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支燭火將大堂裡照得白晝般明亮,金色的磚面偶爾折射出刺眼的光線,逼得人不敢去看地面。
不論是爲了什麼請董家衆人來訪,杭家的禮數不能失,太妃王爺帶頭迎上去。風荷趕緊拭淨了臉上的淚痕,三步並作兩步奔到董夫人跟前,跪下喚道:“母親。”
大家知她心中委屈,見了親人一時失態是難免的,倒也不太注意。董夫人眼裡閃過淚光,忙偏了頭掩去,強笑着扶住風荷:“瞧你,都當媳婦的人了,做事如何還這般毛躁,讓親家們看笑話。”
風荷順勢起身,暗暗握了握董夫人的手,攙扶着她另一邊,對着董老爺喚了一聲:“父親。”
時隔多少年,董老爺再次聽到這聲父親,心裡忽然間涌上無數的酸楚甜蜜,記憶如潮水般涌上他心頭。他甚至隱隱期待,認了這個女兒吧,不管她是不是自己親生的,只要認了她或許一家人又能如從前一般美滿幸福。這些年來,他時時會怨恨那些讓他看到事實看到真相的人,他相信是他們破壞了自己的生活,讓自己有家不能回,有妻若無妻,有女不能見。
他鬼使神差地放開了董夫人,走到風荷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孩子,父親不會讓人欺負你的。”其實,他是想摸摸她的秀髮,但他終是不敢。
風荷笑着點點頭,扶着董夫人上前給太妃見禮,方纔董老太太已經與太妃王爺王妃見過禮了。
杭家衆人都免不了將目光盯在董夫人身上。董夫人今兒穿着橘紅色大花的半臂褙子,下着墨綠色的馬面裙,一身打扮既鮮亮又不失端莊,尤其她面容柔婉和順,因着不常出來的原因皮膚白皙透亮,讓人看着就覺舒服,難以想象她會和那樣的齷齪事聯繫起來。這些人,幾乎有一多半都不曾見過董夫人,便是見過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暗暗驚異董夫人原來是這樣的貞靜溫厚。
太妃身邊的周嬤嬤得太妃之意,忙上前扶住她,不准她拜下去。太妃早已笑道:“一家子親戚,若見這些虛禮,豈不生分了。夫人身子不好,萬不要拘禮了,咱們坐下說話。”
大家聞言,都依賓主長幼坐了,誰知二夫人不坐,笑着搶到董老太太身邊,親親熱熱喚道:“姑媽,你可算來了,今兒我要爲你好好出口氣呢。”二夫人還以爲董老太太常年受風荷的氣,怕了呢。
就在衆人都暗怪二夫人搶在太妃之前開口不懂規矩的時候,就不可思議地聽到清脆的巴掌聲,隨即恍惚看見二夫人摔在地上,捂住右頰。
二夫人今兒兩次捱打,被打得又懵又氣,而且這次還是自己姑媽打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先打人,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當即索性坐在地上撒起潑來,口裡哭嚷道:“姑媽,我是你親侄女兒啊,你怎麼隨隨便便就動手打人,好歹說出個讓人信服的理由來啊。我在這裡被人作踐你們孃家人不幫着出頭也就算了,如何當着衆人面就作踐自己親侄女兒呢,我非評評這個理不可了。”
她一會哭,一會拍着地,倒把自己弄得形容俱毀,一副潑婦的樣子。二老爺真是看不下去,竟不去管她,由她一個人在那演戲。
太妃氣得咬牙切齒,深恨二夫人今兒丟了杭家的臉面,好在在場的除了杭家人就是董家人,應該不會把這種醜事傳揚出去。不然叫人知道堂堂杭家的二夫人是這副形狀,她還要臉面作甚,都拿去給人當笑話看吧。她冷冷得一揮手,伺候在門口的幾個丫鬟會意,忙進來半是攙扶半是壓制地弄了二夫人起來,按着她到座上坐下。
二夫人覺得剛纔勉強算是下了臺,繼續問道:“姑媽,你倒是說句話啊,你憑什麼見面就打我,論起來,這些年,我也沒少孝敬你。”
大家再次將目光停留在董老太太身上,看見董老太太氣得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大口喘氣,華辰餵了一杯茶她吃下,方纔好些。絳紫色衣裳襯着她的凜冽面容,越發顯得嚴肅而深沉。她欠身與太妃致歉:“娘娘,我聽聞貴府小廝的話,真是氣得渾身顫抖。我們沈家怎麼就生出這樣糊塗透頂的女兒來,剛纔一時氣惱,還望娘娘見諒。”
太妃心下覺得這董老太太是個挺有趣的人,有心看看她要怎生唱一場戲,含笑說道:“老太太教訓自己孃家侄女兒,也說得過去。”太妃這話說得幾人的嘴角抽了抽,到底是太妃,什麼話都敢說。換了旁人,早就問到面上去了,我們杭家的人憑什麼要你一個董家的人來教訓,莫非是不把我們杭家放在眼裡?
