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奪魄(二)

驛館之中,一切商議妥當,杜輝帶着人回到碼頭繼續等待消息,陳凱這邊則很快就等來了黃夢麟那邊的消息。

本地的糧商對於這次的糧食採購很有興趣,潮州土豪、盜匪、海盜遍地皆是,清廷地方軍政雙方能夠實際掌控的地區是少之又少。但是,潮州本地人之間的商業往來卻並沒有因此而徹底斷絕,這些糧商都是有大家族背景的,在地方上也頗有影響力,平日裡因車任重所部騷擾百姓而給予黃夢麟壓力的,就不乏他們這些人,不過對於有生意做,他們還是比較高興的。畢竟,誰也不會與真金白銀有仇吧。

“一兩一錢銀子一石大米,這價格要說比承平時是貴了些,但是現在兵荒馬亂的,糧食種的少,還免不了各處打點,已經是很實在的價格了。”

“就是,就是,咱們也是看在黃府尊平日裡愛民如子的份上。”

“那就這樣吧,銀錢在船上裝着,爾等手裡有糧,咱們就立刻交易。吾暫且只收購一船的量,具體怎麼分,你們自己定。”

“那是,那是,劉先生也是爲國分憂。”

黃夢麟的好處,他們自然是少不了的,至於這個福建巡撫衙門的幕僚會不會在回返福州後再往高了報些價錢,從中撈上一筆,那就不歸他們管了。他們只知道,這福建來的幕僚做生意很是爽快,大抵正如那黃府尊所說的那般,福建,現在缺糧食!

這是商機,於他們而言自是莫大的好事。一下午的功夫,第一艘船裝載完畢,新來的那位柳千總便帶着這些糧食先行回福州覆命。

到了晚上,車任重相邀,陳凱與黃夢麟亦是如約而至。兩廂落座,稍作寒暄,陳凱還在尋思着該怎麼從車任重那裡掃聽出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怎知道黃夢麟卻率先問了出口。

“無甚大事,賴其肖那廝尋死,抗拒官兵,本帥把新兵操練出來,便去收拾了。”

賴其肖其人,乃是潮州北部的鎮平縣的鄉紳,在當地頗有影響力。據黃夢麟談及,鎮平縣乃是崇禎六年才設縣的,便是這賴其肖說動了當時的兩廣總督熊文燦上疏朝廷,析平遠縣之石窟都和程鄉縣之鬆源、龜漿二都,設置鎮平縣,直接隸屬於潮州府。

鎮平縣當地四面環山,易守難攻,更兼路途遙遠,車任重此刻恍若視其爲土雞瓦狗,其實際上只怕是連真的動手的心思也沒有哪怕一點兒。

這一點,陳凱和黃夢麟自是不會點破,不過潮州本地羣雄四起,鎮平縣距離府城尚遠,卻也無需太過在意。三人談笑之間,很快就提到了上午時提及過的滿語的事情。

“滿洲貴種,說話自是不會與漢人一樣。”劉一舟的嘴臉再度上線,陳凱對着這兩個流露出了濃厚興致的傢伙便扯了起來:“比如膝蓋,人家叫勃棱蓋兒;比如說,奶孃,或是宮裡面、府裡面那些有身份的婦人,滿語裡叫嬤嬤,比如皇后娘娘身邊就有一位容嬤嬤便特別的受寵信,比之尋常貴婦人都要有權勢……”

陳凱所說的,其實並非都是滿語,而是後世北京方言中一些受了滿語影響的詞彙。這裡面,有的是滿語音譯,有的則是滿語和明末遼東方言、北京方言的融合,不足而一。

對於那些所謂的滿語,陳凱並不怕車任重和黃夢麟識破,因爲這裡面本身就是有真有假,黃夢麟是福建人,車任重則是廣東人,完全沒有辨識的可能。而他現在的行徑就好像是字幕組給不認識英文的人翻譯美劇,“捷克斯洛伐克”都有人信,莫說是滿語這種很多滿洲人都未必會說的小語種了。

此時此刻,越是表現出對清廷、對八旗的跪舔姿態,就越是可以麻痹車任重和黃夢麟這二人的神經!

