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寫影……這個時候來,是爲那枚簪子麼?”
懶懶翻翻身,便如在任何一張柔軟舒適的大牀上一般,完全不在乎此刻自己身在紫虛宮最高正殿的殿頂之上。月寫影也是單腿屈膝,跪在光滑如油的琉璃瓦上如同平地。
“乾龍簪是柳衍柳掌教所贈,主上親手琢磨成形,佩戴七年不曾離身,此次爲九皇子殿下加簪……請恕寫影放肆,竊以爲九皇子雖靈巧聰慧,心計思慮也不失周到,但精明歷練仍然不夠,尚不能佩戴此簪。”
七年前,接到玉精的少年歡喜無限,親手製圖雕成乾龍簪。形體奇異卻高貴非常的生物,蜿蜒盤旋在拇指大小簪頭上的修長身體玲瓏精巧卻蓄勢待發,龍首盼顧之間神態儼然帝王坐擁天下。執着簪子的少年笑容溫雅,“請許我自行簪禮”,淡淡一句使擎雲宮上下震驚;也正是在那個夜晚,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清淺笑容下另一種表情——對着傳謨閣深深下拜的……君無痕。┇米┇花┇在┇線┇書┇庫┇?
總以爲,與那淡定的、溫雅的、瀟灑從容一代風流的宰相首輔,雲一般男子如出一轍的表情和眼神,不會爲任何人、任何事,起任何的波瀾。
卻在那一刻,驚見那雙幽深如海的黑眸中,滔天的巨浪。
如同着了魔一般,從影衛應處的位置上走出,走到早已認定爲主的少年身邊跪下,獻上比忠誠、比生命更珍貴的完全情感和記憶——讓自己的心成爲他所有秘密的容器,讓自己成爲分擔他一切理想和情感的半身。
影衛,只爲主人而存在。
深深埋下頭去,“主上,以寫影所見,乾龍簪不可輕與。”
“寫影,很多事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它們對於我的意義,比如‘龍’,比如‘’,比如那些人所不知的遙遠。因爲你是我的影衛,貼身影衛。雖然第一年你爲收服影閣一直待在山上,但之後到現在的七年多時間,你幾乎一直都跟在我的身邊。相比起來,同是貼身影衛的殘影卻總是被派出去做這樣那樣的事情,跟着我的時間反而要少了許多。”青梵淡淡笑着,示意月色袍服的清俊青年起身坐到自己身邊。“你是一個好的影衛。”
月寫影微微低下頭:“請主上原諒寫影的自作主張。”
“沒什麼,你監視清平居原是身爲影衛份內之事——承影令給你,就是允諾你職責之內一切自由。”微笑一下,青梵也坐起身子,“守着影衛的規矩,盡着影衛的職責,寫影,你的爲人行事是我一直都喜歡的,勝過你所知道的所有的人。”
心中大震,月寫影忍不住聲音微微顫抖,“多謝主上。”
青梵笑一笑,伸手虛抓,瓦棱間一隻精緻酒壺頓時飛出落到掌中,“寫影,陪我喝酒。”說着湊近壺嘴喝了一口,然後遞給月色袍服的青年。
接住寬肚細頸長嘴的酒壺,月寫影隨手提起,一仰頭,酒水成一線倒入口中。青梵頓時呵呵輕笑,“架勢不錯,就是喝得太少,再來!”
月寫影微微苦笑,“縱是寫影不好飲酒,主上也不必以此懲罰吧?”
“懲罰?也許是吧。”青梵淡淡瞥他一眼,目光中透露出微微自嘲,“是我心裡不痛快……你說司冥殿下的話,讓我不痛快。”伸手抓過月寫影手上酒壺大大灌了一口,沉默半晌青梵才緩緩開口道,“我心裡清楚,是我不該要求太多。十六歲的孩子,有這樣的心機計算已經是十分出色。”
“郝噲是三代弟子首席,人品學識、武功見識都是武林同輩之中的佼佼者。殿下希望通過他結交江湖武人,這個選擇其實沒有錯;但……選錯了時機。”
青梵輕嘆一聲,“三年大比在即,動則生亂。”
“殿下……應該已經聽到了收掌三司的事情,或許正是因爲這個,才做出如此決定的。自胤軒九年大比之後,胤軒帝改革推行新政,北洛境內江湖勢力漸爲官家分解蠶食,部分武人已經有所不安;雖然並未有真正騷動,也未有武林世家有所反應,但是……”
“但是文若暄顯然已經看到了一些因由,你想說的是這個?”
“是。司冥殿下爲文若暄言語提醒,想來很快便會看破盤中暗謎。以殿下的性情爲人,對於武林中人定會大加籠絡收買。”月寫影面色平和,語氣聲調絲毫不變,“殿下風華卓絕,又慧眼善識,在軍中能以實力得全軍上下擁戴愛敬,這份雍容高貴中的親和氣質和磊落風度確是常人難及,若入到江湖之上,當有泰半所謂豪俠英傑輕易折服,而年輕人尤以爲甚。”
“問題是,北洛風氏王族歷史之上,沒有哪個皇子可以不建立自己的江湖勢力便輕易保住自己。無論是不是能夠坐上崇安殿上的那個位置,想要活下來沒有一點背景依靠是根本不可能的。司冥久在軍中,此次還朝自然要多做些準備。”青梵微微笑着,神情之間顯出完全不符話語內容的輕鬆。頓一頓,臉上笑容漸漸變得柔和,“能夠想到這些,能夠佈置到這些,能夠在短短兩三個時辰便從決意到行動……孩子總是會變成大人,匆忙急躁思慮不周全的階段,也總是要經歷的。加簪加冠,祝辭原本就是期望和祝願,只要他努力做到了,便配得上乾龍簪。”
月寫影微微低下頭,“多謝主上開解——是寫影拘泥了。”
“寫影,你身爲影閣閣主,道門暗中的支撐,掌握大陸江湖武林勢力平衡。如此顧慮原是自然之理。只是,當年我讓‘承影七色’跟在他左右時時看顧,你便已知我心意。只要不傷及北洛社會安定的根基,他想要怎麼做便由他去做吧。而且,”拎着酒壺,青梵輕輕笑道,“你也想看一看他一個人究竟能做到何種地步,不是嗎?”
月寫影頓時怔住,隨即便是急忙的分辨,“主上,寫影只是……”
“你只是將‘影衛’這個詞闡釋到了完美,寫影。”淡淡笑着,轉過頭,目光投向無盡的深邃夜空,“其實,我也很想知道,一個真正的帝王,究竟應該達到怎樣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