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應該來這裡的,青梵!”
剛步入日知齋正堂,還不等身子坐穩,宗熙已然迫不及待似的開口。
劈頭一句就是嚴厲近乎斥責,全沒有生辰之日得人賀壽的歡欣。目光一瞥被一身正裝禮服的老友臉上神氣鎮住的青年少年們,柳青梵卻只是微微一笑。果然,宗熙眼裡隨即升起了笑意,嚴肅的語聲也一轉成爲輕鬆抱怨:“你不該來——你來了,讓我再沒有藉口不認識外人,只好承認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八十歲。”
聞言輕笑,看着宗熙屏退了‘侍’人,隨即親自斟了茶水雙手捧上,青梵也用雙手接過來。同時聽宗熙笑着道:“三天前接到你送來的禮物,非常喜歡。不過也因此以爲你就不會來的。結果你還是趕了來,真是天大的喜事!”
“你我相‘交’了五十年,宗熙兄這樣的大喜,青梵怎麼可以不來?”一邊笑着,青梵一口茶水,隨即將杯子擱下。“好茶,真是好茶——不過,今天青梵來可不是爲吃茶,是專‘門’要討宗熙兄的一杯好酒喝呢!”
宗熙頓時哈哈大笑:“討酒這樣的話少說——你又不真嗜酒!何況,哪裡有拉扯着這麼一大羣孩子來討酒的?青梵,我說你還是正經上壽,快帶了你這些徒子徒孫給我行禮吧!”
幽深黑眸裡光華一閃,柳青梵隨即起身,走到他面前便是一躬。唬得宗熙急忙伸手扯住:“呀呀,我這裡說笑呢,你怎麼還真行禮了,這不是要折殺我嗎?”目光一瞥見風涪廚、風沐霖、風清朗乃至秋原茂松也都離開了座位行禮,一時更是忙了手腳,“啊啊,你們這都是……唉,今天太高興,多喝了兩杯。說話就忘了分寸了!是宗熙僭越,太失禮了,還請太子殿下和四皇子殿下千萬恕罪。”
宗熙乞歸致仕時風涪廚年齡尚幼,雖曾在天嘉帝跟前不止一次見過宗熙,其實並不十分認得這位老臣。但此刻見他守禮恭肅,心中敬意頓起,反而更深彎下腰:“老大人說哪裡的話…老大人的八十大壽,涪廚正當向您行禮。請大人快上座,安心接受祝賀吧!”
見風涪廚又是一個大禮行來。宗熙正自不安,卻聽身邊笑聲響起,同時袖子一緊,柳青梵正笑‘吟’‘吟’牽了自己在雕‘花’座椅上坐下:“涪廚說的對,快安心坐下吧!他兩個年紀都還小呢,只管讓他們拜!再說。你藏書殿太傅的銜兒又沒摘,什麼時候受他們一禮都使得,何況是今天這樣的好日子。”
聞言,宗熙心中頓時釋然,向青梵笑一笑頷首:“如此,兩位殿下的這個禮。倒是果然受得了。”
“自然受得——不論年紀資歷,他們都是晚輩嘛!對了,還有這兩個。”
見青梵一邊說笑一邊離座,將跟在風涪廚風沐霖身後行禮的兩個孩子一邊一個帶到眼前。老人喜愛孩童的天‘性’令宗熙臉上笑意不由地加深。加上記得除了纔到正堂內的片刻,從側‘門’引導日知齋地這一路,那小的一個都是被青梵抱在手上不曾放開,宗熙笑容中更多出一份好奇:“是啊,還有這兩個,我剛纔就想問了——這兩個孩子看起來就是眼熟的。又跟你一樣的衣服打扮,這通身的氣派舉止……莫不是青梵你什麼時候添的孫子?”
話音未落,青梵已是哈哈大笑。一手指了孩子:“不是我孫子,論師生卻是曾孫——鏡葉的小孫子,秋原茂松,今年四歲。|打下-載-***手|你說看起來眼熟。現在可覺得真像不像?”
“像。像——面盤子看起來一模一樣,可不就是像他!”也從座位上起身。宗熙伸手將秋原茂松拉近身邊細細打量一番,然後才笑着向青梵道,“不過仔細看,這眉眼間影子……是像他的祖母,希雅夫人對不對?”
“宗熙兄真好眼力!”青梵笑着點一點頭,隨即指向風清朗,“那你再看看這大的一個,猜猜又是誰?”
聽出他語聲中輕鬆戲謔,宗熙挑一挑眉,目光投向早已自覺邁上一步地風清朗:“這一個……嗯,也很眼熟,必定以前常見……但不是一般的朝臣,是宗親裡頭的,對不對!”
