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着,反射到地磚上白花花的,晃得人眼暈。斑斑駁駁的樹影紋絲未動,空氣沉悶得沒有一絲風,寂靜的庭院裡彷彿沒有一個人。
風荷凝眸望着外邊湛藍湛藍的天空,想起母親對父親的情意,多年來都不曾變過。即使父親冤枉了她冷落了她,其實她內心深處都沒有忘記過那個人,甚至仍是深愛着他的。
不然她不會身子一好,就喜歡繡荷包,那個大樟木箱子裡收了有上百個荷包吧,只因父親當年說過這輩子都只戴她做的荷包。她不會把那件又醜又爛的烏木桃心簪子層層包裹着,藏在牀頭的暗櫃裡,只因那是父親親手爲她做的。她不會喜歡教自己唱《遊園》那折戲,不會喜歡吃冰糖紅燜袍子肉,不會、、、
或許母親怨過、怪過,可這都是因爲母親愛他,如果不是幻想着有一日他們能和好,或許母親的身體早就熬不住了。
若因爲自己,而讓母親做出了訣別這樣的舉動,她好怕,有一日母親會後悔,怕母親沒有指望之後消盡了自己的生命之燈。
何況,即使母親和離,即使自己不是董家的女兒,那道賜婚的聖旨估計都收不回去了。天子一言九鼎,明知錯了也只能錯到底,最後反而是連累母親無辜受苦。形勢早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除非自己死不然婚事絕不可能退掉。
如果聖旨沒有下,杭家可能看在自己出生有污點的情況下允許退婚,可聖旨已下,就算有污點也要把它掩蓋了,大不了把自己娶過去之後慢慢弄死了。
所以,他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娘,我願意嫁。你放心,我的命硬得很,不會輕易就沒了,杭家看到我能安然無恙嫁過去,或許還會把我當成有福之人好好對待呢。”風荷挽着母親的胳膊,淺笑吟吟,想給母親一點信心。
一語既出,震驚滿屋。
“妹妹(表妹)。”
“風荷,你?”接二連三的打擊使得董夫人的身體異常敏感,她幾乎是跳了起來,不可置信的抓着風荷的雙手,掐的她一陣刺痛。
她只得苦笑:“娘,除非我死,不然皇上是一定要讓我上花轎的。那是帝王永不可侵犯的權威。”
董夫人無力的軟下去,在聖旨下達的那一刻,她們已經沒有後路了,或死或嫁,而自己竟然看不清這一點,還在苦苦掙扎。於皇權而言,她們的性命只是螻蟻,隨時準備赴死保衛皇權。
“清芷。”董老爺猛地驚叫,在她軟弱倒下那一刻,他的心狠狠抽痛,痛得他恨不得自己此刻就死了。不是他的女兒又怎樣,只要她願意,他現在開始都會比親生女兒還要疼她,只求她別棄他而去。他的一大半生命裡是她,沒有她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往後的人生?
風荷力量太弱,小小的身子扶不住董夫人,隨着她一同向側摔去,連帶着奔過來想要扶住的飛冉也帶倒在地。
不過董夫人依然清醒,她厲聲阻止了董老爺的前進:“你別過來。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你走。”
“清芷?”他的手停頓在半空,不知該向前還是退後。
董華辰和曲彥見這樣不是辦法,對視一眼一同上前一個攙起了董夫人一個扶住風荷。而董老爺原本略顯老態的臉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黯淡灰敗褶皺。
幾個年輕人有意讓董夫人回房歇息,她需要冷靜一下,可是董夫人似乎鐵了心,她掙扎着立在原地,整個身子幾乎都靠在風荷和曲彥身上。
“董老爺,風荷不能沒有親生母親在孃家支持,是以就算妾身有錯,也請你允妾身留下,暫時不要休棄妾身。你放心,妾身不會插手董家的內務,只要你們讓妾身能維護風荷的利益就好,一應用度花費都由妾身自己料理,不會糟蹋了董家的一分一毫。”她臉上沒有一滴淚,甚至都沒有一點悽楚之意,冷得就似那千年的冰雪,只有在提起風荷的時候有溫暖的味道。
一瞬間,風荷淚如雨下,有這樣一個母親,她的人生還有什麼不滿足。她願意爲了自己背上休棄的罵名,又爲了自己留在這個厭惡傷心的地方,她要如何才能報答她呢?
