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味道(上)

鄭彩走了,艦船漸漸消失在海天之際。由馬祖島南下,有了鄭成功的許諾,直奔中左所,自是不會遭到沿途明軍水師的任何阻攔。

抵達中左所,鄭彩直奔了黃老夫人的居所前去拜見。鄭成功已經在那裡等候了,鄭彩抵達,二人還沒說什麼,鄭彩就被黃老夫人拉着手,說着“瘦了、黑了”的話,老淚縱橫,連帶着鄭彩也是泣不成聲。

哭了一溜夠,黃老夫人又當着鄭彩的面兒把鄭成功數落了一頓,後者只能共然受教。不過,雙方誰也沒有提及到鄭聯的死,直到最後,鄭成功當着黃老夫人的面把對於鄭彩的補償說罷了,那位老祖宗纔算是結束了訓斥。

“那姓陳的小子這一次做得還不錯,不過,想要娶咱們鄭家的閨女,還得繼續看着,看清楚他是不是真的知錯了。”

“您老想多了。”

腦子裡如是想來,鄭成功很清楚,他的這位祖母的腦子裡始終圍繞着家族的那點兒事,對於陳凱的行止也從來都是以此來進行解釋的。話雖如此,他卻也沒有說出口,只是撇過頭,鄭彩的雙眼中閃爍的顏色的最後一瞬間,竟與他一般無二,倒也是一奇。

鄭彩留下用飯,鄭成功則還有公務要回去處理,近半年來,他在磁竈和錢山兩戰兩捷,再加上圍剿海盜陳春,清軍在閩南的劣勢已經無法掩蓋。尤其是在漳州府,清軍兩鎮一協,如此規模的大軍被明軍野戰擊潰,損兵折將,守禦已經僅限於漳州府城,對各縣的馳援,甚至是對城外的有效控制力都已經衰微到了極致。

鄭成功已經得到了消息,說是張學聖調了福建提督楊名高率領福建提標南下,他準備集結重兵,再給福建清軍以沉重的一擊。如此,明軍在閩南當可以正式打開局面。

但是相對的,他在潮州集結了重兵,但是那裡的情況卻並不怎麼樂觀。隱憂,透過程鄉的張進、府城的葉翼雲和澄海的洪習山不斷的傳來,持續性的惡化還在繼續,這些始終壓在他的心頭,讓他的呼吸不得順暢。

“陳參軍說什麼了嗎?”

招來了前去迎接鄭彩的人,鄭成功出言問及,得到的答案卻是陳凱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才能回來。只是具體做什麼去了,卻也沒有提及。

“難不成,又要有事情發生了,而竟成則嗅到了些味道?”

………………

如果說,中左所是閩海的海貿中心以及明廷在福建的軍事政治中心的話,那麼福州則是清廷在福建一省當之無愧的中心地帶。而在這片中心地帶,最爲重要的自然是福建巡撫衙門,只不過坐在裡面的那位福建一省最具權威的高官卻始終是愁眉不展,實在有損二品大員的威儀。

這些年來,始終面對着福建明軍數萬大軍陳兵閩南的險惡局面,張學聖運籌帷幄,殫精竭慮,到今天也不過是丟了一個縣的地盤而已,損失可謂是微乎其微。

奈何,前後被明軍擊殺了兩個總兵官外加一個兵備道,若再算上今年下半年開始的一連串失利,兵員損失之巨大,已經到了讓福建清軍難以承受的地步了。

漳州府的清軍活動區域已經被侷限於府縣城池,爲此張學聖只得調動了楊名高的福建提標赴援。但是,明軍的實力已經讓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以至於他即便是派出了楊名高也免不了要爲此擔憂。尤其,楊名高和其他福建清軍將帥不太一樣的地方在於,此人是漢軍鑲黃旗的旗人,素來驕橫,只怕也未必會真的穩妥用兵。

這些事情,是擺在眼前的,而在朝中,對於他的能力的質疑也越演越烈。這其中,廈門一戰,銀子使到位了,他也自稱有離間陳凱與鄭成功之功,再加上馮君瑞帶回來的廈門島地圖,清廷那邊倒也是暫且放過了。可是陳凱失蹤後,鄭成功在閩南的勢頭更盛,雖說是陳凱對鄭成功大軍實力的提升幾乎都是長久性的,並非是其人一旦離開就會消散,但卻還是引起了一些朝臣對於離間計的效果的懷疑。

“陳制軍那邊發了文書,浙江的八旗軍和綠營攻陷舟山,那個魯監國已經是喪家之犬了。先撐過今年,明年浙江的官軍應該就可以入閩赴援了,但願在此之前不會鬧出太大的風波出來。”

張學聖是如是想的,對力保下來的親信馮君瑞也是這麼說的。廈門一戰,他們早已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黑鍋全部由馬得功和黃澍來背,尤其是後者,這是一致對外,從而逃脫責難的最優解。

既然是親信,張學聖自然也不吝幫助馮君瑞恢復實力,畢竟撫標營也是他的直屬部隊,比其他綠營來得更加親近。只可惜,近來需要恢復建制和補充損失的部隊實在太多了,撫標這一次的損失太過巨大,一時半會兒是很難恢復戰鬥力的,就像是福建左路鎮標一樣,都是需要更多的時間,而這樣他手裡能夠用到的部隊就更是捉襟見肘了。