聽到宗熙肯定的語氣,青梵忍不住大笑撫掌:“哈哈,一點不錯,正是嫡親的宗室——這是風清朗,英王府年紀最幼的世子,風亦璋地小兒子!”
見他一手扶着風清朗肩頭,目光裡閃出佩服之意,宗熙嘴角頓時扯起:“別,別這樣看我。朗世子看着是眼熟,不過,可不是像亦璋王爺——王爺好武,當年這個年歲的時候看上去要強健些。這種眉眼間帶着讀書人的清氣,看起來倒更與睿王更相似……你也知道我在朝中最後幾年全仗睿王爺扶助,這神氣可是熟悉得很呢!看這舉止神態,外面清穆世子也在,哪裡是堂兄弟,簡直就和嫡親的兄弟一個樣。”見風清朗詢問的目光投來,宗熙湊近了孩子,臉上笑容也越發和藹親切,“真的是這樣地,老臣不敢胡說,殿下儀容確實與睿王爺很相像呢!”
雖然心中最崇拜的是天嘉帝,但對以賢能善治聞名朝野的嫡親叔父睿王風亦琛,風清朗也是同樣的嚮往憧憬。聽到宗熙含笑肯定地這一句,少年的臉頓時歡喜地發紅,轉頭看向柳青梵,一雙眼裡亮晶晶的都是笑意。
向風清朗略略頷首,青梵隨即俯身將秋原茂松抱起,一邊笑着道:“若說相貌,其實這裡四個孩子彼此都是至親,當然都會有相像。”
“可不是?天家的氣度麼!頭一等瞞不了人的。”宗熙也笑着大聲應一句,隨即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拍上額頭,“哎呀!老朽這賤辰,居然勞動幾位皇子、世子、爵爺,甚至還有太子爺腳步一齊過府來,給我拜壽……這可真是太榮幸了!老臣,老臣何德何能,竟可以‘蒙’受這樣的恩*……”
“老大人快別這樣說!”見宗熙上前一步就要跪倒,風涪廚急忙雙手將他扶起,“老大人一生爲國。八十壽辰大喜,我們來拜壽這是應該地。倒是涪廚前日的胡鬧,老大人千萬要原諒纔好。”
四十年宦海,八十年人生,少年語聲中的誠摯宗熙如何聽不出來?擡頭對上風涪廚雙眼,宗熙輕輕搖一搖頭:“太子殿下說哪裡的話!京城送來的禮物已經太厚重了,老臣正想着如何承受得起,前日卻又接到殿下送來的那些各地土儀。想到殿下正在求學遊歷之中,行走各地。卻還能時刻惦記着我這般無用老臣——太子殿下地這一片心意,可是比所有禮物加在一起貴重百倍、千倍。老臣心中只有感‘激’,再沒有其他地心思!”
聽到宗熙鄭重異常的語聲,風涪廚心中頓時也是一沉,但旋即展開微笑。再次略欠一欠身,風涪廚退後半步。這才放開扶着他地雙手;‘挺’起身,目光卻是忍不住向一旁柳青梵看去。
接到風涪廚目光,青梵微微笑一笑,隨即向宗熙道:“說到禮物,宗熙兄,前日的那兩件。可還合心意?”
“合,當然合!你柳青梵送來的東西,怎麼會不合我的心意?!實在是喜歡得不得了。”聽他發問,宗熙頓時欣然答道。一雙眼睛裡喜悅似立即便要漫溢出來。“說實話,今年因爲皇上恩典,大家的禮都比往年重。但青梵這兩件,卻是其中感覺最重的呢。”
“當不起啊,宗熙*……”只是知道你喜歡,所以就送過來。我還想着是不是輕了薄了。畢竟這不是尋常,八十大壽嘛!今天聽到你這個話,總算安心了。”
“哈哈,說到輕薄,字畫之類原本最能當輕、薄二字,青梵擔慮地果然是!“見青梵以及堂上幾個孩子一起呵呵笑起來。宗熙臉上也‘露’出十分的快活。眼裡光芒一閃,“啊。對了,各處的禮物中還有一件輕薄的,與別人不同——拿給你看看?”
一邊說着,宗熙隨即到多寶架上取下一隻描金漆盒遞給青梵。打開盒蓋,青梵眼中頓現訝‘色’:“這是什麼?《日知齋文集》?”