董老爺蒼茫的眼睛裡噙着渾濁的老淚,爲什麼他們要走到這個份上,是老天要懲罰他嗎?他深深看着她,緩緩點頭:“我不會讓杭家隨意欺負了風荷的,即使得罪杭家我也會護着她。”
說完,他就徐徐轉身,邁着老邁的步伐向外走,搖搖欲墜的身子似乎隨時都會倒下。華辰見此不妙,匆匆與董夫人、風荷、曲彥點了點頭,就趕上去扶着董老爺。
當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僻月居院門那一刻,董夫人唰的放聲痛哭,抱着風荷的身子一抽一抽,淒涼無比。
董夫人哭了許久,方纔吃了藥睡着。風荷送曲彥出去。
這一鬧,竟已經臨近傍晚,西邊的太陽照在漫天的雲上,映出絢麗的緋紅,流動的、靜止的紅雲給這個黃昏平添了一段靜謐。有風輕輕吹拂,持續了一日的燥熱漸漸消散,身上很舒服。
“表哥,外祖母那裡你要婉轉得說,儘量提提杭家老太妃的慈祥,王爺王妃的溫和,讓她別爲我擔心。她年紀又大,天氣又熱,我怕她受不住激動。我會照顧好孃的,你們放心。”兩人並肩走在鵝卵石漫的小路上,這是一條通往前院的小路,平時供小丫鬟們行走。
曲彥皺着濃眉,他是個聰明人,不會因爲風荷的幾句安慰而真的放下戒心,他是真的捨不得自己看着長大的表妹入那狼窩。聽夫人偶爾閒聊時提起孃家,他就能想見那裡的水極深,不是個無權無勢的外來人能輕易站住腳的。
“回頭我與芸兒說說,請岳母大人想法子多多關照你。岳母大人一向得老太妃喜歡,若她肯爲你說話,相信老太妃對你能看重些。事到如今,我只能爲你做這種小事了。”
“表哥又謙虛了,有三夫人爲我說話,我在杭家的日子能好過不少。表哥,你手下有沒有會點功夫的人?”風荷忽然想到一件事,她不打算死得不明不白。
“有幾個,你要用嗎?”曲彥微微詫異,表妹整日呆在內院裡,要會功夫的做什麼?
風荷折了一支紫藤花在手,細細嗅着,低聲問道:“表哥,你相信四少爺的兩任未婚妻都是被剋死的嗎?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
“難道你懷疑她們?這,芸兒告訴我四少爺之前定的一個是佟太傅的女兒,一個是永昌侯的女兒,都是名門貴女,家中名望實權都不缺。如果她們嫁去杭家,四少爺世子之位就有了強大的支持。你的意思是有人不希望這樣,所以纔會?”曲彥登時如醍醐灌頂,世家裡長大的孩子,對那種腌臢事誰沒個心眼。的確,四少爺蹉跎到二十多都沒娶妻沒有後嗣,這一點上他就輸了人一招,何況他聲名在外。
“我不敢確準,雖然我家世上不及那兩位,但還是小心些,免得成爲了有些人的眼中釘都不知道。”她淡淡語調,似乎在說穿衣吃飯這樣的例行小事。
曲彥深深點頭,壓低了聲音:“我明白了,我會派人過來的。只是這事不好泄露出去,你這裡安排起來容易嗎?”
“嗯。你將人送到母親的半夏莊裡,着葉舒姐送些莊子裡盛產的瓜果進來,裡邊我會佈置好的。”風荷亦是悄聲細語,葉舒姐就是葉嬤嬤的女兒,隨着丈夫在半夏莊管事,風荷習慣了喚她葉舒姐,一直沒有改口。
“我明白了。不過你還是要小心些,佟家、永昌侯府的守衛何其森嚴都被人鑽了空子。”想到這,曲彥更是焦慮,不能明着讓董老爺加強守衛,傳到有心人的耳朵裡很有可能被利用。
風荷卻是嫣然而笑,附在曲彥耳邊笑道:“表哥也是急糊塗了。董家雖然有些子權利,可我算什麼,董家最不受寵的小姐,嫁到杭家能帶去多大助力,只怕有人高興還來不及呢。”
曲彥一想,覺得也對,鬆了一口氣:“話雖如此,到底咱們多個心眼得好。”
兩人很快就到了二門處,曲彥也不去向董老爺董老太太告辭,只命人進去傳了話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