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羅殿前。
由於鬼帝仲不爲的出現,氣氛變得緩和了下來,這位數十年不曾現世的昔日梟雄,早已沒了以往的崢嶸。曾經的那一番重創,碎裂了他所有棱角,如今站在衆人面前的他,似一個被歲月掏空了雄心的老者。
臉上依舊堅毅,卻倦色堆疊;血依然流淌,卻已然緩滯;脊樑依舊筆直,而今卻已二度折彎。那身形看似巋然,卻彷彿下一刻便會坍塌。
碧姬始終眉眼含笑,同時閃爍淚光,心神卻是再度夢迴那年。
“不爲哥哥,我長大了嫁給你好不好?”滿眼崇拜,期許的看着他。
“好啊!”言語鄭重,許着如金石的承諾,眼底盡是寵溺,眼前的是他想要守護一生的珍寶,或許下一世也不願鬆手。
帶着她南洲看雪,西洲看海,中洲看山……最後回到東洲,百花已開,到了任君採擷的時節。
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場婚禮,他邀便羣雄,紅花滿天,殷紅似血,兩人終得夙願,結爲連理,從此彼此的兩個世界完全合一,不分彼此。
婚後,他和她的愈發深陷,已是到了形影不分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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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銘刻於心,那一日,他修行到了關鍵時刻,閉了關,她一人百無聊賴,散心閒逛。巧合之下,知曉了聚魂珠的所在,那是對他修行大有助益的至寶,由於他常年的寵溺,她早已目空一切且不顧一切,有他在,她便敢於直面這世間。
爲了給他一個驚喜,她糾結部衆,在黃泉路口設下重重埋伏,只求奪下那聚魂珠。
以無心算有心,身懷聚魂珠的那人受了傷,蓋因其拼命護住聚魂珠。只是,這之間卻是出了意外,埋伏的人中有人不察,擊上了聚魂珠,損了那人用聚魂珠收集的三魂七魄,而後這一切變成了噩夢。
每次夢迴她都會從噩夢中驚醒,衆人拼死護她逃走,那人卻是追殺而來,一道血柱通天,右手幽藍烈焰,雙眼煞紅似血,恍若九幽臨世的絕世魔神,爲那毀天滅地而來。
昔日酆都之內,萬千宮宇俱是鬼道弟子,卻在那一日幾乎損失殆盡,鮮血染紅了酆都的天,映得整個羅豐山都是一片慘然。天紅似霞,更勝大婚之日那漫天的紅花,看着一片片倒下的鬼道弟子,她終於知曉闖下了什麼禍,只是,似乎已經晚了。
明晰聞到死亡氣息的時候,閉關已久的他終於破關而出,卻在那殺神手下走不過十招。
他問那人爲何如此做的緣由,那人說: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只爲復生愛人,你那婦人卻爲了一聚魂珠,損她一魂一魄,毀她復生之機,當殺!
上窮碧落下黃泉,踏遍這世間,只爲一人。
明晰緣由,她悔不當初,站在他的面前,只求一死謝罪,只求他生。
他卻制住她,當下廢去一生修爲,剜雙眼:大錯已鑄,悔之晚矣,此身及眼算是賠罪,如若不夠,命亦可取,只換她得生!
那人殺萬人匯血河,卻在他的身前停了手,不發一言,斂回通天血柱,踏而歸去。
廢去修爲、雙眼,加之強行破關的反噬,使他數十年奄息而活。
而她,卻是守着一份深摯的愛以及無邊痛悔苟且而活,一過數十年,直到今日。
從不堪回首的追憶中回過神來,碧姬已是淚溼了衣裳,眉眼間卻是笑。
仲不爲轉身看向跪地的四鬼以及衆多鬼道弟子,滿是歉意道:“爲了我一人,使諸位勞累多年,不爲深感愧疚,今日鬼道將不存,諸位自可散去。”
鬼道衆人齊聲道:“我等誓死相隨!”
笑着搖了搖頭,仲不爲道:“鬼道已欠諸位良多,今世恐難償還,來世不爲銜環以報!如今,爾等便自行散去吧,勿要再生爭端!”
衆人心中低沉,悲泣道:“鬼帝,我等與鬼道共存亡!”
見衆人不爲所動,仲不爲輕嘆了口氣,再度轉身看向天成子等人。
“這一切蓋因不爲而起,自當由不爲而止,定會給諸位一個交代!”仲不爲言語平緩道。
說完,一身衣衫無風自動,捲起一陣氣浪。迴光返照一般,仲不爲氣色轉眼間變得紅潤起來,渾身散發着滾滾氣勢。
前方空曠的地面緩緩震動,像是地震來臨的前奏。只見緩緩顫動的地面升起縷縷煙塵,堅硬青石鑲嵌的地面在顫動中緩緩扯出裂痕,一塊塊碎石點點懸浮而起,地面下方露出暗紅的光亮來。
只見化作碎石懸浮的地面之下,出現了一條滾滾的岩漿暗流,若江河一般洶涌澎湃,炙熱之氣直撲面門。
滾滾岩漿似水,攜着極度的灼熱出現在這世間,恰似十八層地獄一般,直烤的人心神發顫。
看着突然出現的岩漿暗流,衆人不明所以,正道之人下意識的遠離幾分,做出防範之色。
仲不爲眼上蒙着黑布的面龐在岩漿暗流中映得通紅,碧姬站在身旁,臉似花嬌。
帶着解脫的神色,仲不爲安然不語,捏了捏碧姬柔滑的手掌,嘴角微揚:“碧兒,我好像看到了彼岸花還有那奈何橋!”
