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垢消愁,滌塵忘憂”。
這是人們形容昊陽山最富盛名的兩眼溫泉的話。
但,對於武林中人來說,濯垢消愁,其實應該是濯垢消“仇”。
昊陽山上,不得動武,這是江湖之上人所共知的規矩,除非是在山腳的浮雲軒;踏入浮雲軒高樓之後昊陽山山‘門’牌坊還擅自動武,便意味着與大陸第一大‘門’派道‘門’作對,將遭到道‘門’全體弟子的敵視和“懲罰”。
很霸道,但是,第一大派道‘門’的實力決定了它有這樣的權力和能力,用這樣的方式維護總壇所在地昊陽山紫虛宮的清靜和平。每年被溫泉神奇功效吸引來的人數逾萬,其中武人倒佔了大半,若沒有這樣的規矩,只怕不出三天昊陽山便是林木血染。
除了不得動武的禁條,進入泉區要遵守的規矩還有許多。浮雲軒是通往泉區的必經之路,但凡是要上山用溫泉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必須在浮雲軒中、道‘門’名下最大的醫館金石堂領取號牌,憑號牌進入泉區。守在泉區入口的道‘門’弟子會仔細覈對,這才一個一個地放入——‘露’天溫泉形成一個個天然的池塘,各個池塘的水溫水情不同,號牌上註明了各人允許進入的泉區池塘,便是爲了儘可能不因爲水情與體質相沖而發生危險;同時也可以將用溫泉強身提高修爲的武人和爲求治病養身而上山的普通百姓分隔開來。但也有許多武人和平常百姓一樣,先在金石堂看脈問診,然後才安心上山泡浴。
既稱爲泉區,自然是因爲此處泉眼衆多且十分集中。其實昊陽山中泉水豐富,前山後山大大小小,常年不斷的泉眼便有上千,但前山半腰以下這一處尤其集中,其中又以濯垢、滌塵兩眼水量最大、水質最好、溫度也最爲適宜。而濯垢泉更是水量豐富常年恆溫,泉眼往下一路形成大大小小八十多個溫泉池塘,便如天然的浴盆一般,是人們公認的泉水舒適效果特佳,無論對武人還是普通百姓都極有好處。道‘門’弟子給山中每個對外開放的池塘都編了號碼,濯垢泉便佔了其中一半。
溫泉都是活水,昊陽山前山兩條山溪都是溫泉水匯成,此處算是發源之地,也就沒有了上下游之分。各人只在號牌指定的池塘浸泡洗浴,彼此相安不生事端。池塘旁邊搭建了簡易的木屋小舍,供人小憩和存放衣物;若是泡得時間長久身體睏乏腹內飢渴,也可以到泉區內的水風別院裡休息用飯——浸泡溫泉道‘門’不收取任何錢財,但水風別院的菜餚‘精’致果酒淳美,卻是憑此招攬了回頭客無數。
郝噲仔細地和風司冥講解着道‘門’對濯垢泉的利用經營,說到水風別院的時候也忍不住嘴角上揚面‘露’笑意。江湖人錢財來得容易,‘性’情又多瀟灑豪爽,何況溫泉養身健體,酒菜取材山野果蔬也有開胃利食的功效,因此水分別院的收益竟是相當可觀。道‘門’‘門’下諸多產業盈利無數,但到了昊陽山上倒是它獲利最多,支撐了紫虛宮裡大半開銷。
風司冥一路靜靜聽着,嘴角含笑,心底卻對那總是青衣飄灑的男子欽服到了極處。
“師兄,是這裡。”郝噲在臨近泉眼處長兩丈有餘、不規則的橢圓形池塘邊停下。風司冥身份特殊,青梵和柳衍自然不會讓他和普通武人百姓‘混’到一起。這個池塘距離泉眼最近,雖然最深處只有三尺,但水溫卻是濯垢泉一脈泉水中最高的;地勢高於泉水生成的其他池塘,周圍又有林木山石阻隔視線,不容易被旁人打擾,正好靜心用功。
風司冥對這個山岩巨石上的天然水窪也是十分滿意,試了試溫度便脫了外衫下水。郝噲將乾燥衣物壓在他手邊一塊青石下面,行了禮安靜退去,只留他一人靜靜浸泡與思考。
感覺到空氣流轉稍變,剛要起身應敵,目光已然抓住一抹耀眼的白,風司冥頓時鬆了口氣。體長接近兩丈的巨大白虎輕巧無比地從泉眼上方一塊突出的岩石上跳下,繞着水池轉了一圈,突然伸起前爪猛然往水面一拍——
知道白虎通靈絕不會傷害自己,卻完全沒有料到它會來這麼一手,被淋得滿頭滿臉的風司冥一時有些呆滯。白虎嗓子眼裡一聲輕吼,巨大‘肉’爪左一下右一下拍着水面,就連粗長的虎尾也來回甩動水‘花’,直往風司冥臉上身上潑去。