張學聖的壓力大,馮君瑞又何嘗不是如此。早前狼狽不堪的從中左所回來,還不是一羣人狼一般的盯着他這個參將的位置,甚至就連在密議後張學聖明確表示了對他的支持的情況下,很多不看好張學聖的也連帶着不看好於他。這半年下來,張學聖畢竟在朝中還是有人的,硬抗了下來那些質疑和指責。奈何大體的戰局依舊是呈現惡化的趨勢,誰知道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

自營中回府,這一日的操練依舊是那般模樣。馮君瑞已經將他的親信軍官和親兵們都安排在了營中的要職,就連他離開中左所後收斂的那些來自於左路鎮標和撫標的老兵也都進行了安插。可是老兵數量太少,新卒的操練就要從頭開始,甚至就算是練出來了,也要真的見過了血纔能有恢復原本實力的可能。

這些日子,馮君瑞一直爲這些事情而發愁,畢竟軍隊戰鬥力的強弱是會直接影響到武將的。尤其是在於,他到底是怎麼回來的,只有他自己最是心知肚明。

“老爺,門外有人來拜。”

馮君瑞很奇怪,早前他失勢的時候,平日裡說得到一起的那些朋友全都躲得他遠遠的。後來張學聖扛住了廈門一戰的責難,也不太有人敢湊上來——畢竟現在的戰局,誰也不知道張學聖什麼時候滾蛋不是。直到今時今日都是這般,現在反倒是突然有人來拜會了,是走投無路了,還是別有用心,誰知道呢。

“什麼人?”

“來人沒說,只送上了份帖子,說老爺一看就知道了。”

如此藏頭露尾,馮君瑞心中愈加的不安起來。心砰砰的開始亂跳,就連呼吸也頻率也越來越快,尤其是想到一些事情,就更是加劇了他的緊張。

果不其然,接過了拜帖,馮君瑞打開一看,心裡面當即便是咯噔一聲。隨即,拜帖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生前雖未達,紛爭終得滅。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拜帖中未有按照傳統寫就來拜者的名諱、身份,反倒是僅僅寫了一首詩似的文字。這樣的情況倒也並非少見,但卻多出自文人墨客之間的交往,馮君瑞分明是個武將,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如此的。但是這份拜帖,馮君瑞不光是知道其主人爲誰,更是如同耗子見了貓似的,手一抖便掉落在地,旋即又唯恐被管家看到其中內容,連忙撿了起來——那反應,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也難怪張巡撫會對他如此之器重。

讓管家將來人請到書房,馮君瑞先期清空了書房所在的小院,隨後便在書房內見到了來人。

來人是個家丁打扮的漢子,眉宇間透着機靈,但是從那呼吸的節奏和行走時的步法來看,武藝上當是不弱。

漢子進了書房,馮君瑞便揮退了管家。稍待片刻,聽那管家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才死死盯住了來人,嚥了口唾沫:“你是誰,誰讓你來的?”

“馮參將看到拜帖上詩的後半句,難道還不明白嗎?”

“說,你是誰?!”

拔劍在手,馮君瑞呼吸沉重,完全是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奈何來人卻一點兒也不緊張,僅僅道出了其人的姓名,以及一個委派他前來的人的官職,馮君瑞的的寶劍便當即掉落在了案上。

“蔡兄見諒,不怕您笑話,在下從中左所回來後就一直是寢食不安。剛剛只是太過緊張了,絕無惡意,絕無惡意……”

馮君瑞的解釋,蔡巧也不放在心上,就像是剛剛那把劍尚且握在手中的時候,馮君瑞的存在他也並沒有感到什麼太大的威脅。因爲,來之前陳凱就告訴他了,拜帖上的暗語,足夠讓馮君瑞收起任何別的心思。

“陳參軍派卑職來,主要是兩件事情:其一,如果有人來向閣下打聽,是否資助過一個叫李漁的浙江人開戲班子,答應了即可,這是那人的詳細資料,背熟了便燒了,當着某的面兒;其二,準備一套九品官服,外加上三十套綠營軍服和制式武器。除了官服以外,這些會在一個月內還給你,只是借用的。陳參軍說了,不會爲難你,只要聽話就行。”

蔡巧的要求,馮君瑞哪敢說個不字,連忙接了下來,並且對官服的補子到底是文是武也進行了詳細的瞭解。直到確定了是文官的,他才放下了心來,但卻又立刻便旋了起來,因爲他依舊不知道陳凱到底是又要來幹什麼,尤其是會不會連累到他。

“不該問的別問,照做即可。”

馮君瑞的問題,蔡巧表現得很不耐煩,可是對此馮君瑞卻也沒有任何辦法,只得繼續伏低做小下去,唯恐引了蔡巧背後那人的不快。

約定了接洽的時間,他送了蔡巧出小院,叫上一個家丁送其出門。派人跟蹤,他是不敢的,因爲就算是跟上了也沒用,陳凱既然給了他時間準備東西,就不會太早的出現,而且就算是能夠解決陳凱,那些簽字畫押的東西想必陳凱也不會待在身上,這般反倒是會爲他引來殺身之禍。

可是,回到了書房,心中的惶恐不安缺依舊如故,甚至還要更勝方纔。心中的那個關於“到底發生了什麼,陳凱這又是要幹什麼”的問號越來越大,一時間甚至大到了要將他撐爆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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