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擠壓(八)

夔東明軍,分佈於川東、粵西一帶。這些控制區扼守三峽防線,但是那些山川阻隔並不僅僅是構成了對清軍的地理屏障,同時也使得夔東明軍各部分散在近乎於各自獨立的地帶。這種各自爲戰的狀態確可以有效的緩解各部之間爆發利益衝突的概率,但也使得他們想要併力一向,往往難以將五指握成一個拳頭。

翻山渡河,總是需要時間的。劉體純計劃六七月間展開攻勢已經是滿打滿算過後的結果了。計劃議定,衆將便在文安之的安排下行動了起來。不過,出擊自不可能傾巢,否則根據地就得丟了,所以只得是抽調精銳,其中還有一些是過於不便的,就要擔負起協防的任務,從側面協助展開對重慶的攻勢。

這邊還在緊鑼密鼓的準備着,六月底,貴州省會貴陽早已換上了滿清的旗幟。城頭、街巷,盔甲鮮明的綠營兵來回巡視,軍營和城內各處要點則多是紅黃藍白的八旗軍,唯有城內的那些爲了生計而不得不出門的百姓,剃了頭髮,畏畏縮縮的躲避着清軍的視線,時不時的點頭哈腰,唯恐會遭了這些真韃子、假韃子的注意而引來殺身之禍。

貴陽是四月時爲清軍攻陷的,安順巡撫冷孟飪兵敗而死。率先攻佔此城的是宗室羅託所部,歷史上洪承疇爲這支走湖廣入貴州的八旗軍提供了張勇、李本深等部一萬六千綠營,以及偏沅巡撫袁廓宇領總兵李茹春、王平、南一魁、陳德等部官兵一萬一千名。這兩部綠營兵先是掃蕩明軍在湖廣的控制區——辰州府,以及寶慶、武岡等地,進而配合八旗軍入黔。

然而,這一次洪承疇並沒有爲羅託提供這麼多的綠營兵協助,前後抽調了一萬兩千餘衆,而且還是包括從桂林線國安那裡抽調的三千綠營兵。唯獨有加強的就是八旗軍的數量——洪承疇在上疏反對過後,乾脆把最初旨意經廣西入黔的趙布泰的那支八旗軍也編入了羅託的大軍。確是彌補了這一路清軍的實力下降,但是也把清廷最初計劃的三路緊逼壓縮成了兩路。

都司路上的貴州巡撫衙門,如今已經變成了清軍在貴州的總指揮部。大堂之上,主持貴州防務的羅託是宗室,是清廷和皇室的代表;吳三桂是漢人藩王,軍方的實力派;那趙布泰,雖說是旗人,但也不姓趙,滿洲大姓瓜爾加氏,其父衛齊是努爾哈赤開國五大臣之一的費英東的九弟,在世時長期擔任盛京城防指揮官,人送外號“八門提督”,最是愛新覺羅家的親信將帥。而這趙布泰還有個哥哥更加有名,叫做鰲拜。

三支大軍的統帥聚齊,在多尼抵達前負責協調衆將,以及負責大軍後勤和招撫地方的西南經略洪承疇卻並不在此。就連那個長期負責“協助”吳三桂的李國翰也沒來,這會議就不可避免的顯得不是那麼正式了。

“洪經略也是奇怪了,對那個比他小了二三十歲的蠻子巡撫就那麼擔心,至於的嗎?”

“能讓洪承疇吃虧,那傢伙八成也是個不粘毛就比猴子還精的主兒,有幾分防備是應該的。就是隻這點兒綠營隨軍,莫不是還要皇上的奴才和那老本賊死戰,綠營兵在邊兒上看着不成?”

羅託是宗室,可有阿爾津的前車之鑑,也未必敢對洪承疇如何,而那趙布泰,渾身上下寫滿了肌肉二字,與其父衛齊、其兄弟鰲拜、穆裡瑪幾乎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典型的愛新覺羅家的忠犬。

這二人一唱一和,顯然是在他來之前就已經商量過的,吳三桂聽着這明面兒上對洪承疇的抱怨之詞,卻深知洪承疇的難處。

漢人,在滿清終究是免不了遭人忌憚的。洪承疇這幾年雖說是挽住了西南的頹勢,奈何東南糜爛,已然影響到了西南戰局。陳凱,他沒有見過,更別提對上過,但是能夠讓洪承疇吃癟的,那肯定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現在洪承疇求穩,留下更多的綠營以備陳凱突然發難,是老成謀國的做法。

現在他們指摘洪承疇,哪怕是清廷也不會認可的。吳三桂從小就泡在關寧軍的那個大染缸裡面,耳濡目染的都是孫承宗、袁崇煥、洪承疇那樣名震天下的人物,都是他父親吳襄、他舅舅祖大壽那樣天下有數的滑頭武將,眼前這兩個即便是在野蠻人、糙漢子的貨色,絞盡了腦汁,那點兒小心思實在是不夠看的。

“洪經略有洪經略的難處,本王和二位都是皇上的奴才,也都要爲皇上盡心效力。湖廣和廣西的綠營怕是難指望了,不過孫可望那廝的勸降信倒還是很有用的,想必那些降將於自效的心思上面,想來也必是少不了的。”

二人的心思基本上已經擺在了明面兒上,吳三桂卻完全不搭那個茬兒。八旗軍入關以來很少去打什麼硬仗,往往都是綠營在前面拼殺,八旗軍在後面坐鎮,等到需要一錘定音的時候八旗軍纔會粉墨登場,就像是陳凱對上蘇克薩哈的那一次贛州大捷時就是最標準的模式。

雲貴的明軍,實在爲數不少,哪怕只是單說李定國的本部兵馬也有四五萬人之衆。現在綠營炮灰不夠了,羅託和趙布泰就打算讓吳三桂的前關寧軍去充當炮灰,他吳三桂又不是傻子,哪裡不明白,又如何能夠樂意了。

“就那些賊寇?天曉得有幾個過來做間的,反正某是信不過他們!”