點一點頭,宗熙輕笑看:“這是袁子長送來的。看到這個才知道,林家那個小子林玄、抹幼石……就是小時候咱們叫墨哥兒的那個,前幾年在州做官地時候怎麼三天兩頭就往我這裡跑。書信五七日一封不說,更索去了多少早年的筆跡文字。原來,是搗鼓這個呢!”見柳青梵取了盒中書冊在手一頁頁慢慢翻動,臉上盡是笑意柔和,宗熙面容也越發舒展。“你說,這些孩子可真是有心。袁子長、百納*……”如今這樣的聲名,白夫人真是後繼有人。”
先丞相林間非的正妻白琦原是書商‘女’兒,經營的書鋪在承安京中頗有聲名。與林間非成婚後,白氏雖身爲貴‘婦’,卻並沒有放棄產業,直到先夫所遺之子袁子長冠禮才作爲成年禮物‘交’予。林間非則親自爲書鋪題名“百納齋”,從此在承安京中打響名號。林間非去世後,袁子長因其個‘性’過於忠厚,在官場不利,於是辭官歸家,專心書鋪的經營,卻是真正將“百納齋”推上書籍出版行業地首領地位。如今大周朝中,除去官府的印社,“百納齋”便是國中第一書商。絕大多數的經要典籍,都有“百納本”作爲最好的刻印版本。而一般地文人學士若能得百納齋刻印一套文集詩集,那幾乎是可以與殿生三甲題名並列,如朝臣拜相封侯一樣難得、榮耀而值得慶賀的事情與林間非至‘交’知己,同白琦也是如長姐親人,聽到宗熙言語,青梵不由也是嘴角輕揚:“間非兄,還有白家嫂子,都是世上頂聰明的人。他們教導出來的這些孩子,看着一個個都讓人高興又欣慰。”
“是這樣的……林間非,太好的一個人,什麼都十全十美,可惜就是沒壽數!”嘆息一聲,宗熙語聲變得十分輕柔。“不過,也是累出來*……”在相位上四十年,這麼大的國家事情都壓在他一個人肩膀上,沒有哪一天能真正放下心,睡一個安穩覺。偏偏‘性’子又是最‘精’細不過。凡事小心絕不肯出一點錯的主*……”老眼中透出回憶的溫和光彩,隨即向柳青梵偏一偏頭,“唉,間非兄是這個樣子,下面接他位子的秋原又是這樣——而且,雖不及他深沉,作風卻更強悍!”|打下-載-***手|
青梵聞言輕笑:“鏡葉啊,就是那麼個頂真脾氣。眼裡‘揉’不下一粒沙子,在容人一塊上可比林間非差遠了。”
“但又有什麼要緊呢?林相大度柔和。親近他的人是多,但敬畏卻少了。而秋原鏡葉個‘性’強悍,敢在他跟前行錯一步地人都罕見。再說,朝廷上不是有睿王周旋着?還有蘭卿,也是極懂得手腕,能調和百官地。左幫右襯。朝廷就穩定得住,皇上也就少了許多煩惱啦。”
對上宗熙笑眼,青梵嘴角輕揚,略低了頭:“亦琛那孩子確是非常能幹的,從小就如此。蘭卿,非常值得信賴。當初我府裡……啊,我說得不當,‘交’曳巷怎麼和擎雲宮比?”
聞言宗熙卻是笑着搖頭:“青梵彆着急辯說比不得——老實說,你那大司正府地水。可也是不淺的!看看朝堂上,康啓、謝邁、特爾忒德、莊*……”記得當初都是從你府上出去,如今,大周朝可不就是由他們作最重要的支撐?長江後‘浪’推前‘浪’,看着這些年輕人,還有這些孩子。真是沒辦法不感嘆自己的老朽呢。”
“江山代有才人,代代相繼,各領***,各領***啊!”聽宗熙感嘆,青梵頓時輕笑起來,“再說。今人的每一步。不都是立在前人的基礎上嗎?宗熙兄大可不必嘆老。”
“我纔不是嘆自己老!“大聲反駁一句,宗熙凝視着柳青梵。目光裡漸漸升起一種不一樣的光彩,“江山代有才人,不過,總是有那麼一些人,那極少數地、但是極重要的人,才真正決定了這如畫江山。”見柳青梵笑容微斂,宗熙深深吸一口氣,隨即靜靜笑着說道,“只有這一些人,我想,才能決定這江山:像我北洛的先皇,像歷代君相,像胤軒帝陛下……像當今皇上,還有坐在我面前的青梵你,都是引起了‘浪’湘、也決定了‘浪’‘潮’的人。能夠走過、看過、參與過那些風起雲涌、‘波’瀾壯闊時代,能夠繼續在生活在今天安定太平、富足繁榮地時代,能夠最切近地觸碰到創造了這些時代的人,一生就是最完滿,不會有一絲一毫遺憾的呀。”
“宗熙……”
“青梵,還記得當年大比麼?五十年了!我還記得與皇上,你,還有誠王殿下的初次相遇,在六合居里。當時皇上也*……”清朗殿下的年歲吧?你也就是和太子殿下差不多大。那個時候,藍子枚和林間非在六合居上論文,各自代表了寒‘門’弟子和太學生比試高下,一連論了三天,可是真熱鬧啊!那種場景,只怕現在普通年份的嵇山論文也比不上。可是論到最後,以下章節更|新*由下*載*美*少*-‘女’*居然是後來最沉着穩重地林間非先挑起了禁忌爭議的話題,惹翻了在場所有人,而你爲了給他們解圍,居然拽了我們一齊乾脆,地拔腳就跑!現在每次回想,都只覺得不敢相信,像是做夢一樣*……”
柔和的話語將遙遠的記憶喚回,青梵不由垂目輕笑:“當時地情境,那種做法……呵呵,到底都還小嘛!”