二夫人聽得差點吐血,又哭道:“太妃娘娘,我好歹是你的媳婦,你怎麼偏幫着外人欺負你媳婦呢。”
“我是幫裡不幫親,何況老太太是你親姑媽,難道還能害了你不成?”太妃冷冷掃她一眼,不屑至極,蠢材,做事前從不想想前因後果,一味莽撞,回頭董家這裡能不能安撫過去還是兩說呢,太妃心下已經認定董家會絕妙配合演完這場戲的。
果然,董老太太指着二夫人,痛心疾首得問道:“大姐兒,你說說,我從小待你如何,與親女兒都不差。可你看看,你幹得什麼事?這可是我親兒子媳婦,我親孫女,你便是不念着我的情分,難道也不看你父親面上,就這般作踐他們。我倒要問問,我們董家幾時對你不起了嗎?
念着你是女孩兒,大家打小嬌養着你,誰知慣得你成了這副樣子。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難道都不懂,一味橫衝直撞,你看看你都多大年紀的人了,孫子都要抱上了,做出這等事來你不怕惹人笑話,我還替你羞愧呢。我孫女兒是我看着長大的,最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若對你有一星半點不敬的地方,你念着我的面上不要與她多計較,可是你呢,居然領着人來作踐她。
你眼裡可還有我這個姑媽?你不能以爲自己當了王府的夫人就忘本啊。”她說着,居然眼淚都下來了,然後故意不好意思得擦了去,衝太妃強笑道:“再怎麼說,她都是我親侄女,沒有見死不救的理兒,何況又是團圓佳節的,娘娘別與她太計較。她幼時就這般,高興起來愛說胡話,晚上睡上一覺明早起來全忘了。”
不止太妃,杭家衆人聽得乍舌不已。這口才,原來董家的人,不止風荷口齒伶俐啊,一個個都不差。這老太太,別看這年紀大了以爲她昏聵,簡直死人都被她說活了,先是敘舊情,再是捧孫女兒,然後又幫着求情,最後歸結爲二夫人從小腦子有一點點小問題。唱唸做打無一不全,她若去說書唱戲的,別人都不用活了。
王妃坐在椅子上坐得筆挺,她對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這董老太太也是一把好手啊,難怪能把老四媳婦嫁過來。
再瞧瞧二夫人,嚇傻了一般呆愣着,她從前可不知她這姑媽口才這麼好。她發了半日呆,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慌得說道:“姑媽,你瘋了不成,你們董家誰不知道老四他媳婦不是你的孫女兒,你不是一向最是厭惡她的嗎?”
她話音一落,風荷已經走到董老太太身邊,眼裡含着淚,屈膝哭道:“祖母,我也不知幾時得罪了二嬸孃,她居然氣成這樣。祖母是看着二嬸孃長大的,明白她的性子,怕是有人在她跟前煽風點火呢,你別與她計較,倘若你被她氣出個好歹來,孫女兒就是最大的罪人了。”
風荷雖然心裡噁心不已,可是這戲不能不演啊,而且得拿出點真本事來給杭家人瞧瞧。她與董老太太朝夕相處了十多年,沒少鬥,兩人要想搭戲那是順手拈來的,叫你看不出一絲破綻。
這不,董老太太攬了風荷在懷裡哭:“孫女兒啊,都是我不好,你二嬸孃小時候調皮,她父親管教她,我見她一個女孩兒哪兒禁得住,每次都是忙忙趕去勸阻。沒想到,反而釀成了她今天的壞脾氣,委屈了你。”老太太哭天抹地的,彷佛風荷是她最最疼愛的孫女兒一般。
這祖孫兩個一起哭了起來,看得大家好不傷心。華辰一面從老太太懷裡拉起風荷,一面勸道:“老太太,你再哭大家都得跟着落淚了。妹妹本是傷心,咱們萬不可招了她的傷心上來,難得一家人能在今兒見個面,也是好事。”
風荷感念華辰將她從董老太太懷裡解救出來,對他含笑點頭。
杭天曜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小看了董家老太太,他還那麼緊張派人去跟他們對好口供,誰知人家比他還厲害,將這戲演得十足十的逼真,連他都看得入迷了。到底是跟風荷鬥了多少年的,這水平不漲都不行啊,否則怕是早被氣死了。
二夫人這會是被逼上了絕路,她不想辦法挽回都不行,恰好瞥見坐在一邊的董老爺與董夫人,想着老太太糊塗,董老爺一個大男人還能咽得下這個虧不成,那可是華麗麗的綠帽子啊。她想罷,有了信心,高聲與董老爺道:“表弟,姑媽她年紀大了糊塗了,老四他媳婦是不是你的女兒你是最清楚的,難不成你就這樣算了?”
