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府,雲石軒
“你要走了?”
頭也不擡地“嗯”了一聲,將最後一件茶具放進‘精’致的竹箱裡,這才站直了身子轉向那個天亮以來就一直坐在雲石軒,一身戰甲尚未除下的西陵六皇子。
“大皇兄說,看到你和大祭司在懿德殿外談了一夜。”上方雅臣黑眸裡一道‘精’光閃過,“他說有‘侍’衛長聽到,大祭司叫你……大人。”
微微笑了一笑,無痕隨意在一張椅子坐下,“懿德殿外我沒有看到大殿下,而且,以那些‘侍’衛的武功內力,聽不到我和大祭司的任何談話——我想殿下應該知道我的爲人行事,即使是在擎雲宮裡,我都不至於那麼肆無忌憚。”
上方雅臣自嘲似的笑一笑,“到底還是瞞不過你的耳目啊……青梵,還可以這麼稱呼你麼?”
“承‘蒙’殿下不棄。”
“只是,當年的談笑恣意揮灑自如……回不去了。”拿起手邊的杯子一飲而盡,豪放的動作彷彿那裡裝的是最辛辣的烈酒而不是天下聞名的清茶,“是你給了他最初的誤導。沒有人可以抓得住牽制你的絲線,因爲你從來就不受任何人、物、事的羈絆。愚蠢地以爲一個葛姬可以牽制你的視線,卻沒有人想得到那隻不過是你刻意造成的印象。”
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拿在手裡,低垂下眉眼凝視着白瓷杯中清凌凌的液體,無痕淡淡地說道,“你錯了,雅臣。我受約束,更有羈絆——因爲我們是不可以有弱點,但也不可以沒有弱點;只是,我的弱點我的約束,只有在我願意受其約束的時候才成爲弱點。她是我心頭的一根刺,影響或許可以因爲時間消弱,但不可能真的不存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上方無忌的想法做法並沒有錯誤。他唯一的錯誤,就是試圖用我給予的信任來控制和利用我,這是我所無法容忍的事情。”
“皇家沒有單純的朋友。你說過,目的不同但目標一致,就是合作的基礎。”
“以合作者的身份,我並不介意任何的彼此利用。或者應該說所謂的合作本來就是建立在彼此有可以相互利用價值的基礎之上的。但是以朋友的身份,”輕輕搖了搖頭,“不可越雷池一步。”
“青梵,你不公平。”
“六年前,我以痕公子的身份第一次來到淇陟,所謂的佈局那個時候已經開始。第二年遇到上方無忌、淇陟的逍遙公子,平輩相‘交’,意氣相投,我只想要一個單純的朋友而已。並不是真的不知他的身份心事,只是並無利益相沖,我也樂得爲他作個推‘波’助瀾的順水人情。擎雲宮脫身後我遍走西陵,臨瞿遇上他實是意外之喜。那枚棋子原是賭賽後的利物,他既然開口討取信物,我也願意盡朋友之誼;人情俗世原本不過如此,我不求他免俗。”靜靜地對上那雙黑‘色’眼眸,“我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允他,只要他開口請求,無痕亦願以身家‘性’命相托——可惜的是,他沒有。”
“無痕……可你是柳青梵,北洛的青衣太傅。”
“相比於青梵,無痕纔是我的真名。”淡淡一笑,隨手將他的茶杯斟滿,“無痕可以爲朋友做的,永遠只會比青梵多。因爲,無痕纔是這個世界上絕無約束之人。對於無痕而言,只要是真心便值得真心相待,區區的國界身份差別……上方無忌太小看我了。”
平靜得毫無‘波’瀾的話語,上方雅臣卻聽出其中淡淡的失意,“不是因爲他從一開始就懷有籠絡之心?”
“這樣的事情,以你我的身份所見所知還少麼?良禽擇木而棲,利益之外爲何便不可能有真情?只要雙方真心相待,幕僚與主上親如兄弟的例子原不在少數,又豈止是朋友之誼?沒有嘗試真心取信便試圖以‘陰’謀權利牽制掌控,這樣的心機便能夠成爲一國之主,這樣的心‘胸’也無法包容天下——而那之前所有的風流瀟灑清高脫俗,也都落得一紙空文。雖然對今日的一切早有預料,但不得不說,他……終是讓我失望了。”
上方雅臣微微一笑,心中卻流‘露’出一絲淡淡的酸意。當年擎雲宮中擊節縱飲、歡歌暢談的青衣少年,當年意氣飛揚、顧盼之間無盡瀟灑無羈的青衣少年,雖然‘胸’中蘊藏的是算計天下的雄才,雖然眼神透‘露’出的是傲視人世的奇志,雖然言語行止間處處彰顯卓立衆人之上的自尊自信,但是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那一份盡邀天下嘉客、廣結世間良友的真誠。
他從不隱瞞自己爲北洛廣納人才的‘私’心,也從不掩飾自己切磋羣賢少年意氣的好勝,更從不吝嗇自己認人識友笑對天下的真心。使大比所有的才子志士,縱然身在北洛最高的擎雲宮廷,亦能盡顯從容自如,彷彿便真的只是一場千里相會的才學之比、武技之爭,而那巍峨莊嚴的宮殿,真正成爲了衆人一展長才的舞臺。
否則,豈能一夜之間折服世間奇才;否則,豈能一夜之間遍‘交’八方之友;否則,豈能一夜之間聲名驚動天下?
