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水天凝雪
水行天上。
凝雪無聲。
你註定要來到這裡,我的孩子,你註定不凡。
一步一叩拜上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強忍暈眩地擡起頭,我聽見聲音從神殿深處傳來。
陌生的聲音,說着自記事以來最爲熟悉的話語,卻包含着最不熟悉的情感。
溫柔、慈愛、撫慰、嘆息。
一隻枯槁然而有力的手將我扶起。
擡眼,對上的是一雙深邃然而溫暖的深藍眼眸。
伊萬沙大人……
直覺地喊出不該直呼的名字,嘴脣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吐出多年的疑問。
爲什麼,爲什麼是我?
因爲,這是西斯大神的旨意,是神選擇了你。
年長睿智的老人靜靜微笑。
從你出生的那一日起。
景文三十一年四月八日清晨。
在一夜的緊張、期待和不安後,我出生在北洛承安京西南的一所大宅。
與我一齊緊隨着第一道晨曦來到這個世界的,還有整個承安京的全部白色牡丹。
牡丹,是母親最愛的植物。
大宅花園裡花樹遍植。葛巾、姚黃、魏紫、朝紅、胭粉、玉版、雲黛,繡球、千張、絲雨、承盤、飛瀑、月眠……各色各類,天下珍品盡匯其間,從四月到五月的花期,太學學士徐湟府中牡丹,世人稱絕。
那一日,園中雜花落盡。
Wшw ⊙тt kan ⊙℃ O 惟有玉版一夕全數盛放。
玉版,白色牡丹中最孤傲也最清貴的一品,花不同枝,樹不同時,一時一地只放一樹玉雪,冰霜皎潔絕不爭豔。
然而這一日,百樹千花如練如綿,錯亂了所有人的視線。
從學士府到擎雲宮,從太阿神宮到祈年殿……無盡的凝霜流雲,與火一般熱烈的紅蘿錦交織成一片人們所能想象到的最繁華絢爛的風景。
而最高神殿前那一樹十年遲遲等待的玉雪,則以最莊嚴盛大的形式,昭示玉版牡丹尊貴的存在。
驚動天聽。
隨後,清淺澄澈的色彩,流水行雲的聲音,刻下生命最初的印記。
原來……你當真不凡呢,玉版。
玉版,是我的乳名。
爲紀念那場令世人震驚乃至敬慕的牡丹盛事。
奶孃指着滿目白色的牡丹花朵說,小姐,那就是你。
母親指着園中一株最高大的玉版牡丹說,孩兒,那就是你。
父親指着巍峨禁城中最高神殿前濃墨重蔭的花樹說,那是你與生俱來的護佑,你的神明在人間的化身。
服色、配飾、妝扮、儀態,從記事起,玉版牡丹便是我的標記,是所有人見到我時決不能忘的唯一的話語主題。
縱是年幼,也看得出那些充滿笑容的臉上的羨慕、敬畏,以及父母家人無法抑制的驕傲。
然而心中卻始終不解,爲什麼所有的人,都要將被所有夫子師傅誇獎聰穎靈巧、伶俐活潑的我,比作那不言不語、不跑不動的牡丹。
因爲你跟玉版牡丹一樣漂亮。
五歲的男孩負着手,一本正經地說。
司廷是姑母家的哥哥,父親口中最好的皇帝的孫子。雖然只大了我一歲,舉動說話卻都像大人一樣。姑母姑父在屋子裡跟父親母親說話,他便主動帶了我出來玩耍。明明是第一次到家裡來,對花園卻比我還要熟悉;一口一個命令指揮僕人婢女,倒像他纔是主人一樣。
因爲我是哥哥,所以我什麼都知道。他笑得很漂亮。玉版是女孩子,又是妹妹,當然要讓我來照顧啊。
高大、漂亮、對下人威風、待我好的哥哥,這麼一想,心裡就信服了。
玩累了在亭子裡歇下,吃着他叫人帶出來的點心,我問出那個問題——第一次到家裡來玩的姑父也像每個看見我的人都會說的一樣,說,玉版越長越大了,真是承安京裡最漂亮的牡丹花。
我根本就不是牡丹,我是徐玉版!
紅蘿錦很漂亮,玉槿凌霄也很漂亮,其他不同顏色的牡丹開起來都很漂亮,紅的黃的粉的……爲什麼偏偏要把我比作白色的牡丹呢?