董老爺一想到讓自己痛苦了十來年的往事被二夫人翻出來,就覺得這個女兒恐怖噁心至極,強壓了心中的怒氣,冷冷對二夫人說道:“表姐,我念你是長,不想與你計較,可是你不該這樣步步緊逼。我與清芷那是自小就訂了姻緣的,這點你是知道的,你拿我女兒妻子說事,隨便哪個人都不能忍受,何況你這樣做分明就是要把我們一家置於死地。
清芷性情和順,處事賢惠,你這樣侮辱她,我也只能不念親戚情分了。我望你不要再信口開河,不然別怪我下手無情。”即使不爲別的,董老爺也不可能看着別人作踐董夫人,那可是他的結髮妻子,便是董老太太對董夫人也不敢太過分。不論他們之間有過什麼,都是他們自己的恩怨情仇,他不會允許別人拿來當做傷害她的武器。
二夫人簡直被氣得發暈,她覺得董家都是一羣瘋子。
董夫人一直安靜得坐着,低垂着頭不太言語,這時候倒是開口了:“表姐,我與你往來雖不多,但從未有得罪你之處,你這般說不是要我的性命嗎?我身子弱,又只生了這麼個女兒,看得比眼珠子還重,你有什麼儘管衝着我來就好,爲何不肯放過風荷呢。”
聞言,風荷眼圈都紅了,忙走到董夫人身邊,扶着她肩膀,輕聲說道:“娘,女兒沒事。”
她能感覺到董夫人的身子在輕微的顫抖,雖然董夫人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她清楚,她心裡一定是痛不欲生的,卻強忍着平靜的講話。這需要多少勇氣啊,原來她的母親也變堅強了,這都是爲了她這個女兒。她暗暗發誓,爲了還母親一個清白,她也一定要將事情查出來,讓那些害了母親的都得到應有的懲罰。
這場戲,讓王妃看得眼睛都充血了,她實在沒料到事情會失敗至此。她當時想着,董家那邊貿然得了消息,應該是驚慌失措的,行動說話間難免露出破綻,這樣就好辦了。可是你再看看,董家的人似乎是事先預知排練過一般,做的讓你挑不出一點刺來,難道消息有誤?
不可能啊,自己派了幾撥人去打探,都得出一樣的結論。當年,就因爲董風荷不是董老爺親生的,董夫人才會一下子垮了,在這之前董老爺待她簡直好得沒話說。這些年來,董老爺幾乎從不踏足董夫人的院子,對董風荷也是當做沒有這個女兒看待的。要讓她相信風荷是董老爺的親生女兒,她根本做不到。
王妃看着立在一旁伺候的杜姨娘,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可是要怎樣才能引得她開口呢。
杜姨娘一直伺候在董夫人董老爺身後,低垂着眉眼,打扮得雖然好但還算符合規矩。衆人說話時,她恍若未聞,只是一心一意看着腳上的繡鞋,十足妾室姨娘派頭。
王妃不由急了,她一定要讓這個杜姨娘開口。做妾室的,有幾個不想鬥倒當家主母,何況這是一個有着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妾室,幾乎奪得董老爺專寵,她若沒有更進一步的心思,王妃絕對不信。
她終於決定開口說話了:“母妃,王爺,看來事情很清楚了,二弟妹估計是聽錯了消息。好在大家不曾誤會老四媳婦,今兒是團圓佳節咱們還未賞月呢。不如請親家們一起再坐坐?”
太妃徐徐掃過杭家衆人,看得出來他們七分相信三分懷疑的樣子,也算滿意了。這些人,你要他們完全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不出去胡說八道不拿這個事妨礙老四兩口子,她就不會出手。
她笑着應道:“正是呢,快把老四媳婦吩咐人做的月餅送上來,讓親家嚐嚐。”
王妃一面命人去擺設桌椅,一面詫異得道:“這位是府裡杜姨娘吧,請了咱們側妃娘娘來陪陪。”
太妃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王妃對一個姨娘太過關注了,這不正常啊。
而風荷杭四也早注意到了,杭四微笑着眨了眨眼,示意風荷放心。
二夫人頹然地坐着,一聽到杜姨娘幾個字忽然跳了起來,大喜過望,撲上來拉着杜姨娘道:“你是杜姨娘,老四媳婦身邊的落霞從前跟着你吧,她說都是從你那裡聽來的,你說你快說啊,老四媳婦一定不是你們老爺的孩子,對不對?”二夫人明白眼下太妃沒說什麼,但是一定不會放過她,除非她能證明自己說得話是對的,那樣她就是杭家的功臣了,所以她不能放過一點機會。
杜姨娘被她這突入其來的樣子嚇到了,往後退了一步,撞在了廊柱上。
屋裡的人剛剛鬆懈下來的心神再一次繃緊了,對於董家老爺老太太爲了維護董家臉面駁斥二夫人的行爲,他們完全能夠理解,換了他們也會這麼做。不過這個杜姨娘只是個妾室,只怕城府心機沒那麼深,而且聽說她在董家獨掌大權,只是缺一個名分而已,她會不會爲了自己上位而說出什麼關鍵的話來呢。
太妃惡狠狠地瞪着王妃,之前月容與落霞說話引起二夫人丫鬟的注意就讓太妃懷疑到了她身上,這一次,太妃幾乎可以斷定了,這一切都是王妃在佈局。只是爲了洗清自己而故意拉二夫人下水,方纔明顯是她提到杜姨娘才引得二夫人衝了上來,王妃,是迫不及待要除去老四他媳婦,進兒讓老四無權繼位嗎?
王爺同時盯向了王妃,他的確產生了懷疑,事情不應該這麼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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