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神賜之血

殿堂中原本是放着八仙桌椅之處的地方,如今已經堆砌起一個巨大的浴池,裡面有翻騰着黑紅色的汁液,彷彿滿池子的血液,裡面不時有蛇身一樣的東西遊動着,看起來異常可怕。

也朝空氣裡不斷地瀰漫出濃郁的血腥與惡臭的氣息。

數名以厚厚沾染了藥物面巾蒙面的侍者匆忙地端着藥盤來來去去,偶爾聽見‘噗通’一聲悶響,有人一頭栽倒在了地上,有蒙着面的太醫立刻過來,簡單檢查了一下,搖搖頭,立刻有人將他擡起送走。

並沒有人有太大的反應,只因爲這樣的場面太過平常。

每日,這裡都有不少人因爲過於悶熱中暑暈倒,甚至——感染髮病。

一道佝僂的身影慢慢地在身邊侍從的攙扶下走到血池邊,看了眼血池,露在外頭蒼老而精亮的眸子裡閃過一絲鬱色,隨後扭頭對着坐在血池不遠處打盹的老太太吼了聲:“死老太婆,過來,這都過去多久了,人怎麼還沒上來!”

那老太太是唯一沒有蒙臉的,她陡然睜眼,陰森森地瞪着老頭:“死老頭子吼什麼!”

她的五官遠遠看起來有一種詭異的扭曲感,像枯老的樹皮,眼皮子耷拉下來,幾乎都看不到眼珠子,但是一睜眼就讓人覺得看見了一隻人形的老蜘蛛。

“血婆婆,彆氣,老醫正只是和咱一樣擔心主子,主子下去都已經快一個時辰了,一點動靜都沒有。”小勝子蒙着頭臉,說話聽起來甕聲甕氣的,但是卻掩蓋不了他的憂心。

“行了,就你們擔心,老婆子我不擔心自家孫兒!”血婆婆雖然一邊抱怨,但還是一邊慢吞吞地走了過來。

老醫正沒好氣地冷哼:“你擔心個鬼,當初讓你少教青兒那些邪門歪道的東西,弄得他性情大變,跟你一樣陰陽怪氣的,如今還得泡在這一池子能毒死十座城的人的毒血裡頭不知生死!”

血婆婆冷笑,滿是褶子的臉上擰成一團,看起來更爲怪異:“不是我和老怪物教青兒那些邪門歪道的東西,就你那種天生人自生的放養,青兒能不能活到今兒還是兩說,何況沒了本婆婆的血水,青兒能撐到如今?”

看着兩老居然就百里青的教育問題開吵,完全忘記了正事,小勝子急得滿頭大汗,又不敢像對指使身邊的小太監一般的發脾氣,只能苦着聲音道:“兩位老祖宗,千歲爺還泡在裡頭呢,兩位能先讓爺出來看看情況不?”

血婆婆冷哼一聲:“若不是這老東西吵吵,我纔不會和他廢話!”

說罷,低頭去看那血池。

老醫正張了張嘴,但是瞅見小勝子滿是哀求的的眼神,只能忍耐下去,也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去看那血池。

血婆婆戴上了金絲手套,伸手下去撈了一把那血水來驗看,她擰起眉頭:“這一次的血池水,那麼久還沒有變成純黑,是怎麼回事?”

隨後,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瓶子,往手上倒出了一把白白胖胖的蟲子,那蟲子肚子上都有一個黑色的窟窿,看起來極爲怪異,她把掙扎扭動的蟲子朝水裡灑了下去。

過了好一會,原本只是翻騰的血水,忽然猛烈的翻騰起來,不一會血水裡忽然冒出兩隻嬰兒頭大小的尖吻的金色蛇頭來,朝着血婆婆猛地張開了兩張血盆大口,滿嘴尖利猙獰的長牙極爲嚇人,幾乎像是要將血婆婆給整個人吞下去一般,而詭異的是那兩隻蛇頭都長在一條蛇身子上,竟然是一隻罕見的,被視爲妖物不詳的雙頭毒蟒。

蛇嘴利一股子濃重惡臭的腥氣讓老醫正和小勝子都忍無可忍地倒退了數步!