玉版的漂亮是不一樣的。玉版牡丹很少,開起來也都是一樹一樹的……玉版開放的時候,就算周圍有其他再漂亮的花樹,人們也只會看着她。
哥哥說得認真,我卻只想要大哭。
纔不是!上次伯父到家裡來的時候,他只看了一眼就轉向其他牡丹花去了!我指着那株開得正盛的玉版牡丹。
哥哥漂亮的眉毛頓時皺起來。他很笨。
可他還是沒有隻看着玉版啊!所有的人都將我比作牡丹,想到別人是這樣看待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掉下來。
那就把園子裡面其他花都剷掉,這樣他就只能看着玉版了。
哥哥說得又快又幹脆。見我收淚點頭,他立刻站起來,叫花匠過來按照命令做事,還叫管家去找更多的下人一起來做。
管家沒有帶來更多的花匠,卻是急急帶着父親母親姑父姑母過來花園。
問清楚了經過,父親母親臉色變得古怪又難看,姑母瞪大了眼睛盯住哥哥,只有姑父一個人笑得開心。
笑完之後,他蹲下來,用我從來沒有從任何人口中聽過的認真的語氣說:玉版是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嗎?
我想了很久,然後點頭。你能給我起嗎?
他頓時笑起來——記憶中,那是他在我面前展露的最初的、也是最燦爛的笑容。
真是不一般的孩子,玉版牡丹雖然確實很漂亮,可是絕對比不上你……叫“凝雪”好嗎?
姑父給我起名字的第二天,就有一身靛青袍服的官人來到家裡。
我知道他們都是從皇宮裡來的。
通常都是父親跪拜在前庭,聽他們唸完黃色絹帛上的文字後接下卷軸,但這一次跪在最前方的人,是我。
父親說,這是天意,是恩寵,是最大的榮耀,一切都是五皇子殿下對我們的寵愛。凝雪你要時刻牢記這都是五皇子殿下的恩德,你的每一個舉動都牽連到五皇子殿下和我們一家,你絕對不可以讓殿下的一番心意白費……
母親說,以後我就要住在皇宮裡,每天進入藏書殿與姑父家所有的姐姐哥哥一齊讀書上課。不可以言語無禮,不可以任性使氣,不可以貪吃貪玩,不可以到處亂跑,不可以大喊大叫,不可以……
昏昏沉沉一早就被帶上馬車,父親母親重複着說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叮嚀。
一重又一重大門。
一處又一處宮殿。
一次又一次跪拜。
直到司廷哥哥站到我的面前輕輕笑起來,我才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大殿也可以是那樣的寬敞和明亮。
那是君相。
君家的家主,上朝廷宰相,太子太傅,君霧臣。
我的父王、王叔父、王伯父都是他的學生。
但他很少到藏書殿來。
我們都太小了。
凝雪,你真幸運,才進宮來半年就能見到他。
所有人都說他是最聰明的君家家主,誰能跟他說上一句兩句話,就會變得聰明起來。
可是他看上去不是很高興,如果抽背功課背不起來會不會被責打……
纔不是!他的兒子君念安急病死了。君念安也是藏書殿太傅,是給年紀大一點孩子上課的……
司廷哥哥,還有藏書殿中所有的人都在議論那個男人。
雖然知道輩份與年紀沒有直接關係,可是他看上去最多跟姑父一樣大,比身邊一身黃色袍服的皇帝年輕多了,怎麼可能是姑父的老師,他的兒子還是藏書殿的太傅?
我忍不住看向他,卻猛然撞上兩道銳利眼神。
水色的袍袖在風中輕輕展動,臉上明明帶着笑意,一雙深邃幽黑的眸子卻是冷漠無情。
他直直走過來。
徐、凝、雪?
每一個字,咬得異常清晰。
藏書殿裡一片寂靜。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太學學士徐湟的女兒……藏書殿什麼時候允許宗室以外的女子進入了?女子……入藏書殿做什麼?
他慢慢地俯下身。
徐凝雪,你不屬於這裡。
女子入藏書殿做什麼?
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母親當天就進入皇宮來,將我帶回家。
藏書殿一起住了半年的哥哥姐姐開心的遊戲和笑容,還有每天都來探望的溫柔姑母的疼愛,也許以後再也見不到得不到了——回家一路上都在難過的我,看見父親跟在他身後走出大門的時候,終於再也抑制不住眼淚。
那一天不是你送我回藏書殿的嗎?爲什麼那個時候不讓我回家呢?
