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如晝,清階如洗。
‘春’日的夜晚風輕林靜,無螢飛蟲鳴,也沒有人聲雜響;跨院中清輝遍地,青‘玉’般的方磚上投下樹影稀疏,只有樹梢葉芽微不可查的輕顫,更顯山中靜謐幽寂。風司冥披散了頭髮坐在屋前,身上只隨意罩了一件長衫;手邊托盤上一隻酒壺一隻酒杯,舉杯邀月自飲自斟,一身月華清輝加上幽寂山林古樸殿宇,直如神仙畫卷。
青梵端着‘藥’進入風司冥所居客房“清平居”跨院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眉頭微皺但隨即放開,停下腳步,嗅一嗅空中氣味,青梵忍不住‘露’出微笑。“這種天氣,還是喝山泉水釀的野山莓酒比較好。”
風司冥懶懶轉過微醺的目光,隨意舉一舉杯,“只有一個杯子,太傅不介意的話也來一杯吧。”
走到他身旁,青梵隨手放下託着‘藥’碗的木盤,看一看風司冥手邊杯盤,卻是但笑不語。看着青梵,風司冥輕嘆一聲,隨即丟開酒杯,拿過‘藥’碗一飲而盡,然後拎起酒壺直接向嘴裡倒去。
青梵笑一笑,雙手輕拍,“寫影。”
“請主上吩咐。”庭院中突然出現一道修長身影,向青梵躬身行禮。
“取些野山莓清酒來,順便配些蜜餞果品。”
“是。”
在他身邊坐下,側頭看到風司冥驚訝的眼神,青梵淡淡笑道,“回到承安,可不會允許你在酒壺裡裝茶。”
臉上微微一紅,“太傅知道?”
“你素‘性’穩重自持,到昊陽山更是生平首次,人、地皆不熟悉,何況你在軍中四年酒量早練得極佳,如何便會飲酒至醉?”拎了酒壺在手輕輕搖晃,青梵笑容更深,“一點酒味也無,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總得有酒才說得通啊。”
“回到承安後,只怕一場又一場酒是半點也推脫不得了。那些宴席會飲,不能真醉,也不能不醉,以前總以年齡幼小推脫逃酒,此次,此次……”隨手抓一把長長黑髮,風司冥笑容裡竟是許多無奈。“十四綰禮、十六簪禮、十八冠禮,綰髮戴簪,便是知人識禮,可擔當人事處理家務,準備十八加冠***之禮。北洛皇子,十四歲便要正式參與政務,列朝論政。這兩年戰事緊急我久在邊關,算是特例。此番戰事停息,若無意外,三五年內西陵、東炎不會妄起刀兵……卻是要在承安久住了。”
聽到“綰禮”兩字,青梵已是微怔。目光移動,身旁少年眉目低垂,被散發半遮的面孔襯着月光彷彿皓‘玉’生暈,只是神情之中一股淡淡憂鬱,與韶華正茂的年紀殊爲不符。綰禮、簪禮、冠禮,是西雲大陸男子成年的三重大禮:十四歲前爲天真孩童未知世事,有違犯禮儀法度的言行,也只由尊長親師管教約束;年滿十四則改變童子髮式,留髮綰髻,入學讀書,要開始承擔身爲男子的責任。十六歲的簪禮,“簪”特指‘玉’簪,‘玉’質貴重,戴簪意味着男子要潔身持重、溫潤言行,爲十八歲標誌着正式成年的冠禮、擔當***職責做完全的準備。綰禮、簪禮、冠禮是男子一生之中最重大的關節事件,三大禮都必須由父親、或是身份地位極爲高貴尊崇之人主持行禮。綰禮、簪禮的執禮人必須對行禮人在達到正式成年的這段時間擔負起教誨、引導、保護等職責,所以絕不可有半點輕忽。北洛興武重文,朝堂世家對禮教都極其注重,皇族天家更是如此。風司冥身爲皇子,血脈高貴身份尊崇之極,三禮之中的綰禮、簪禮卻都因爲邊境戰事錯過。雖然風胥然爲他補過綰禮,但簪禮的重要程度絲毫不下於十八成年的冠禮,錯過簪禮無疑是極大的失禮。
輕嘆一聲,青梵微微擡頭。
白‘色’身影閃動,月寫影端着食盤走進來。“主上。”青梵揮一揮手,青年將食盤放下,隨即身形晃動瞬時消失,彷彿從未出現過一般。
拎起酒壺滿滿斟了兩杯,遞一杯給風司冥,青梵也端起一杯湊到嘴邊。
看了看他沉靜無‘波’的眼,少年隨手接過湊到眼前的杯子一飲而盡,靜靜看着夜空。
夜良風輕,月上一抹微雲虛掩,東南方紫白帝星邊兩顆原本若隱若現的星子突然光芒大盛,隨即一道白光直撲帝星,然後,滿天星輝,流光如雨——
怔怔望着這天氣奇景,兩人一時無語。
“很多年前……我曾獨自一人夜半登上極高的山頂,只是爲了看一眼流星雨。我……素來顧念身份自重言行,凡事不能任‘性’,縱是天‘性’喜歡探險獵奇,也只能強自忍耐。唯有那一次……”淡淡看身邊少年一眼,青梵隨手將酒杯斟滿,一飲而盡。“也是‘春’天的夜晚、也是這樣亮的月光,只是不像昊陽山這麼溫暖,那山上風很大很冷。那座山我上去過很多次,但夜裡登上卻還是頭一回,平時並不覺得山路難走,可那天晚上才知道夜路艱難。等我登上山頂,流星雨已是錯過。”
風司冥靜靜看着他,卻沒有說話。
“但是,當看到東方紅日就在眼前升起,我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那……太傅會爲我行冠禮嗎?”