真正強者欣賞的,只可能是真正的強者;引起真心共鳴的,只能是真心。
能夠一派坦‘蕩’地對自己,又如何不能同樣坦‘蕩’地待別人?只是他要求的,是作爲朋友的同樣坦‘蕩’。
上方無忌、哥哥……真的小看了他。
“青梵。”沉默片刻,“五皇兄曾經告訴我,父王特別寵愛五皇兄,是因爲他的親生母親琴妃娘娘和父王的生母慕娘娘非常的相像。而五皇兄樣貌又和琴妃娘娘、皇祖母都很像。慕娘娘品階低微而不能保護當初的父王,父王才讓琴妃娘娘將五皇兄過繼給無法生育的明貴妃。但琴妃娘娘思念親子染病逝世,雖然五皇兄年幼,但父王還是非常愧疚,所以纔對五皇兄另眼相待。可是皇宮裡任何特別的對待,無論是特別厭惡還是特別的寵愛,對於皇子而言都可以說是一場無法抗拒的災難。五皇兄他……已經習慣了用揣度和試探的心情對待任何人了。”
淡淡一笑,“如果不是知道你的‘性’情,我會以爲你在爲他辯解。”
“他是我唯一希望守護的人,可是對於太子……完全不同。”上方雅臣凝視着他,“我眼裡的太子,一直都是最好的王位繼承人。他很強,非常強,他是我們所有皇子當中最嫺熟官場和政務的,也一直將自己保護得很好——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爲他做什麼,他也不需要我們爲他做任何的東西。那是一個讓人願意追隨、願意臣服的人,雖然朝堂宮掖之間無法避免彼此的計算,他卻仍然是真心待我。從來不因爲我的眸‘色’發‘色’有所改變,而是在暗中護着我一路走過。沒有後援的皇子要獲得自保能力唯一的出路只能是爲國立功出仕朝廷,當年讓我參加北洛大比要求獲得武試三甲看似有意爲難,但我一身武藝兵法盡是他從旁指點別人又豈能得知?回到朝堂也是他支持五皇兄將我推上驍騎將軍的位置——對於他,除了敬服,更有感‘激’。”
淺淺呡一口茶,見無痕沒有說話,上方雅臣輕嘆一聲繼續說道,“青梵,就算不是非常瞭解太子,我也知道他從來不是一個衝動的人。和五皇兄一樣,無論什麼時候他都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職責,更清楚自己一語千鈞的承諾的分量,他不會做沒有計算有損身份的事情……他是太子。”
“是的,他是太子。”凝視着上方雅臣的黑‘色’眼眸,無痕輕輕嘆息,“所謂的合作,就是彼此具有共同利益前提下的行動配合。對於自己的合作者、對於自己的對手到底知道多少,決定着最後的勝敗。雖然都不想與彼此爲敵,可是對於我們利益的始終一致從來就是一句空談。可以確實地牽制對方的一個約束,雅臣,或許你知道對於柳青梵而言什麼是最重要的東西。但,是柳青梵,不是無痕。他也不是蠢人,他沒有‘花’力氣去追查痕公子、無痕公子的身世。因爲這個,就算一切都是有心接近周密計算的結果,我也可以發誓我絕不會真正傷害他。”
上方雅臣沒有說話:青衣太傅,一諾千金——他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意,看透了自己煩惱擔憂的根源,所以纔給予這樣無可置疑的承諾。呆了半晌,“你……不必這樣。”
輕輕笑了兩聲,無痕擡起頭,幽深如夜的眸子凝視着他,“六皇子殿下,我們的合作還沒有結束。”
聽他陡然改變的語氣聲調,對上那雙突然變得縹緲朦朧的幽黑眼睛,上方雅臣心頭一凜,“在太子登基之前,我聽候你的吩咐。”
“那麼聽好,這是你我合作計劃的最後一步,也將是我向你提出的最後的建議和要求:在最短的時間內,從上方日宣和淳王那裡,將西陵全部的軍權收歸你手。”
“你要做什麼,青梵?”
“阻止上方無忌接任大祭司的位置。”
“大祭司……怎麼會?”
“將暗流的勢力轉移到你的手裡,真正架空上方漠歌的力量。”
“爲什麼——”
“最後,在上方未神的登基大典上,奉上這一切。”
上方雅臣驚愕地瞪視着他,卻見那青衣飄灑的身影轉到窗前,“這是我答應溪酃的事情,也是我對太子的承諾——如果你真的想要爲他做些什麼的話,這些,將是能夠給他的最好的獻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