“劉先生剛纔說,若是誇讚姑娘漂亮,要說塊兒亮,是吧。”

“沒錯,車總鎮的學習能力很強嘛,不過旗人的姑奶奶可是招惹不得的,讓人家以爲是有輕薄之意,她們的叔伯兄弟可都不是吃素的。”

“劉先生所言甚是,劉先生所言甚是,滿洲八旗天下無敵,這個本帥還是知道的。”

說笑之中,車任重的一個親兵湊了過來。這個親兵從一出現,就立刻引起了陳凱的注意,不說什麼拈花指之流的偏女性化的動作,身上、面上塗脂抹粉,那味道就嗆了陳凱一下子,弄得他的鼻子很是不舒服。

親兵前來,便是來通知那綺月姑娘準備妥了。佳人即將登場,衆人也不再說話,片刻之後,一個嬌小可人、眉眼如畫的素衣女子聘聘婷婷的步入其間。

女子身子嬌小,體態卻甚是勻稱,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端是一個恰到好處。陳凱細看去,女子螓首低垂,看不甚清楚全貌,可單看瓊鼻櫻口,卻已並非凡品。待到車任重一招,那女子稍作遲疑,再擡首,這雅間之中,竟彷彿是瞬間便亮了幾分。

生在那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各色美女,遑論天然雕琢的還是後天塑造的,陳凱也算是見多識廣。但眼前的這個女子,淡妝素裹,卻勝在氣質淡雅,恍惚間陳凱竟忘了這女子的身份。甚至在那一瞬間,彷彿就連心臟也漏跳了一拍。

陳凱與黃夢麟眼前一亮,車任重面上的炫耀之色就更是濃重了幾分。衆目睽睽之下,車任重將女子隨手招到身前,待斟了杯酒,未待酒壺放下,便一把就拽到了腿上,上下其手,竟當衆褻玩了起來。

突遭此狀,女子顯然是極不情願,雪白的面容上幾欲滴血,彷彿恨不得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一般。可是既便如此,女子卻依舊在默默忍受,並沒有做出任何過激的舉動出來。

循着女子的目光,陳凱很快就注意到了門口的方向,一個半老徐娘正滿臉的緊張,看向那女子的目光中更是寫滿了乞求。

看到了這一幕,他也只得收回了目光。耳畔之處,盡是車任重的淫笑以及女子的委曲求全,心中的怒火暗暗升起,也無非是被理智所壓制着而已。不過這等折磨,卻也沒有持續多久,或許是注意到了陳凱和黃夢麟的面色不虞,車任重總算是放開了那女子,輕咳了一聲,便遮去了這份尷尬。

“去,給黃府尊和劉先生敬酒。”

女子得脫虎口,連忙躥開,但是車任重的命令一下,女子也未有絲毫反抗,只是稍作整理了一下子衣衫,便拿着酒壺先後給黃夢麟和陳凱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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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水傾瀉,陳凱擡眼望去,女子的雙眸中亦是淚光隱隱。饒是陳凱幾近剋制情緒,也免不得爲之心痛些許。

所幸的是,倒了酒,車任重也沒有繼續當衆揉捏那女子,而是放了她到雅間的一側,那裡有一椅一案,上面放着一面古琴,看上去甚是古樸。

“來,給黃府尊和劉先生彈奏一曲,以助酒興。”

女子移步落座,不沾半點兒煙塵,沉心定氣,纖纖玉指輕撫琴絃,亦是說不出的優美。轉瞬之後,女子看向古琴的柔情盡去,挑動琴絃的片刻,目光中卻已然盡是決絕之意。

琴絃撥動,音色中殊無飲宴該有的歡快,音律之間,更是寫盡了悲愴、嘆息和遺憾。只聽此處,於音律一竅不通的陳凱,心中亦是不免一驚。待到那檀口微動,梨面輕暈,激昂之色浮起,他連同着在場的衆人亦是當即便愣在了那裡。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女子聲音柔美,原本不適合這首詞,但是此時此刻,一曲唱出,聲色之中隱隱有着意思決絕,卻顯得別有一番風情。上闕唱吧,陳凱已恢復了顏色,值此時,黃夢麟尚且沒有反應過來,面上的驚詫越來越重,倒是車任重看上去似乎還在沉浸在詞曲的江之中,看得陳凱是一心的錯愕。

“這算什麼,車任重莫不是打算反正不成?”