血婆婆卻像聞見了最醇的花香一般,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滿意地點點頭,扔了兩把把蟲子給那雙頭蛇,又伸手摸了摸那蛇的脖子:“小金,老婆子的寶貝孫兒呢,還沒醒麼?”

那金色雙頭毒蛇吃了血婆婆喂的東西,卻有些不滿足地一口咬在她的手上,血婆婆看着垂垂老矣,但此刻卻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它的舌頭,惡聲惡氣地道:“小畜生,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還不把我的孫兒帶上來。”

那蛇被揪住舌頭,難受地抖了抖身體,不一會就看見一隻蒼白的手忽然抓住了蛇的脖子,慢慢地水裡鼓出一個包來,水嘩啦啦地往兩邊流淌翻滾,有修長的人形忽然從裡面一下子冒了出來。

他靜靜地閉着眼,長髮全部都撥開到了腦後,不斷有暗紅的血水順着他的細膩皮膚緩緩地淌下,極度的蒼白皮膚顏色與黑紅形成鮮明的對比,觸目驚心,卻有一種妖異到恐怖的美麗,彷彿開在地獄血壇裡蠱惑人心的彼岸花。

他出現的那一刻,連身邊詭異猙獰的雙頭蛇都乖巧地伏在了血池之上。

黑豔的血漸漸地從他皮膚上流淌完畢,血婆婆和老醫正都緊張地看着他。

只是他彷彿沉睡了一般沒有出聲,就那麼靜靜地抓着蛇的脖子立在血池之中。

血婆婆到底忍耐不住,叫了一聲:“青兒,你怎麼樣了,什麼感覺,說句話啊!”

百里青慢慢地張開陰魅的眸子,他的眼瞳原本黑沉如深不見底的地獄冥河,只是如今張開的霎那竟然有一絲詭異的猩紅光芒掠過,連瞳孔都彷彿如身邊的雙頭毒蟒之瞳一樣微微豎起,詭譎之極。

兩道鮮紅的血跡緩緩地順着他的臉頰淌落下來,彷彿血之淚一般,讓人不寒而慄/

血婆婆和老醫正看着他臉上的血跡,眼中同時閃過失望與痛色。

“千歲爺?!”小勝子忍不住叫了一聲,百里青陰魅詭譎的瞳子微微地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而是在一次閉上了眼。

血婆婆咬牙切齒地念叨:“怎麼回事,這個破瘟神,盤在我家孫兒身上不走了?婆婆我明明都已經給他換了三身血了,不要說小金身上的毒都已經融在血裡,以毒攻毒,連鬼芙蓉血都用上了,爲什麼還在流血!”

瘟疫的症狀就是會不斷地流血,高燒之後,不但皮膚的毛孔在往外冒血,連內臟彷彿溶解一般,不斷地嘔吐出血和肚子裡腐爛的臟器。

這已經是第八天了,第一批所有的感染者都已經死去,連魅一那個小子都已經不行了,如今不過是等着嚥下最後一口氣而已。

她死死地盯着百里青臉上的血跡,手也忍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另外一隻蒼老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喑啞着聲音道:“把最後一顆鬼芙蓉血液拿出來吧,撐一撐,說不定就能撐過去了。”

血婆婆看了看抓住自己的手腕的老醫正,他的手骨節都泛出白來,血婆婆瞅了他一會,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老頭子,你也有害怕的一天麼,當初讓你把青兒和洛兒從宮裡強行帶走,不讓青兒爲了報仇留下來,也許就不會有今日之禍,若是青兒沒保住,咱們怎麼對得起公主殿下?”

老醫正沉默着,彷彿瞬間蒼老了許多,他閉上眼,苦笑:“都是老頭子我的錯,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吧。”

小勝子有點木木呆呆地,茫然不知所以第看着他們,低低地呢喃:“怎麼辦,如果千歲爺……夫人想要見千歲爺,如今已經在外頭等了兩天了。”

能捱過七天,就基本上能排除感染髮病的可能性。

如今夫人已經捱過了這病,若是千歲爺……

小勝子不敢想,若是千歲爺一去,這天朝會是一個什麼局面?