甩開伸過來的手,我大哭着衝回房間。
進宮的第一天,拜見過藏書殿太傅後司廷哥哥就帶我去御花園。
哥哥說,花園裡開滿了玉版牡丹。
滿目的紅蘿錦和各色牡丹,無數的珍奇花木,構成一個美麗的巨大迷宮。
在看到空曠寂靜的陌生殿宇前一株與樹一樣高的玉版牡丹時,我終於明白,自己迷路了。
哥哥在哪裡?一直跟在身邊的侍女姐姐在哪裡?行走在各處、擡眼就能看見的靛青色衣服的宮人在哪裡?爲什麼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我害怕了。
你是哪宮的孩子?沒有尚禮教導過你,這裡不能隨便跑來麼?
溫和的聲音,瞬間驅散所有不安。
我是……玉版。
不知爲什麼,看着那雙比聲音更溫柔的眼睛,我沒有說出“凝雪”這個名字。
玉……版?
不是深沉的藍或者靛青,長長的袍服是水一樣淡淡的青——記得父親說過擎雲宮裡青藍色衣服的都是伺候主子的人,我笑起來,伸手抓住他的袍角。我迷路了,你送我回藏書殿。
藏書殿?他微微笑起來。跟我來吧。
牽住我的手乾燥又溫暖,一路上慢慢走來,眼神、笑容比司廷哥哥更讓人安心。
在藏書殿要好好讀書——熟悉的殿宇重新出現在眼前,鬆開手的時候我聽見他用溫和輕柔的聲音說。
可是現在卻說,女子入藏書殿做什麼。
玉版。
我叫凝雪!
你不是公主,普通人家的女子,不該入藏書殿。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聰明——司廷哥哥帶我一起去聽蘇太傅課時候,太傅是這麼說的!
只是一個小女孩兒,又有特別的聰明可言?他微微笑起來,眼裡卻沒有溫度。玉版,藏書殿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叫凝雪!而且你說過要我在藏書殿好好讀書的!我明明做得很好!
是,你做得很好——以後要做得更好。
水色的袍服在眼前拂過,身子被突然拎起,我驚愕地瞪住他的雙眼。
但,不能入藏書殿。
因爲我是女孩子?
被所有太傅說天資過人,甚至超過被皇帝疼愛的司廷哥哥的我不能進入藏書殿,只因爲……我是女子?
一個淡淡笑容浮起。
玉版,記住愛爾索隆·君霧臣話——你,不屬於那裡。
你不能入藏書殿。
你不屬於那裡。
一句話,我便再不能回到那個地方。
不去就不去!反正……司廷哥哥幾乎每日都會跑來,將藏書殿發生的事情,太傅教導的功課都教給我。
凝雪,你太聰明,如果你還在藏書殿太傅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凝雪,我把我們商議的結果告訴周太傅了,太傅和父王都大加讚賞呢。
凝雪,這件事情我一定按你說得做……
凝雪……
凝雪……
望着翩躚而去的熟悉身影,我緩緩低下頭。
十年,整整十年過去。
雖然一如當年聽風司廷、三皇子殿下講着藏書殿的種種,我以爲自己已不再關心。
但——
道門掌教的兒子,胤軒帝親口任命的唯一的太子太傅。
只不過十三歲,即使真的天縱奇才,到藏書殿……是讀書,還是授課?
父皇曾言,柳青梵,註定屬於擎雲宮。
柳青梵,註定不凡。
那是我從未在風司廷眼中見過的、異樣興奮的光芒。
“屬於”,註定屬於擎雲宮,註定不凡——無論年紀,無論出身,無論才華,是男子,便有無數機會,便有無數可能。
伸手拂過身邊大如瓷盤的白色牡丹,我忍不住微微地笑。
柳青梵……真的不凡麼?
凝雪。
母親有事?
這……凝雪,昨日你入宮拜見了皇后。
是的,母親。
娘娘對你說了什麼嗎?
看着母親異常期待的眼神,我感覺,笑容僵硬在嘴邊。
凝雪,從小,你就是非常得娘娘疼愛的孩子,娘娘接了你到潛邸玩耍,還有衆位殿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其實我不說你也知道,你的父親、祖父對你的期望……
耳邊母親一句句字斟句酌,回想起從宮中回來拜見祖父時他意味深長的滿意笑容,腦中只覺陣陣暈眩。
凝雪?你怎麼了?