“冠禮由父親主持這是常禮,而皇子的冠禮由皇帝親自完成,更表示了皇子在朝廷中將要承擔的身份地位。”轉過目光,見少年瞬間恢復了肅然表情、一雙眸子幽深沉靜,青梵淡淡笑起來,“司冥,你過來跪下。”
喜悅的光芒在少年夜一般的眼眸中閃過,風司冥快速站起身,在青梵面前跪下。
半跪起身,伸手將少年長及腰間的頭髮攏起,一縷縷理順、收緊、束起、綰髻;發現少年始終努力仰頭凝視自己,青梵輕嘆一聲,隨即嘴角微揚,伸手從頭上拔下一枚髮簪,“頭低下一些,我……給你加簪。”
低垂下眉眼,少年的嘴角卻是無法抑制地上揚。
“堅韌無摧,石之‘玉’潤;
剔透無染,水之‘精’華。
至堅宜柔,至清宜涵;
拳拳我願,‘玉’‘精’爲簪:
溫雅宛轉,君子如‘玉’;
智慧信達,上善若水。”
“三禮”儀式中最重要的,就是加禮時的祝辭,綰禮加發帶、簪禮加發簪、冠禮加頭冠時都要由執禮人念頌祝辭,表示對行禮人的期望和祝福。三禮的祝辭,都是主持儀式的執禮人在西‘蒙’伊斯神像前用專‘門’的帛符沾了自己的血書寫,在西斯大神面前供奉並助禱七天到十四天,然後在儀式上由加禮後的行禮人將帛符焚化,整個加禮儀式纔算正式完成。青梵臨時爲自己行禮當然不會準備帛符,但這一番祝辭情致懇切意味深長,卻是讓風司冥無法不動容。
“太傅……”
亮得如同白晝的月光下,一身青衣的青年靜靜站在庭院,烏黑順直的頭髮靜靜披散下來,遮住半邊溫雅帶笑的面孔,微微揚起的嘴角,‘波’瀾不動的深眸,襯着身後尚未圓滿的明月,感覺……異常的遙遠。
青梵扯出一個清淺的笑容。
心中彷彿一塊久懸的巨石陡然落下,風司冥頓時大大吐出一口氣,臉上浮起帶着笑的微紅。
忍不住更加加深臉上笑容,青梵隨即拍了拍手。片刻後,月寫影輕輕躍入庭中,走到青梵面前雙手奉上。見月寫影手中三枚‘玉’簪,風司冥不禁深深驚訝影衛的動作迅速,一邊伸手撫上綰好的髮髻,手指一點點感受着‘玉’‘精’簪頭無比細膩‘精’巧的‘花’紋。
‘玉’‘精’是石中珍寶,原石生長在山溪‘激’流處,‘玉’‘精’是石心凝結的一塊,晶瑩潤澤至堅至韌,極難打造琢磨。但此刻指腹撫過處只覺紋飾繁複,雖然不知雕飾的具體‘花’樣,卻也可以知道定是無數心血凝結。
“是龍。”
“什麼……”一句話未完,風司冥已然知道青梵是在解釋‘玉’‘精’髮簪的紋飾造型。隨意取過月寫影手中一枚髮簪將披散的頭髮重新束起,青梵淡淡笑着,“馬面、蝦目、鹿角、蛇身、鷹爪、遍體魚鱗,是龍之外形;乘雲、‘弄’風、化雨,水火雷電肆意遊戲,天地之間任其往來,變幻無方,鬼神莫測,是龍之‘精’神。”
見少年凝視着自己的眼分毫不動,青梵心頭頓時升起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感,“這是一個人所不知的古老民族的圖騰,就像北洛尊崇着斯托瓦姆爲始祖一樣,那個民族的子民崇拜着這種稱爲‘龍’的神物,將自己稱爲‘龍的子孫’。龍有通天徹地之能,俯察宇宙之妙,所以,‘龍’是天地間最尊貴的聖靈,龍的形象是皇族專有的圖騰,而統御萬民的帝王也被稱爲‘真龍天子’。”
風司冥垂在身邊的手漸漸握緊:從來不曾聽說的民族,從來不曾知曉的傳說,就像擎雲宮秋肅殿裡任何一個寧靜的夜晚,青梵的故事從來都只是爲傳達內心的智慧和意志——
“但‘龍’之爲物,卻有更深刻的含義:這個民族原非天然一統的單一神祗子孫,當最強大的部落吞併其他的時候,勝利者將被征服者的圖騰加到了自己部落圖騰上面,使兩個部落的人們真正合成一個。集合了一個又一個部落的圖騰,也集合了一個又一個部落的人們,當龍的形象最終確定,所有的人也集合成同一個民族,這個民族,便是龍之華夏。”
目光從少年身上移開,仰頭望月,青梵負着手在庭中一步一步踏出八方之形。“龍,擁有着所有人類所不能掌控的天地之力,風、雨、雷、電、水、火、雲、霧;龍,可以達到所有人類所不能達到的地方,高山、深海、地下、天外;龍,至剛至猛,威嚴不可侵犯;龍,至情至‘性’,護佑一切生靈——以龍爲宇宙洪荒之正神,以龍爲開天闢地之始祖,以龍爲威儀堂皇之君王……司冥,你可明白?”
既然你已選定未來的道路,既然你已明瞭面對的命運,既然你的思考已經到達千里之外的皇都承安,既然你的計算已經到達坎坷艱難的數年之後……那麼,我也會做出我的決定和選擇。
司冥,這一次我不會離開,這一次我不會讓你一個人。
淡淡笑着,一點點地、緩慢而堅定地掰開風司冥握緊的手指,“記住,運轉天下的手,是張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