這首《滿江紅》,無人不知是岳飛所作,昔年岳飛抗金,如今的清廷亦是曾以後金自居,甚至認了女真人爲祖宗。自清軍入關,尤其是南下以來,清廷的佔領區,這首詞雖未被禁,但卻也少不了受些忌諱。如現在這般的官員聚會的場合,更是實在不便傳唱。

若說這綺月如今已是車任重的禁臠,雖說未必心甘情願,但方纔也在委曲求全,正常情況下,這絕對是車任重授意的!

陳凱對車任重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實在不好就此判斷其人的立場,只是照着原本的歷史,車任重的繼任者郝尚久卻是個反覆無常之徒,與車任重有一點相同的是他們都是有着獨霸潮州的野心,這使得陳凱就更加無法辨識了。

電光火石之間,陳凱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又一個念頭來,不斷的推到,又不斷的新起。可也就在這呼吸之間的功夫,陳凱突然注意到站在車任重身旁的那個兔兒爺的親兵卻湊到了車任重的耳畔,道出了一句:

滿江紅!

上下闋間的空檔,女子尚未唱出下半闕,車任重聞言登時就是勃然大怒而起。下一瞬間,更是三步並作了兩步,上前一腳就將那女子踹倒在地上。

“臭娘們!爺睡了你這賤人是擡舉你,竟敢在貴客面前行如此悖逆之事!”

女子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激起了一陣淡淡的煙塵。來時的煙視媚行不復,車任重撲將上去,又是連踹了幾腳。待到此刻,似乎還夠解氣,乾脆抽出了親兵的腰刀,一刀就砍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鮮血噴濺,女子連哼一聲也無便沒了生息。可是即便如此,刀卻依舊沒有停止那不斷的落下。

車任重的歇斯底里、黃夢麟的冷笑置之、兔兒爺親兵那滿眼的快意以及早已昏倒在地的老鴇子,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快到了陳凱在車任重勃然大怒之始,還在尋思着以着此人的性子,若是勸阻或許更會害得那女子吃更多的苦楚。可是到了現在這個份上,陳凱的腦海裡已經完全被剛剛的那一刀所佔據,再無其他。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是一分、一炷香、還是一盞茶的功夫,車任重的憤怒在血肉飛濺之中消散。只是那女子早已經逝去,血肉模糊的屍身中,女子的面容上亦是沾着點點血痕,唯獨是那雙眸子之中,有的並非是苦痛,亦非是恐懼,自始至終,竟只有解脫二字,再無其他。

“讓二位見笑了。”

刀被隨手扔在了地上,車任重一揮手,自有親兵負責將屍身收拾下去,只是那琴絃自也不會再被那曼妙的手法所撥動,讓整個宴會變得索然無味了起來。

掃了興致,黃夢麟沒坐多一會兒就告辭而去。眼見於此,陳凱也沒有繼續多待,亦是乘着轎子,踏上了回返驛館的路途。

車任重設宴的地方,距離驛館不算太遠,轎子搖搖晃晃的返回了驛館,陳凱則自始至終都是默然無語。直到回返驛館的房間,尚未來得及與柯宸樞提及今夜之事,一股作嘔之意突然襲來,陳凱直接撲在了驛館下人送來梳洗的臉盆中嘔吐了起來。

中午急着辦事,本也沒有用多少飯,到了晚上赴宴更是隻喝了點酒水便碰上了那樁事。除了最初還有些嘔吐物,很快就只剩下了乾嘔,可是經過了這一遭,陳凱原本固有的一些觀念也開始土崩瓦解。

從投效鄭成功旗下以來,陳凱對他自身的認定就是一個文官,負責軍器工坊、打造軍器,這是文官的職責,爲主帥出謀劃策、制定作戰計劃,亦是文官的職責,甚至即便到了今天,涉險進入潮州城來騙城,他所作的依舊是僅限於文官的權責——騙過潮州城的軍政首腦,爲柯家兄弟和杜輝創造機會,乃至是爲確保安全而舌戰智鬥、而虛與委蛇。

他口口聲聲的說是要殺了車任重來實現奪城的設想,甚至是爲了牛家村的那二十九條冤魂復仇,但他卻從未想過要親自殺人。可是過了今天,陳凱舊有的觀念開始被顛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尚且敢於用詞曲指斥“他們”這些爲虎作倀的惡徒,他又爲何不敢冒奇險搏上這一次呢?

“是的,男兒當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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