或許被西狄人徹底吞併,反而倒是一件好事。

忽然,老醫正扯了扯他:“快點,青兒在叫你!”

小勝子一驚,立刻看向血池之中,只見百里青陰魅詭譎的眸子正定定地盯着他。

小勝子一愣,忽然明白了什麼,有些猶豫,但是對上他的眼神,習慣性的威壓,還是讓他不自覺地點點頭。

——老子是月票漲漲漲,賤人自掛東南枝的分界線——

東院殿前,一道窈窕的白色身影靜靜地站在門前,彷彿完全不覺得頭頂烈日當空的炎熱有多麼難捱。

另外兩道穿着淡黃色宮裝的纖細身影一人撐了把傘,一人提着一隻冰鎮壺匆匆地趕了過去。

白蕊撐着傘擋在西涼茉頭上,看着她有些蒼白卻依舊淡然的面孔焦灼地道:“大小姐,咱們回去吧,昨日您已經在這裡站了一日,夜裡又要扮作千歲爺的模樣和寧王一起批摺子,您的身子骨原本就不好,原本就是千歲爺費了心思才替您看顧過來的,若是讓他知道您這般不愛惜,只怕是會動大氣的。”

大小姐看着是個好說話的,但實際上比誰都倔強,只有拿千歲爺說事兒,她興許還能聽她們說上一兩句。

西涼茉靜靜地看着那扇硃紅的雕花大門,彷彿能看得見裡面的人一般,聽着白蕊的勸解,她淡淡地道:“你這丫頭最近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白蕊見西涼茉肯搭理自己,心中一喜,與白玉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後立刻又再接再厲地道:“大小姐……。”

“不必說了,你說的,我都懂。”西涼茉卻忽然出聲打斷了她,幽幽地道:“我原本以爲我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是……。”

她輕嘆了一聲,冷冷地看着天空:“只是,我才發現原來我只是個人,而不是一個神。”

她無數次強迫過自己不要再站在這裡,要替他守護好這個動盪的帝國。

只是,每一次,她坐在御座之上替他批閱奏摺的時候,都忍不住會去問自己一個問題——若是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自己做那麼多的意義何在?

各安天命……

她該如何各安天命?

她看着天空熾烈的陽光輕笑了一下,這種感覺……真他媽的一點都不好!

白蕊忽然一把抓住西涼茉,錯愕地瞪大了眼,結結巴巴地道:“大……大小姐……門……門開了!”

西涼茉一頓,立刻低頭,緊緊地盯着那悄無聲息緩緩打開的東院側殿大門。

隨着那大門緩緩地打開,露出裡面那一道修長的身影,那麼熟悉的輪廓讓西涼茉瞬間水媚的眼裡便忍不住盈滿了淚水。

“阿……九……。”

他一身雪白的綢衣,皮膚卻比衣衫更加白皙,如玉石一般,彷彿有一種蒼白溫潤的光,讓他看起來彷彿玉砌成的人兒一般,長如翎羽的睫毛下,陰魅的眸子一片烏沉,精緻嘴脣卻依舊是豔麗的嫣紅。

他靜靜地看着她,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這麼安靜地看着她,有一種平日裡難得看見的溫潤氣息,卻讓她忍不住死死地握住了拳頭,指尖深深陷入手心。

兩人之間隔着幾十米的距離,卻彷彿隔了一條寬闊而漫長的冥河,他是那對岸的彼岸花,她卻不是那擺渡人,到不了他的幽冥鄉。

西涼茉看着他,忽然閉上眼,眨去眼角上的淚光,隨後輕輕一笑:“阿九,你看起來醜死了。”

百里青看着她,微微翹了一下脣角,眼中有一種奇異的溫柔。

白蕊和白玉不明白爲什麼百里青不說話,只是在一邊看得心酸,緩緩地退開到一邊。

西涼茉忽然搖搖頭,冷冰冰地道:“別用這種眼光看着我,真的很討厭,所以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那種目光在這個時候看起來,帶着一種令人厭惡的離別的味道。

百里青看着她,片刻後點了點頭,似乎有些無奈。

西涼茉看着他忽然露出個涼薄笑:“你若是撐不過去了,我就讓你的孩子叫別人爹,永遠都不告訴他,他的生命裡存在過這麼一個人!”

