒是沒有拒絕,而是直截了當的說到了事兒,租船要銀子,想要租船,得朝廷先給銀子。
“這軍事大事,自然不能顧慮着花銀子,該給的人家的銀子,不要少給了,省得少花了銀子耽誤了大事!李鴻章,這事還是得靠你去辦,朝廷現在銀錢窘急,恐怕還是得靠你去想辦法,當年你沒讓朝廷失望,現在自然也不會讓朝廷失望。”
慈禧的一句話,等於又像當年一樣,把財權交給了李鴻章,至於他怎麼籌款,是借是籌,那就是他的全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