勉強定神,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母親,女兒還要給皇后娘娘寫謝恩的摺子……
你們不是從小就好麼?他還說要爲你除盡雜色牡丹呢。
當年進藏書殿讀書的時候,是他每日照顧你,揹着太傅提點你功課。
雖然皇上登基後他作爲皇子不好往來,但是每年年節入宮朝拜他都會刻意問到我們呢。
你父親兄弟姊妹那麼多,皇后娘娘的侄女甥女更是數十個,怎麼昨天就獨獨指定你陪同着參加後宮娘娘們的小宴?
凝雪,你是聰明的孩子,你父親、祖父的心願,他們的期望……
凝雪,從你出生的那一日起,就註定了今日……
你註定不凡。
凝視燭淚紅影,我慘笑。
他們的心願……
他們的期望……
所有人的心願……
所有人的期望……
我的心願……
我的期望……
——你註定不凡。
三皇子。
風司廷。
司廷哥哥。
你是我最好的哥哥,所以,我不能……
我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小姐此言何意?
綠柳如煙的庭院,一身青衫的少年微笑擡頭,一雙幽深黑眸彷彿星子閃爍。
我不喜歡三皇子風司廷。
那與青梵何干?
雲淡風輕的清淺微笑,沉靜平和的溫宛話語,還有……藏在眼底深處的居高臨下的興趣玩味,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微微戰慄。
我想成爲祈年殿的祭司。
只有成爲祭司纔可能擁有和男子一樣公開議論朝政的權力。
只有成爲祭司自己的話語議論纔會被重視和認真對待。
只有成爲祭司纔可以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強者不屑於說謊。而充分利用每一個可以利用之人是強者的能力和手段。
深埋在心底十年的話第一次被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吐出,看着少年漸漸變幻的臉色,我下意識將背挺得更直。
心跳得飛快,一聲聲幾乎要震破耳膜。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
身體……似乎已經支持不住了……
但,不能哭,不能倒下,不能放棄!
一抹笑容緩緩揚起。
徐凝雪小姐,我——答應你。
祈年殿。
皇家神殿。
北洛最高神殿。
與坐落在京城東方的太阿神宮,共同構成北洛教宗的最高權力中心。
這裡已經空了十年,直到今天,祈年殿終於等到了它真正的主人。
猛然回頭,一身純黑祭司長袍的老人靜靜微笑。
是太阿神宮的主持,暫代祈年殿大祭司職位的烏倫貝林。
祈年殿前玉版牡丹盛開,凝雪小姐,這是神明的旨意——大神選擇了您,您屬於這裡,從您降生的那一刻起。現在您終於回到了應有的位置,從今天開始,祈年殿不再沉寂。
慈祥溫和的話語,卻像尖刺扎進心口。
不……是我選擇了這裡,是我要成爲祭司,是我要藉助神明的力量證明——
不是隻供觀賞的花朵,女子,一樣可以站在最高處。
烏倫貝林大人!
不要說!不能說!讓那些永遠只留在你心裡——進入祈年殿,你所有的心事和秘密都只交託給全知全能的神明。
烏倫貝林大人……您知道……
老人緩緩點頭。是的,所以,請千萬不要說出來。
愕然,駭然,茫然。
爲什麼?爲什麼明知道您還……是您給我引入神殿前最後一道聖潔洗禮,是您以導師的身份將我領進這裡,爲什麼?爲什麼您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爲什麼,爲什麼被允許不敬的人……是我?
誠實,是一種珍貴的品德,而非不敬。大神允許誠實的人伺候身前,卻絕不允許對神說謊者靠近半步。
可是我——
總有一天我們會了解神明旨意的真意:玉版牡丹盛開的那一刻,神明,選擇了你;而我們這些追隨着神明旨意的卑微的世人,遵從他的每一個決定。
微笑褪去了最後一絲殘留的驚慌,溫和的雙眼緩緩透露出淡淡的疲倦。
所以,再不要對任何人說出來,我的孩子……
那是西斯大神在人間的處所,是一切心懷信仰之人的聖地,是我們所在大陸的唯一中心。
烏倫貝林指着雲霧縹緲間巍峨的神殿,靜靜開口。我只能護送您到這裡。以後的路,需要您一個人走下去了,凝雪小姐。
我點頭。
只有獲得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主祭司的認可才能獲得真正的大祭司資格,才能真正成爲一國最高祭司。將我送到山腳下的烏倫貝林,露出了父親、祖父一樣的寬和而鼓勵的微笑。
還有……
停步回頭。
那是最敏銳的先知,與神明交流的主祭司——面對伊萬沙大人的時候,不要隱瞞任何心意。
猛然明白烏倫貝林言語真意,彷彿空中驟然焦雷落下。
凝雪小姐……
喚回迷散的神智,良久,方纔澀然開口。
爲什麼要告訴我,烏倫貝林大人?