看來今日是用不成功了——發覺白虎玩興正濃,風司冥只能苦笑一下,跳起身將池邊已經半溼的衣服挪到高處岩石之上,然後跳回水中,雙手掬起溫水就往白虎身上回擊。
像是見對方開始認真,白虎也來了勁頭,巨大的身軀閃轉騰挪迅捷如電,避過風司冥潑來之水還能用四爪‘激’水反擊。少年驕傲心起,手上暗運內勁,將白虎‘激’到身前的水‘花’化作無數水箭,四面八方一起反‘射’回去。見無論向何方閃避都躲避不開,白虎一聲輕吼,四爪往地下一摁,巨大的身子凌空拔起,在空中一個扭轉,竟是直接向風司冥撲去。風司冥連忙跳起,只聽嘩啦一聲巨大水響,自己已經被從頭到腳淋個透溼,而落在溫泉水池中的白虎則是歪頭看着自己,碧藍的兩眼清澈透亮,透‘露’出的神情竟是十分歡喜有趣。一人一虎對視半晌,風司冥終於忍耐不住,也不管是否會引來他人,一手抱腹,一手指着白虎哈哈大笑起來。
喉頭逸出一聲輕嗚,白虎從水中緩緩走出,在被水流沖刷得乾淨平滑的岩石上站穩,像是故意瞥了眼一邊忙不迭閃開的少年,這纔不慌不忙抖落渾身水滴。見它如此,重新回到水裡的風司冥頓時一呆,隨即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悶笑。
半晌,風司冥才止住笑聲,靜靜凝視眼前巨大而美麗的生物。白虎像是知他心意,也不再玩水,在池邊悠然躺倒,只有一條長尾來回甩動揚起點點水‘花’,在陽光下劃出無比耀眼的一道道亮線。
見它神態悠閒自若,風司冥又是輕笑,轉眼目光落到一邊擱置衣物的岩石,再想到自己此刻情態,少年不由心中好笑。感覺頭上髮髻略鬆,連忙伸手去扶。手指觸碰到髻上‘玉’簪一瞬,少年動作頓時一頓,嘴角微微揚起,但隨即斂起笑容,目光在身前白虎上停了良久,終於吐出一聲輕輕嘆息。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臨,浴火而來,乘白虎,引玄鷹,挾青陽之光,劈開籠罩大陸之‘迷’霧,立於萬世之帝前。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知道,卻從不在自己面前說破的預言。
一個關於柳青梵的預言。
來自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兩百年來第一道聲音。恰是在,自己三歲的生日那天。
必須承認,預言發出之後自己的生活,天翻地覆。
曾經對那個給了自己最多最真切溫暖的人說,我會聽從你的心意,做一個你要的最好的君王。雖然那個時候,自己還未滿八歲,甚至連“君王”二字到底意味着什麼都沒有完全‘弄’清。
艱難苦困,‘玉’汝於成——這是秋肅殿歸鴻閣他書齋裡的字幅,八個字,點鉤撇捺劍走龍飛,筆力沉厚氣勢雄渾,那從來都高高在上的君王在字幅前駐足良久才說,司冥,你也要練到這樣的字。當時的自己卻不知道,所謂的艱難苦困,是用血和生命作爲代價。
真正的勇士,敢於面對慘淡的人生,敢於面對淋漓的鮮血——威名赫赫的冥王不會畏懼鮮血,但自己,絕不願慘淡一生。
不僅僅因爲他的希望。
獲得了的,就決然不願輕易失去;擁有了的,就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保護——而需要自己保護的人,太多太多。
但最先必須保全的,卻是自己。
所以纔在第一時間接受郝噲的效忠。
承安,藏龍臥虎,暗‘潮’涌動處自己絕不能沒有一支可供自由調動充分掌握的力量。冥王軍雖然號令嚴格忠心無二,但京城之中任何的軍事實權都只在皇帝一人手中,容不得旁人半點分享。自己常年不在國都,朝中衆臣除宰相林間非外幾乎並無往來,就算藍子枚、宗熙都是‘交’情深厚,但嚴格說來都只能算是故友舊識,與其他皇子的“勢力”完全不是同一個概念。胤軒帝皇子九人,除了第八子風司退因爲當年驚心動魄的“‘玉’螭宮之變”而被永生圈禁剝奪一切權力外,自己之上的七位皇子在朝中都各有勢力,而自己除了青梵朝中竟是無一可依靠之人。此次得勝還師,冥王聲名更盛,胤軒帝大加封賞也是必然,定會招來無數“關切照顧”;若不能早做準備,不僅僅是辜負青梵一片心血,便是自己的‘性’命也將有懸絲之虞。