嫣然一笑,眉眼是小女孩的天真,“還有孟婆咧!”說着咯咯笑了起來,笑聲像風鈴般悅耳。
頭動了動,耳朵對着袁夙和鬼花殘所在的方向,“語兒,爹孃不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鬼花殘美目含淚,悲泣道:“爹爹!”喉間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只得緩緩跪下,抽泣不語。
碧姬溫柔道:“傻孩子,哭什麼呢,爹孃這便要解脫了啊,你也找到了歸宿,務必好好珍惜纔是!”
抽泣的鬼花殘搖頭復又點頭,泣不成聲。
輕嘆口氣,心情沉重的袁夙緩緩蹲下,輕撫着鬼花殘的背,卻不言語,不知該說些什麼,仲不爲和碧姬心意已決,無人能夠回寰,只是身爲子女,如何能夠安然看着至親逝去?
仲不爲將臉正對着碧姬,雖然是一個世界的虛無,此刻卻似乎透過包裹的黑布看到了碧姬那妒得花飛花落的嬌俏容顏。
碧姬溫柔的看着仲不爲的臉,像昔年的四目相對,流露的皆是愛意。
兩人像是看到了彼此心中的幸福,皆是淺淺一笑,若有靈犀,繼而同時身軀一動,卻是直直朝着翻滾的岩漿洪流墜去,像是天際並肩滑落的兩顆流星,纔此刻如此璀璨。
時間似乎在此刻變得滯緩下來,鬼道衆人悲慼的語聲難以明瞭,看到了只是一幀幀緩慢和諧的色調,碧姬一身紫色紗裙在盈盈火光中顯得如此動人,兩人十指相扣,像是鎖住了來世,再難分離。
畫面之中,兩人沒有赴死的懼色,有的只是解脫和幸福。
伊人含笑,生死相隨!
兩人削弱卻偉岸的身形,緩緩沉入灼灼的洪流中,像是耗盡此生的流星,在恢弘的紅光中點點消逝,消逝在這世間,或許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那裡十指相扣。
滾滾岩漿洪流依舊翻滾,照得半空豔紅。鬼花殘此時已是昏了過去,雙眼紅腫,手緊緊抓着袁夙的衣裳,像是抓着最後的救命稻草,永遠不想放開。
疼惜的撫着她比花嬌豔的面頰,袁夙心中同樣抽痛,她不該承受這痛楚,應該是這世界上最快樂的女子,而自己卻無力爲她做任何事。
掃了一眼靜默的天成子等人,袁夙小心抱起鬼花殘,躍身飛起,不願再留在此地,離開這於她來說如同地獄般的傷心之地。
衆人並未阻攔,只是靜默的看着那滾滾的岩漿洪流,那裡滾滾的紅光流淌閃爍,不知通向何處,九幽抑或九霄?
天成子最先回過神來,神色複雜的看着周圍空曠死寂的地域,良久輕輕嘆息一聲,轉身離去。
正道衆人隨後一一離去,皆不由在心底問道:什麼是正,什麼是邪?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
自古,恩怨易了,正邪難分,對錯留與後人辯!
星弋此時也是一臉的迷茫,帶着沒有了平時活潑的靈風,轉身離開,朝着來時的方向歸去。
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是仲不爲和鬼花殘雙雙赴死的時候,以往對於鬼道的憎恨之意卻是倏然消散,生不出絲毫的恨意。至於可憐,細細想來卻是變成了由衷的嚮往,嚮往有那麼一個人爲了自己甘願付出生命,甘願舉世爲敵。而自己,也會爲了那麼一個人,傾其所有!
情之一字,追問了千古,卻依舊尋不到一個唯一的答案。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層疊交錯的酆都,化作一片浩瀚的火海,火光連天,數月不止,連帶那無盡大澤也是乾涸大半。
世人說,酆都鬼門倒開,陰靈降世,遂天降神火,炙燒千里不息。又有人說,黃泉路遠,苦海無邊,那時彼岸花開,地獄臨世,遂有這火海肆虐。
自此,羅豐山地界,變成了禁地一般,鮮有人跡。而曾經橫行一時的酆都鬼道也在那火海之中化作了殘垣斷壁,湮沒在滾滾歷史的塵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