爲什麼告訴我?爲什麼是現在?摩陽山大神殿最高祭司,也會像您一樣寬容麼?靜靜看向一年來相處親厚的導師,我幾乎不期待任何回答。
我不知道。但有一位大人曾經告訴我——在神明面前坦誠地堅持自己的心意,可以創造奇蹟。
凝雪。
你屬於這裡。
你註定要來到這裡。
你註定要成爲最爲不凡的祭司。
這是神明的旨意。
這是……命運。
不。
不是這樣。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是我要成爲祈年殿祭司。
是我要獲得與男子同樣的權力。
是我要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是我要建立男子無法建立的偉大功績。
是我要將自己的名字刻進永不磨滅的歷史。
——縱然是褻瀆神明,我,永遠不能真正欺騙自己。
然而,來得太過輕易的準允和寬恕,讓我惶恐,更讓我迷茫。
真不知道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突然從窗戶跳進的紅衣少女一指點着下頜,歪着頭嘻嘻笑道。
摩陽山上都是修行侍奉的神官、祭司、主持,看慣了黑白二色的祭司袍服,火一樣絢爛熾烈的紅撞痛了我的雙眼。
你是誰?!我瞪着她。
我是紅兒,少爺讓我來看着你,不要讓你出事。可是這座山上全是連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的修行人,哪裡會有麻煩啊?每天都是一樣的事情:功課、修行、吃飯、睡覺,跟着你三個月,舒服都快不知道什麼纔是正常人的日子啦!倒是你,每天白天胡思亂想不說,晚上還要來來去去地睡不着。少年說過不能讓你出一點點問題,可是如果你真的因爲思慮太過憔悴而死,我可該怎麼回去交代啊!
嘰嘰喳喳又快又急,被說得一頭霧水的我只能奮力抓住一個認爲最關鍵的詞。
少爺?少爺是誰?!
少爺就是少爺,是救了紅兒性命的人,也是紅兒發誓要侍奉一生的人。
豔麗的面容突然顯出極度的委屈和不滿。可是少爺說只有紅兒證明女子確實能夠完成只有女子做到的工作後纔會真正收下紅兒,所以你一定要幫我!
猛然被拉住手,我嚇了一跳。但是那句“證明女子確實能夠完成只有女子才能做到的事情”,讓我不顧一切留下這個來歷不明的陌生少女。
瞭解普通百姓每日的生活……這是你的修練?
相處兩個月,已經習慣了一身高強武功的紅兒的倏來倏去,我只是將書卷整理好放入竹箱。
我明日便要與曼寧大人下山開始半年的修行遊歷——你,會和我一起去麼?
當然啊!少爺要我看着你,跟着你,這些時間都快把我憋瘋啦!難得的遊玩機會,怎麼可以錯過呢?
我微笑。
神殿戒律嚴格,修行學習都是艱苦而孤寂。何況摩陽山上除了神殿侍女再沒有女子,身處異國更不用說同齡朋友。紅兒自然隨性,凡事無拘,毫不做作的言語舉止透露出十三四歲少女獨有的天真率直。雖然不知她從何而來所爲何事,雖然無論怎麼旁敲側擊她都將那個見首不見尾的“少爺”訊息瞞得密不透風,但卻異常肯定她必然如其言語,絕對不會傷害到自己。自己也早已將她當成了唯一可以敞開心扉的夥伴。
其實,內心一直是期待着,和這個“朋友”一起的遊歷修習吧?
因爲,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遊歷和旅行;第一次,以最貼近真實的自己的雙眼,察看這個大神創造的世界。
有紅兒在,一定會……非常快樂。
我看到了什麼?
我聽到了什麼?
我遭遇了什麼?