百里青一愣,隨後線條流暢嫵媚的丹鳳眸子梭然睜大,那張從容蒼白的面容幾乎扭曲起來,精緻的脣角緊緊地抿了起來,形成一種極爲奇特的表情。

那是西涼茉第一次看見他失態,或者說那種奇特的表情,但是也足夠讓她知道他心中的激動。

西涼茉看着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眸光晦暗不明,卻有洶涌的潮水在裡面波動,看着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卻踉蹌了兩步,在小勝子的攙扶下才站穩,她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但是西涼茉還是涼薄地輕笑起來,那笑裡滿是涼薄:“怎麼,不相信,沒關係,愛信不信,反正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女人,打掉他也不是不可能。”

她說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毫不猶豫地離開。

白蕊和白玉兩人互看一眼,立刻轉身跟了上去。

西涼茉一步步地往前走着,只聽着身後傳來傳來小勝子驚慌的聲音:“千歲爺……千歲爺!”

她肩頭一顫,卻還是沒有停下來,一直就這麼走出了西院。

周雲生正站在門外,看着她出來,立刻迎了上去,看了她片刻,忽然溫聲問:“看到千歲爺了,是麼?”

西涼茉點點頭,淡淡地‘嗯’了一聲,隨後道:“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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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雲生點點頭:“者字部和前字部的人已經發現了傳染的源頭,他們手段非常之殘忍,因爲用的都是幼小的孩子做感染源,所以才能一路如此順暢,如今已經將最早一批感染源攔截下來,正在審訊當中,不過如今存活下來的所幸無幾,其中爲首一人更是斷臂又啞了,很難從他們身上得到有用的情報。”

西涼茉冰冷的眸子危險的眯起:“如今他們都關在哪裡,帶我去!”

周雲生一愣,就想要拒絕,但是看着西涼茉的目光,便將勸阻的話吞下了喉嚨,溫柔地道:“好,小小姐,你先別急,我立刻着手安排。”

說罷,他看了身後沉默如同影子一般的魅晶一眼:“走吧。”

魅晶點點頭,悄無聲息地跟着他離開。

西涼茉緊緊地握緊了拳頭,擡頭看了看猩紅宮牆與碧綠的琉璃瓦,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一會子,立刻安排人太皇太后和陛下送出宮去,只對外說,送到秋山避禍。”

白玉一楞,隨後點點頭:“是。”

白蕊看向西涼茉,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大小姐,你真的有孩子了,莫非你真的一點都不顧念千歲爺麼?”

她們已經知道了百里青的真實情形有一段時間了,除掉一開始的徹底驚掉了下巴,但是最終還是爲西涼茉而感到慶幸。

她們算是看着西涼茉玉百里青一路從坎坷過來的,更是不能理解西涼茉怎麼會對百里青那樣冷酷。

千歲爺再怎麼讓外頭人害怕,但是對自家郡主的好事有目共睹。

白玉雖然沒有白蕊那麼激動,卻也是看着西涼茉有些猶豫地道:“郡主,您真的懷上了千歲爺的孩子麼?”

在她們的念頭,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千歲爺若是去了,起碼在世間留下他的骨血,也還有個念想。

西涼茉看着天邊雲捲雲舒,熾烈的太陽漸漸被白雲棉絮包裹住,她閉上了眼,將所有的痛色都掩埋,只忽然淡淡地道:“他今天穿了一身的白,一點也不好看,而且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語畢,她澀然地一笑,轉身離開。

白蕊一愣,迷惑地看着西涼茉的背影,又看看白玉:“大小姐這是怎麼了?”