宗熙頓時揚眉:“小?再小,還不是把我們哄得團團轉?直到殿試,鴻目殿上相見,才知道是大大上當,虧了藍子枚那個腦子不轉彎的還直嚷嚷說要把三甲讓與誠王殿下呢!而當初西陵的定王,上方雅臣殿下,也對胤軒陛下說你纔是第一……明明還是眼前清清楚楚的事情景象,可一晃,都五十年過去了!”
“是呀,五十年了——時間過得太快,林間非、藍子枚、上方雅臣、多馬……他們都不在了呢。”輕嘆一聲,青梵合起雙眼,“胤軒帝陛下,過去都二十二年;孟安、軒轅皓、黃無溪、當年會試主持的文武老臣如今更是都看不見了……”說到這裡猛然回神,“唉唉——大喜的日子,我們怎麼盡說過去地事情!”說着伸手就在面頰上打了幾下,“該死,我實在該死!”
“不,青梵,可別把那兩個字桂在嘴邊上!”見他動作,宗熙急忙伸手去抓他手腕,一邊卻是輕笑搖頭,“這纔是真不知道忌諱,你*……”說到當年大比主持,青梵,不是還有你在麼?我們的座師,你不是一直都在,一直都護佑着我們這些學生,在朝堂上一步一步走過來嗎?”
見柳青梵聞聲忡怔,宗熙靜靜地笑着,雙目直視:“不要搖頭,我又不是在說笑。青梵,雖然你年紀比我們小些,可誰心裡不明白,從我們開始的這歷屆殿生,從胤軒新政中慢慢走上朝廷的大小臣子,一切,都是託了青衣太傅的庇護——你一直護佑着我們,護佑了多少年!而現在,我這樣的人都已經老朽,更多地則是已經離開,你還是在繼續努力着,繼續守護着下面地孩子們。五十年,這是整整的五十年啊!青梵,爲皇上,爲這個大周王朝,你做地實在、實在……”
千言萬語涌在舌尖,卻找不到最恰大合適的詞語。然而,看着對面鬚髮同樣現出‘花’白的同僚、老友、至‘交’,看着那雙幽黑深沉的眼眸中閃動的光彩,宗熙卻是再無憂慮。果然,柳青梵只是微笑着伸出手,輕輕按住了自己的手掌:“什麼都不用多說,這些都是應該做的事情,也是我選擇做、願意做、喜歡做的事情。”頓一頓,目光在正堂上微顯疑‘惑’的四個大小孩子臉上掃過,嘴角一勾,青梵臉上又是一抹深深笑意,“我喜歡這些孩子,願意爲他們做點什麼。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雖然現在老了,有些事情會感覺力不從心。不過,只要我在,只要我還能夠,我會一直守護他們到底。而你,也是這樣的,對不對,宗熙兄?”
凝視着那雙眼眸,良久,宗熙才同樣深深笑着頷首:“是的,我會護着他們——在我還有一分力氣的時候,都會繼續教導他們,指點他們,把走錯路的孩子從‘迷’途上拉回來,我會幫助他們在自己的路上走的更遠、更好。這是所有做長輩的心情,也是我們最後的使命,是這個樣子吧?而我的孫兒,不會讓我失望。”
注意到宗熙在“孫兒”兩字上的重音,以及說話前向風涪悶、風沐霖若有若無極快的一瞥,青梵心中瞭然,‘脣’角輕揚:??定這樣。這些寄予厚望的孩子,他們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涪廚,你說是不是?”
長時間怔怔看着兩人,風涪廚終於在這一問下驚醒。急忙躬身:“是,涪廚謹遵太傅和宗老大人的教導,一定不令失望。”
“殿下仁德,這樣說的話,我就安心了。”凝視風涪廚片刻,宗熙終於長舒一口氣。轉頭看向柳青梵,卻見他一手抱住秋原茂松,一手牽住了風清朗。微微怔一怔,“青梵,你……這就要走?”
微微笑一笑:“今夜,已經足夠。”
“十年才見一面,你都還沒有喝我家密釀的酒……”
“什麼好酒,能如這五十年的香醇?”見宗熙神情平復,重新舒展開眉眼,青梵又是深深一個笑容。“宗熙兄,期待……再一個十年,爲你賀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