我經歷了什麼?
富饒的土地,豐收的年景,流離失所的流民,凍餓致死的屍骨。
巍峨的神殿,恢宏的神宮,虔誠禱告的信徒,妖言惑衆的主持。
金錢、權力、陰謀、紛爭。
幾度死生。
爲什麼?!
爲什麼?
爲什麼!
爲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人們會失去自己的信仰,爲什麼神官會背叛自己的神明?
又一次死裡逃生,疲軟到了極限的身子頹然伏倒在地,我無法抑制因爲遭受同門背叛的事實帶來的錐心刺骨的痛苦和悲傷。然而悲傷之後是巨大的失望,四顧茫茫的浩渺水面,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更不知自己心在何方。
少爺……耳邊似乎傳來紅兒怯怯的呼喚。凝雪小姐她……
船頭,一身青衫的少年緩緩轉過身。
徐凝雪,爲什麼不先問問自己,爲什麼,你要進入祈年殿?
爲什麼,你要進入祈年殿?
進入了祈年殿,你又要做什麼?
你以爲一國祭司的職責是什麼?
身爲一國祭司的你,又要怎麼做?
沒有人註定不凡,是因爲理想和追求,是可以爲之付出一切的執着努力,成就了英雄。
從未真正將神明作爲信仰的你,究竟爲了什麼而執着?!
渾身巨震。
少爺。
你不是弄影,非我屬下不必如此。
低下眉眼,點茶,奉杯如舊。
耳邊輕輕一聲嘆息。
徐凝雪小姐。
你是祈年殿大祭司。
你是一國教宗的最高執掌。
磨練修行,常懷謙卑之心,不意味着力行僕賤之事。
爲僕爲婢,並非卑賤羞恥,自降等格甘淪低下,方爲墮落之始。
我擡頭。
徐凝雪小姐,大祭司大人,去做你真正希望做的事情,做你職責所在應該做的事情。一時的心安,不是你能夠從我這裡獲得的東西。
凝雪小姐。
您在做危險的事情。
您在改變神殿以下的權位體系。
您在動搖北洛見過百年來教宗立身的基礎。
祈年殿與太阿神宮以下所有掌握教宗實權的神職人員都會反對您。
無法瞭解你真正心意、獲得實際利益的百姓和人民會懷疑您。
一旦情勢超出您的掌控,皇帝陛下很可能不再支持您。
而摩陽山大神殿,更不會允許您的這些改革。
爲什麼明知道呈現眼前的所有的艱難困苦,您還要堅持?
爲什麼明知道將有小人投機鑽營,明知道會面對更多新的問題新的麻煩,您爲什麼還要繼續?
爲什麼甘願承擔年幼無知、剛愎自負、一意孤行的罵名,您也要將您的意志貫徹到底?
縱使,因爲女子之身而執意要建立功業,但烏倫貝林知道,您不是犧牲百姓和教宗利益換取史冊上一筆記錄的人。
究竟爲了什麼,您……要苦苦支持?
果然還是小女孩兒呢,凝。
一般的容貌一般的身形,一般激烈火熱不顧一切的性情,到底是昔日的舊友,還是今朝的新朋?
還是瞞不過無痕公子的眼睛……真不愧是運轉天下的青衣太傅。
這種時候你不在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呆着,跑到這風口浪尖上來做什麼?
正因爲是這種時候,我纔不能在西斯大神殿呆着。
不是公子您自己說要一個預言麼?
除了我,誰來保證公子的計劃萬無一失?