白玉卻若有所思地垂下眸,輕嘆一聲:“你沒看見千歲爺今兒穿着白衫麼,感染了瘟疫的人,到了爆發後期,七竅流血,身上的皮膚都會往外冒血,他卻穿了一身白衣,爺素來最不喜白色,今日這般穿着不過是爲了想讓郡主暫時安心,若是我沒猜錯,千歲爺身上的衣衫全都已經被血浸透了。”

“什麼?”白蕊驚呼一聲,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是說爺他已經……。”

“若不是情況很糟糕,千歲爺這般冷靜的人今兒也不會亂了分寸,竟穿了一身白衣出來。”白玉顰眉道,隨後她頓了頓,又眼中澀然與痛心:“而且爺沒有說話,只怕是他一張嘴,便會吐血,只怕郡主會承受不住!”

白蕊茫然地望着已經合上的東院殿門:“爲什麼會這樣……?”

她不能想象自己知道魅七也是這般處境,自己會如何,只怕早已經沒了主心骨,日日以淚洗面,只求能陪伴着自己的心上人走完最難捱的那一段,可是大小姐她……卻還那麼努力地做着那些事情,只爲了那渺茫的希望。

……

黑水大牢裡,黑水之上的鐐銬裡吊着一具虛弱的人體。

另外的乾燥牢房裡關着幾個幼小的孩子,但牢房裡一切被褥都是齊全的,幾個小娃娃蜷縮在一起,手裡拿着一隻包子拼命地啃着。

牢房門外有一道窈窕的人影靜靜地站着,看着牢房裡的小孩子們吃東西。

片刻之後,她忽然彷彿對着空氣發問道:”你有孩子麼?“

那被吊着的乾瘦的人沒有一絲響動,彷彿已經死了一般。

但是西涼茉似乎並不在意他是否能回答自己的話語,而是淡淡地道:”孩子原本是父母親手心裡的寶,沒有人想到自己的孩子會淪落到成爲一個毒源,一個工具,我想劉員外看見自己唯一的愛子會淪落到爲天理教做走狗,認賊作父,大概在地獄裡也不會願意再看見你,你說是麼,劉大官人?“

此言一出,原本彷彿死魚一樣的人卻忽然有了反應,他扭動着身軀,鐵鏈發出激烈的叮叮噹噹的聲音,彷彿是誰憤怒的喊叫。

西涼茉依舊沒有回頭,只是依舊看着那幾個搶食的孩子,幽幽地道:”或許,你也已經習慣了,在那些小小的孩子的脖子割上一刀,讓他們的血灑與身體落入冰冷的水井裡,然後換取天理教給你身上的毒的解藥,或者換取他們不要再對你拳腳相向,換取一口飯吃,你告訴自己不要緊的,因爲他們都感染了瘟疫,很快也會死去。“

她輕笑起來:”有時候,你很想死去,卻覺得自己沒有這樣的勇氣,你想活下去,哪怕活得像一條狗,但是你就像一條狗一樣希望你的主人賞賜你一點骨頭?“

劉大官人睜大了枯槁的、蒼老眼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個背對着自己的女子,他不知道她是誰,但是她說的每一個字都直直地戳中他的軟肋。

他渾身顫抖起來。

西涼茉聽着身後鏈子叮噹作響聲從激烈變得安靜,她轉過臉,看向劉大官人,冷冷地道:”但是,你一直在欺騙自己,即使明知道‘狡兔死,走狗烹’,你卻在告訴自己,只要你忠實他們,他們會賜給你不再當一條狗,而是當一個人的恩典!“

她頓了頓,脣角勾起譏諷的笑意:”只是你忘卻了,想要當人,從來就是自己爭取的,只有奴才和狗才會祈求着主子賜給自己當人的機會!“

劉大官人看着自己面前那美麗的女子,她穿着很素淡,一襲淺淺月白色的宮裝,擁有有着一張溫婉美麗如蘭的面孔,但是她的眼睛卻彷彿承滿了極冰的凍雪,又彷彿銳利的古劍之光,帶着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兵氣。