但是,京中各派勢力盤根錯節,雖然胤軒十年以來改制革新,‘玉’螭宮之變後前朝留下的元老舊臣勢力也被完全破除,但幾年來以各部衙司爲特點的新的勢力已經填補了之前一時的空白。加上除自己以外的皇子全部成年,承安京中此刻朝中暗流洶涌只怕更勝於前。只是以前胤軒帝行事爲朝中勢力掣肘,此刻卻是任何一派勢力都必須向胤軒帝祈求青睞眷顧。而他冷眼靜觀,協調平穩,不置可否不顯偏重的態度,顯然是皇子朝臣都不敢輕動的根本。
是一路拼搶着、掙扎着走上帝位的人,就絕不會輕易將這個位置‘交’給只想坐享其成的碌碌庸才。擎雲宮朝上堂下‘激’烈的暗奪,因爲他的默許而愈演愈烈。
而自己,是從一開始就被所有人盯住,必然要參與到這一切中的人。
朝堂、擎雲宮,不會比絕龍谷的戰場更安全。
所以需要更多的、只屬於自己的力量。
感覺到臉上茸茸的觸感,風司冥深吸一口氣放鬆了身體,這才睜開眼睛。卻見白虎水藍‘色’的大眼凝視着自己,碩大的虎爪拎起緩緩向自己臉頰靠近。沾着溫水的皮‘毛’在臉上一沾而走,白虎喉嚨裡“嗚嗚”有聲,風司冥一呆,只覺眼前光影一閃,那道熟悉無比的青‘色’身影已然立在自己面前。
“你忘了午飯。”隨手拍拍在自己身上挨挨蹭蹭的白虎的大頭,見它隨即轉到風司冥身邊磨蹭,再看一眼被放到高處濺溼了水的衣物,青梵的表情帶上些許無奈,“看來它找到你很久了。”
風司冥微微一笑,順手取過外衫披在身上。“是我叫郝噲到日落再來喊我的。”
“用溫泉養氣練功和平日不一樣,所謂的過猶不及絕不是一句空話。”
雖然語氣並不溫和,但青梵的表情卻沒有顯出太大的不快。風司冥頓時‘露’出笑容,“是司冥無知了。”
“既然知道無知還說得如此大方自在,你啊……”青梵笑着搖一搖頭,轉身在前引路,“今天是頭一天,一個上午也足夠了。下午有二代、三代弟子爲試煉大會做準備用的小試煉會,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風司冥心中頓時一喜,“真的?”
青梵嘆氣,語聲卻透‘露’出隱隱的笑意,“是啊,三代的正傳弟子都要出場,熱鬧着呢。”
聽到他刻意加重的“正傳弟子”四個字,風司冥頓時怔住,“太傅,難道我……”
“是隨意挑選對手挑戰。”青梵不再忍住笑容,十分輕快地說道,“如果你運氣足夠好,小試煉會結束也不會被點到。但是如果運氣不好……按照道‘門’規矩,小試煉會是不允許拒絕旁人挑戰的。”
兩人一虎三轉兩轉,已經到了上山的正道邊。拍了拍白虎額頭示意它自行由山路返回紫虛宮後梅林,青梵這才轉過身對兀自苦思如果被人挑戰當如何對策的風司冥笑道,“不必煩惱,如果真的有人挑戰,我替你接下便是。”
知道青梵有意戲‘弄’,風司冥懊惱似的低下頭,“司冥……司冥不濟,讓太傅爲難了。”
青梵微微一笑,手放在他肩頭,“用太極劍吧——以你現在的實力,不求勝,就不會敗。”
猛然擡起頭,風司冥夜一般的眸子緊緊盯住他,“不求勝,便不會敗麼?”
微笑凝視了他片刻,卻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只是收回手徑自往通向紫虛宮的大路上走去。直到峰迴路轉出挑出一抹紫虛宮檐角,青梵才淡淡道,“至少,這是眼下最好的藏拙之法,不是嗎?”
被“藏拙”兩字驟然驚醒了的少年猛地停下腳步,無法掩飾心中驚訝的目光牢牢釘在那張平和笑臉上,卻只看見那抹悠然自若的笑容一點點漾開,直到餘‘波’完全消失在那一片擎雲宮中熟悉到了極點的沉靜從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