相對問答,無束無拘,怡然自若……但,從花弄影口中聽說了消息,迅速安排好一切趕到淇陟,我並不是要說這些,要聽這些。
低垂下眉眼,長袍淡青色下襬在眼前款款拂動。
凝雪,你做得很好。
祭司的職責,沒有人比你更清楚這一點。
你從沒有製造過違背西蒙伊斯大神旨意的語言,更不用說謊言和欺騙。
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做你認爲自己應該去做的事情,堅持你進入祈年殿時的心情——無論發生什麼,需要的時候,我,就在這裡。
猛然擡頭,我看見,滿天的星光。
烏倫貝林大人,這是……
是北洛最高公爵,愛爾索隆的正裝袍服,天水無岫。
撫上銘刻在記憶最深處的那一段水色,我無法抑制雙手的顫抖。
北洛最高公爵,守護者愛爾索隆……
君、霧、臣。
是的,“天水無岫”的上一任主人,正是赫赫君家最後一代家主,愛爾索隆·君霧臣,君相大人。
君家最後一代家主……
君霧臣的悄然離去,赫赫君家的一夕消亡,“愛爾索隆”的榮耀竟然沒有傳承……
心,莫名地刺痛。
不,凝雪小姐。愛爾索隆的榮耀沒有中斷,守護者從未真正離開誓願世代守護的土地,赫赫君家的血脈依然流傳——當這份血脈終於迴歸,爲君相大人保管了十八年的“天水無岫”,我的責任已經結束。
凝重的語聲、肅然的神情,烏倫貝林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慈悲和驕傲。
徐凝雪大人,你是祈年殿大祭司,北洛教宗最高執掌者,只有你,纔有權力將這身袍服交還到它真正主人的手裡。他已經來到這裡——天命者已經遵照神明旨意降臨,蒙受格外垂青的北洛必須將“愛爾索隆”的榮耀奉獻到他面前——這既是身爲祭司的我們的職責和使命,也是……繼承高貴血脈,以“愛爾索隆”之名守護北洛的君相大人的希望。
天命者……愛爾索隆……不,烏倫貝林大人,您說得不是真的!
心彷彿驟然炸開,我無法接受這個重若雲山的事實。
君霧臣的血脈。
“愛爾索隆”唯一的繼承者。
改變着天數、引導着世人、書寫着傳奇,爲整個大陸所推崇所追隨的天命者,竟然是……那樣一份榮耀、尊貴卻殺機四伏的血脈傳人。
緩緩擡起頭,我凝視眼前將所有秘密坦然呈現的雍容而睿智的老人。
烏倫貝林大人,這些年,是您在守護愛爾索隆的子孫?是您……保護了他?
不,不是我在守護他們,更不是我在保護他。
凝雪小姐,您曾在摩陽山大神殿修行,熟知各國最高神殿的傳承歷史與職責。
不像西陵金裟殿擁有敢於君權抗爭的神權,也不像東炎晟星殿掌握號令一切將士的最高軍權,北洛祈年殿從北洛風氏王族立國起,就已經由愛爾索隆·君非凡決定了教宗調和百族、勸服國人的最高職責。
“兼收幷蓄,容納百家”,在一代又一代愛爾索隆的經營和調整下,兩百年來整個西雲大陸只有北洛從未發生過信仰導致的戰禍——風氏王族離不開教宗,因爲神殿雖然看似軟弱,卻並非無力無能。
這是“愛爾索隆”賦予教宗的最高使命,也是“愛爾索隆”爲教宗留下的最大生機。
我所做的,只是聆聽並遵照歷代祭司主持的教誨,讓北洛的教宗達成神明與“愛爾索隆”的心願和意志。
達成愛爾索隆·君霧臣的心願和意志。
“愛爾索隆”的正裝袍服,自君懷璧以來傳過四代愛爾索隆公爵的,“天水無岫”。
君霧臣大人將它留在祈年殿因思壁前,十八年來,一直由太阿神宮主持烏倫貝林保管。
今天,終於到了它交還給真正主人的時刻。
愛爾索隆·君無痕大人。
水色天光的清淺襯托出端整莊嚴的沉靜面容,素淨典雅的式樣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尊貴;絲絲貼合的袍服勾勒出頎長身形,彷彿這傳承了百年的華服原是爲他量身而做——
視線觸及那雙幽深無底的眼眸,我幾乎不能與之對視。
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從不以爲那僅僅是安撫我的一句笑語。
爲什麼你……可以如此平靜?
因爲人力總會有時窮盡。
因爲世事總是有所不能選擇。
因爲得到總要以失去作爲代價。
而活着,便總有一天能夠去找尋那些失去的東西。
活着,便總有一天能夠去追求那些心中的夢想。
只有首先活着,纔有希望,纔有可能。
我無法拒絕,拒絕的代價將是不止我一人的無數無辜受累者的生命。
我無意拒絕,拒絕的同時就意味着親手毀壞我多年的籌謀經營。
我無心拒絕,因爲只有接受,我才能更近地體會愛爾索隆的心意,體會君霧臣的心意——刻在血脈中的天然親近,讓我沒有力量拒絕任何來自於他的東西。
何況,我已經做了足夠準備,保護自己。
如果是這樣……
公子。
請允許我。
運用自己的力量。
像北洛歷代神殿祭司一樣。
追隨您。
守護您。
達成您一切意志和心願。
在需要的時候,爲您獻出一切。
當您接受“愛爾索隆”的榮耀時,也請接受教宗執掌者的效忠和臣服。
凝雪小姐,君懷璧大人……當年已經消除了“愛爾索隆”對神殿教宗的實質掌控。
神殿是爲神明存在的,對君主的效忠和臣服已經違反了教宗的基本教益。
這個教宗最高執掌者和愛爾索隆的約定,是秘密,也是禁忌。
爲什麼,您一定要在胤軒帝陛下面前,向君無痕施行叩拜神明的大禮?