他喉嚨裡發出一種奇異的嗬嗬的聲音,眼睛裡一下子卻盈滿了淚水,不知是悔,還是恨。

西涼茉看着他,片刻之後,淡淡地道:”要當人,還是當狗,要讓自己的老父死生不復相見,還是堂堂正正地下去請罪,你可以選的。“

西涼茉的聲音並不高,既溫然又無情,彷彿帶着一種奇異的誘惑,迴盪在這一片黑暗的水牢之中。

劉大官人看着她,片刻之後,便用一種彷彿要將自己的頭顱給點搖斷的力度,大力地點着頭。

西涼茉看着他,微微勾了下脣角,隨後拍了拍手:”來人,將劉大官人放下來。“

不一會,劉大官人看着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穿着暗藍色,箭袖口上繡彼岸花的紋路的幾個人過來將他從水牢之上放了下來。

劉大官人已經不復最初那種肥胖的模樣,過快的瘦下來,讓他看起來身上像是掛了一層皮一般,頭髮已經全部都蒼白,渾身上下都是傷,西涼茉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傷痕,對着那些鬼衛其中一個淡淡地道:”給劉大官人治傷,等着他好了,就讓他養在莊子裡吧。“

劉大官人聞言,發黃的眼珠子裡滾落下幾顆淚珠,隨後拼命地搖晃着他唯一仍舊完好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前字部的統領喚作蔣幹,乃是鬥字部副統領蔣毅的堂兄,是一個看起來瘦小平凡,卻有着一雙精光閃閃眼睛的漢子,嘴上兩撇小鬍子看起來頗有陸小鳳的味道。

他上前對着西涼茉輕聲道:”小小姐,這人的舌頭被割掉了,又被砍了一隻右手,從傷口看起來,這手和舌頭上的傷也是最近一個多月纔有的,如今還沒有全部癒合,甚至已經有些化膿了,以來天理教的賊子利用他的傷殘又帶着孩子編造了許多謊言騙過各地防守,二來還能讓他說不出話,也寫不了字,無法泄露他們的機密。“

西涼茉微微顰眉:”天理教果然狠毒,如今怎麼辦,若是不能從他那裡得到有價值的情報,不要說他們那個縣裡的人枉死,只怕會有無數人都要枉死了。“

見西涼茉這麼說,那劉大官人猶豫了片刻,就立刻拼命地揮動着自己的左手腕,做出寫字的樣子。

西涼茉看着他微微挑眉:”你會用左手寫字!“

劉大官人立刻點點頭!

蔣幹冷笑一聲:”之前問你,可不曾見你會寫字!“

劉大官人瞪大了眼,喉嚨裡又發出了近乎憤怒的嗬嗬之聲,仔細聽,彷彿還有極爲憤怒的聲音。

似乎在抗議蔣幹他們當初的粗暴審訊。

西涼茉擺擺手:”去給劉大官人拿紙筆來。“

蔣幹點點頭,也不與劉大官人計較,立刻讓底下人拿來筆墨硯臺放在了擡來的小桌上。

西涼茉看着劉大官人,攏手入袖悠悠地道:”我問,你寫,若是有什麼要補充的,你自寫在這紙上,若是此次你立下大功,未來朝廷未必許你高官厚祿,但封個小爵位,供奉起你的父親劉員外,立個功德碑,還是可以的。“

士農工商,對於這些商人而言,雖然有錢,但是低下的地位卻是他們心中永遠的痛,能得到官位與爵位幾乎是大部分商人夢寐以求,光宗耀祖,死了也對得起祖宗的功績。

劉員外的眼裡果然閃過一絲亮光來,伸手就在張上寫下”我相信貴人!“

面前的這個女子,雖然身上並無多餘的飾物,但是那一身的氣勢與她手底下的人都表明了她的身份絕對不低。

西涼茉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很好,我問你,天理教這一次一手主導這樣的疫情,將馬瘟引入我們關內,可是爲了顛覆我朝?“