目光又一次匯聚到他的身上,吳三桂面上不顯,但心中卻是不住的冷笑。他深知,他的藩兵是不可能享受真正的八旗軍那樣的待遇的,但是想想當年的劉文秀,如今的對手李定國可是要比劉文秀更強上好幾個檔次的當世名將,正面交鋒,損失肯定不在少數,到時候他的老底子拼光了,滿清會如何待他,是捏圓還是捏扁還不是由着人家的心情。

仗,當然還是要打的,但是好處事先也要敲定下來,光靠着這兩個傢伙的紅口白牙,連許諾都沒有,憑什麼讓他出死力?

這事情,說到底不是羅託和趙布泰能夠決定的了的,關鍵還是在於洪承疇,甚至就連多尼的決定權級別都不如他的那位老上司。而就着他的心理價位,最起碼也得是一省之地的封建,是照着三順王的規制來的,他相信清廷也一定捨得。

這邊,吳三桂正要繼續施展太極手段,哪知道外間卻來了個急報的信使。急報是留在遵義招撫當地明軍的李國翰發來的,直接送到他的手上。待他細細看過了,卻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可以擺脫這兩個討人厭的傢伙了,憂的則是一旦有個行差踏錯,敗壞的很可能就是一鼓作氣剿滅西南明軍的大局!

“李國翰來報,說是夔東的賊寇出兵了,現在已經將重慶圍了個水泄不通。”通報了軍情,將急報交給二人看過,吳三桂隨即便站起身來:“重慶斷不可有失,本王立刻回返遵義,點兵應戰。貴州的局面,就勞煩二位了。”

拱手一禮,吳三桂便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大堂。只留下這二人一臉的愕然,在惱怒和無奈之間徘徊。

軍情確實緊迫,是故吳三桂的處斷也無有半點兒錯處。匆匆趕回了遵義,關寧軍的兵馬尚在此地坐鎮,因爲周邊還有大批的土司、明軍,招撫是需要強大的武力作爲底氣的。早在四月底,吳三桂的大軍就輕易突破了三坡、紅關、石臺關一線的天險,進而佔據遵義。這段時間,他一直忙着招撫土司和明軍,同時鎮壓反抗,倒也不算是閒着了。不過,比之他預想的烈度卻要低上太多,簡直是如入無人之境一般。

不單單是他,羅託在二月時抵達常德,隨即匯合李本深和張勇攻打辰州府。到了二月底三月間,又跟着洪承疇攻打湖廣的沅州、靖州。直到攻陷這兩處之後,已經是三月了,才展開對貴州的攻勢,結果一個月的時間就攻陷了貴州省會。

同樣的,歷史上趙布泰走南線,二月初一從武昌出發,二月二十抵達常德,到了三月初五才奔赴廣西。進入廣西后,取道南丹州、那地州,北上進入貴州境,經豐寧司,到了五月時便攻佔了獨山、都勻。

南明以降,貴州是從未淪陷過的,大西軍在貴州經營七八年的光景,統治基礎之穩固絲毫不下於雲南,甚至由於孫可望對雲貴兩省的政策區別,貴州還要更勝一籌。

短短的一個月,清軍不光是由東向西,攻陷了地理上偏西的省會貴陽,更是佔據了貴州的大部分府縣。這樣的效率,根本就不是什麼清軍實力強勁、八旗軍滿萬不可敵之類的鬼話,實在是孫可望那一封封的勸降書作爲大軍前鋒,不斷地遞送到將帥、府縣衙門和土司官署的案前,甚至就連說客都不需要張嘴,城頭變化大王旗的戲碼就如同是風行草偃一般,清軍在貴州的攻擊實際上不過是行軍而已!

羅託和趙布泰如此,吳三桂亦是如此。他先前在四川就是如入無人之境,尤其是三坡、紅關、石臺關一線的天險,幾乎沒有對其造成任何有效的阻滯。他是打老了仗的老行伍,一眼就能看出來明軍是士氣存在問題。後來攻入貴州,與羅託、趙布泰匯合,所見者,亦是如此。

“看來,夔東的賊寇還是蠻有鬥志的。”

策馬路途,吳三桂如是感嘆。緊隨其側的是他的義子王屏藩,乃是軍中一大悍將。關寧軍那邊,吳三桂素來是留有夏國相、胡國柱等人坐鎮軍中,看住家業,趕往這貴陽開會,便只帶了王屏藩以及他的親兵家丁隊而已。

此間,吳三桂如是說來,王屏藩聽得,亦是點了點頭:“孩兒記得義父說過,孫可望那廝降了朝廷之後,李逆倒行逆施,把湖廣和貴州的主力都調回雲南整頓。餘者,咱們打了幾仗下來,所見的士氣顯然也不怎麼樣。再加上孫可望的勸降書,朝廷的大軍自然是摧枯拉朽。而夔東那邊的賊寇,素來不受孫可望和李逆的節制,受到的波及小,現在反倒是還敢跳出來螳臂當車。”

“道理是這個道理,不過也不好太過小視了他們。畢竟,那些傢伙裡還是有不少的闖賊餘孽——當年的一片石,贏得驚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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