縱然他是天命者。
縱然他是愛爾索隆唯一傳人。
縱然他是皇帝陛下不得不承認的君霧臣之子。
爲什麼,要將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實揭破在神明之前?
比祖父更溫厚慈愛的烏倫貝林啊……
在屈膝的那一刻,我並沒有想到神明。
屈膝、叩拜、尊崇,我只爲眼前那個人。
不爲神明、不爲北洛。
不爲愛爾索隆。
不爲天命者。
只爲那一身水色長袍飄灑,無論何時都笑容清淺的卓絕男子。
只爲那雙原該指點江山意氣風發,卻聚集了太多凝重與孤寂的眼眸——巧妙無比地掩飾去忐忑迷茫,讓一切因之籠罩上溫和外表的從容淡定。
但,那是……被束縛的靈魂,遲早會掙脫一切枷鎖而去的雄鷹。
願以我微薄的力量,助你飛昇,與你同行。
凝雪,你做得很好。
站在他身邊,我微微地笑。
短短十年,教宗已呈如此景象——凝雪,你是一個不凡的祭司,一個不凡的女子。也許真如他們所說,“註定了不凡”。
稍稍退後一步,爲一句“註定”低垂下眉眼。沒有公子就沒有凝雪此刻的一切,是公子爲凝雪達成了心願。
凝雪也達成了我的心願。
青衫款動,回眸一個溫柔微笑,我已心滿意足。
大祭司大人。
傾城公主?殿下此刻到來可是有事?
如果……明明已經出嫁,內心深愛着的卻不是自己的丈夫,在神明面前許下夫妻同心的誓言,是不可饒恕的謊言麼?如果,始終無法忘懷愛戀之人,而將丈夫的地位置於其下,是違反天理人情的大罪麼?
傾城公主風若璃,西陵安王上方無忌,他親手促成的兩國聯姻……
微微低垂下雙眼。殿下,您不需要我來告訴您答案。
你是大祭司,祈年殿的主掌,皇家的神官……當我們迷茫不解向神明求助的時候,你怎麼可以這樣回答?
殿下,因爲您心中早有答案。您知道您的職責所在,也知道言行舉止的分寸。一時的心安,不是您能夠從我這裡獲得的東西。
徐、玉、版!
多年未曾聽到的稱呼,心中頓時大震,對上那雙夜色中幽亮雙眸,等待着回答。
沉默。
就在我幾乎放棄的時候,一句低語幽幽傳來。
我以爲……你與我是一樣的……
倏然合上雙眼。
不,殿下。
拜入祈年殿,成爲大祭司,一切,都只是爲了我自己。
爲了證明,“屬於這裡”和“註定不凡”的,不是一夜玉版牡丹盛放奇蹟中誕生的無知女子,而是徐凝雪。
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比男子建立更多功業——
沒有奇蹟,沒有倚靠,沒有更多的助力,在這個風雲變幻的擎雲宮、承安京、北洛乃至西雲大陸,以女子之身擔當祭司統領教宗——
我證明的,是我自己。
殿下,我們是不同的。
曾經有一個人說過,因爲太過美豔、奢華、富麗、雍容、尊貴……牡丹請求神明收回芬芳。
拜入祈年殿,成爲一國最高祭司,統領北洛教宗神殿,我拋棄了身爲女子一切被天然允許的柔弱、膽怯、天真……還有,對愛情的憧憬和夢想。
但,從不後悔。
因爲,這是我的選擇。
真正站到他身邊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們俯視同一片山河。
水行天上。
爲雲、爲霧、爲雨、爲雪……終歸一體。
雲舒霧降,雪落霜凝。
大音無聲。
番外《水天凝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