劉大官人立刻點頭,顫抖着隨手寫下:”正是,他們知道西狄要打過來,朝廷無暇分心之時,便藉此言——蒼天已死,天理大行,如今九千歲惑亂天下、危害百姓,妖人橫行於世,天神降下瘟疫,就是要讓世人都知道妖人在一日,便世無寧日一日,只有信奉天理教方纔能得救!“

西涼茉冷笑一聲:”果然如此,難怪最近流言四起,但是他們將馬瘟引入我朝,就怕自己也會感染瘟疫麼?“

劉大官人思索了片刻,有些遲疑地寫道:”他們的低階教徒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一刀,讓高階的長老把指尖的血滴在傷口上,是爲——賜福,一般如此反覆三四次,然後他們之中感染瘟疫的人,就非常少,有些感染了瘟疫的人,經過上階長老的多用神血賜福,有些人就能好,所以他們的信徒不少!“

他想了想,又寫道:”若是貴人想要治好得了瘟疫的人,就要着人將他們的那些長老們抓來取血就是了。“

取血賜福?

西涼茉顰眉,腦海裡忽然閃過一絲奇異的靈光,彷彿有什麼極爲重要的東西在腦海中掠過。

者字部的副統領是一名大秦人,褐發灰瞳,喚作羅斯,精通沙漠各部族的醫療方法,他聞言,便很是不屑地道:”這怎麼可能,若是賜福取血就能治好瘟疫,怎麼可能剛好所有的長老都剛好能有神血!“

那劉大官人立刻鼓起眼睛,彷彿很是憤慨自己被懷疑,伸手就寫:”此乃我親眼所見,難道還能有假不成!“

羅斯抱胸睨着他,嗤笑:”那看樣子劉大官人必定有什麼過人之處,所以才讓那天理教的人選中了你‘賜福’帶着感染了那麼多瘟疫的孩子去害人?“

劉大官人冷哼一聲,伸手寫下一行字來:”那些賊人根本不會給我賜福,乃是我老父一直庇佑於我,所以我才能不需要‘賜福’,也能活到了現在,就等着看那些賊子們怎麼死!“

看着劉大官人幾乎有些扭曲猙獰的五官,西涼茉忽然明白了什麼,她沉思了片刻,忽然立刻打斷了羅斯和劉大官人的鬥嘴,沉聲道:”羅斯,立刻去取兩隻銀針管來,再尋兩個乾淨的透明水晶瓶子,將這些東西全部用沸水豬肺一會子,尋幾個捱過了瘟疫的倖存者和劉大官人一起檢查一會子身體,看看可有什麼難治的病症,然後再讓他們到我這裡來坐好!“

羅斯看了一眼西涼茉,便點了點頭,立刻吩咐人去準備。”這是要做什麼?“劉大官人很好奇地在紙上寫下一行字。

西涼茉看了看他,微微地勾了下脣角:”取神之血!“

——老子是月票漲啊漲,含香直掛東南枝的分界線——

房間的簾子一掀,西涼茉手裡取了四個瓶子從水牢裡鑽了出來,交給魅七,慎重地道:”立刻將這些東西交給連公公,這是咱們最後的希望了。“

魅七點點頭嗎,正要拿藥瓶子,卻見房門被敲了兩下,連公公走了進來,他看着西涼茉,神色有些焦灼:”夫人,您有什麼事兒就直接吩咐老奴就是了,不管有了什麼方子都得給血婆婆趕緊送去,千歲爺那一頭情況不好!“

西涼茉臉色一白,立刻直接將手上的東西交給了連公公,簡潔地道:”公公,這裡面的東西叫做血清,扎着白色和紫色絲帶的水晶瓶子的都是給千歲爺用的,扎着藍色和綠色帶子的水晶瓶子裡的東西給魅一用,讓血婆婆想法子直接將這裡面的東西給他們都直接灌入血管之中,口服效果不好!“

血清?

那是個什麼玩意?

藥麼?

連公公看着手上那些半透明瓶子裡淡黃色的東西,有些茫然,但還是立刻點點頭,一轉身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走到一半,他忽然轉頭猶豫地看向西涼茉:”夫人,您要不要跟老奴一起去看看千歲爺?“

西涼茉看着他:”我相信我有的是時機見他,何況……。“

她頓了頓,咬着脣:”他可允許我去看他?“

連公公默然,是的,千歲爺說過,不允許夫人去看他,違者殺無赦,若是千歲爺真的撐不過,便一把大火,將他燒得乾乾淨淨,撒在風中。

夫人,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千歲爺的人了。

他們都是如此冷靜而殘酷,也是最多情的人,千歲爺爲了防着夫人會不顧安危哭靈之時,感染了瘟疫,寧願屍骨無存,但是這對夫人而言,至死都不能見所愛之人一面,豈非是一種最殘酷的刑罰?

連公公沒有再說什麼,提着東西對着西涼茉一拱手,轉身離開。

西涼茉看着他的背影,緩緩地閉上眼,咬着脣,只覺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身邊的所有人沉默着,靜靜地站在西涼茉的身後,直到西涼茉忽然睜開水媚而冰冷的眸子,冷冷地道:”咱們得爲送太后和陛下去秋山做些必要的準備了。“

說罷,她一轉身向自己居住的南院而去。

蔣幹看着她離開的背影,忍不住道:”小小姐,果然是藍大元帥的繼承人,即使這個時候還能如此有條不紊和冷靜。“

羅斯卻搖搖頭,低聲嘆息:”小小姐實在太過冷靜了,只若是我的女人,我倒是寧願在這最後的時刻,能讓她陪伴着。“

羅斯到底是大秦人,有着天生異國的浪漫情懷,更喜歡溫柔多情的女子。

蔣幹白了他一眼:”小小姐這是在爲千歲爺報仇去了,所以說你這種笨蛋永遠都只能抱着胸大無腦的女人,根本配不上小小姐,千歲爺的心思更是你都不明白的!“

對於千歲爺這樣的人而言,寧願讓心上人恨自己一生絕情冷血,也不會讓她冒半分險,小小姐若是不做點什麼,只在這裡等候着生或死的消息,只會讓自己瘋掉!

蔣幹看着羅斯茫然的神色,不由搖搖頭,跟這個笨蛋說這種事情,根本是對牛彈琴。

他握着腰上的大刀轉身追着西涼茉而去。

羅斯有點茫然,他只擅長藥理和毒物,真的不知道這些中原人腦子裡都有多少彎彎繞繞。

未過多久,一隊三百人的禁軍騎兵護送着兩輛華麗的馬車一路從玄武門出去了。

爲首的騎士,身姿纖細,轉過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宮城,彷彿一眼千年般凝重,騎士終於一轉頭,滿身肅殺地策馬再不回頭地領着騎隊一路往秋山而去。

日頭漸漸偏西,最後落下了地平線。

象徵着第九日已經過去。

月漸漸地升入了半空中,東院殿內所有人對於西涼茉送來的、需要用奇怪而可怕方式放入人體內的,叫做‘血清’的藥物,從抱着些許的期望到最後看着血池裡的主子和已經進的氣少,出的氣多的魅一一點反應沒有,變成了絕望。

明日,就是第十日了。

也許,也是油盡燈枯的一日。

黑暗的天邊漸漸泛出了魚肚白,卻未必是帶來了希望。

血池裡,金色的雙頭毒蟒已經浮在血水上,彷彿也覺得沒有什麼希望,而極爲疲憊一般睡着了一般。

幾個守夜的侍從也忍不住有些神思恍惚起來,模模糊糊地半垂着頭,即使是他們司禮監這般訓練有素的人也經受不住這將近十日的高溫、高壓力、高強度的折騰。

而此時,水池裡忽然慢慢地吐出來了一個個的泡泡,一隻蒼白的手慢慢地從血中再次伸了出來,隨後便是一個人頭也跟着緩緩浮現在血池之上,一道修長的不着寸縷的身影漸漸地從血池中出現,白與紅鮮明的對比,彷彿血池裡妖異強大的魔在漸漸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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