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宮朝會結束,胤軒帝與徐皇后到鳳儀宮偏殿探看靖王妃秋原佩蘭。勸勉安撫了靖王妃幾句,又召了連續幾日跟隨皇后照看的幾位公主和皇子妃一同用過午膳,風胥然這才從鳳儀宮中出來。御駕一路向北,直望御‘花’園而去。路上陸續屏退隨駕的‘侍’從宮人,將近位於擎雲皇宮正北的御‘花’園時身邊只留了和蘇一個。
皇家園林融會天下四時之景,雖時已隆冬,擡眼猶有青蔥炫然。淡淡掃一眼身後那一片殿宇深沉,胤軒帝微微勾起嘴角——少有生氣的巍峨皇宮,只有融會了北洛最‘精’致山川與園林美景的御‘花’園是柳青梵難得的偏愛;遇到艱難抉擇大事,或是心思繁雜之際,每常在園中漫步思索。自己也早已習慣在這樣一種隱秘然而輕鬆的環境中與他商討那些至爲關鍵的國事朝務。見皇家‘侍’衛已見到御駕行禮,風胥然略一頷首示意和蘇吩咐過其他‘侍’衛宮人,自己對上其中‘侍’衛首領。
“他在‘玉’‘波’亭……整整半日?”看向躬身回話的皇家‘侍’衛,胤軒帝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驚訝的表情。下意識地看一眼迴歸身側的和蘇,果然從他眼裡看到同樣的震動。
柳青梵喜好御‘花’園中景緻,少居宮中之時常在御苑流連,更以其中景緻多有佳作。除了因他一首《青‘玉’案》“更搖落、星如雨”而更名爲“墮星”的大湖,其他建築諸如流水塢、掃‘花’居之類也多由他詩賦詞章得名或更名。然而柳青梵將御‘花’園中處處景緻說遍作遍,卻獨獨留下一處‘玉’‘波’亭。不僅如此。在墮星湖一角湖港的‘玉’‘波’亭也是他除非必要極少停留地所在——風胥然心中自然明白,那是柳青梵初到擎雲宮時,爲不使柳衍身受束縛,在此與自己定下出仕的約定。赫赫君家的血脈天生一股驕傲與強硬,從來不願受制於人,柳青梵一切舉動雖然皆是出於自願,到底有審時度勢的權宜在其中。縱是他少年老成處處自持,言行舉止顯‘露’出一派並不做作的從容自若。許多微小之處還是不能如君霧臣那般絕不留半點痕跡。此刻聽到‘侍’衛回話。風胥然心中不覺微微有異。但驚愕稍去隨即默然。細細思索着幾日情形,威嚴方正的面龐越發嚴肅深沉起來。
數日來,柳青梵都是以隨時查看靖王妃病情的理由留在擎雲宮中——森嚴的內廷律令隔絕了一衆或‘激’動或緊張地朝臣;秋原佩蘭病情難定、需要善醫之人隨時注意,更令他名正言順地推開了一切理當出席地朝會。因此崇安殿上、寧宮裡文武羣臣爲戰與不戰每日爭得不可開‘交’,卻是誰也不知道朝中唯一地太子太傅對自己教導皇子此番舉動的真正心意。只是,柳青梵胤軒八年入朝至今整整一十五年,自暗中協助籌謀新政到奉旨出掌督點三司統領百官。縱然百官爭執不休,自己又如何不瞭解他的爲人行事?不言不語,任着朝中議論,情況看起來似是與胤軒二十年河政與軍務下的諸皇子暗爭之時並無二致;但究其真實利害,涉及家國天下之深之重,兩者實在是天差地遠。伸手撫一撫腰間藍‘玉’,風胥然緩緩搖頭:雖然是默認了他的舉動,但做出決斷的那一刻心中掠過一絲極淡的***無奈。卻還是讓身爲君王地自己在無意識間再次握緊了那塊從不離身的藍‘玉’。
“皇上。”見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已迎出亭來。風胥然卻兀自佇步,神思似有不屬,和蘇略感奇怪。低垂了眉眼輕輕提醒一聲。
猛然回神,不去與那僅僅躬身爲禮的青年太傅目光相接,胤軒帝只是回頭吩咐跟隨多年的貼身‘侍’從:“朕手上那掛黃‘玉’珠子落在皇后處了……去取來。”
和蘇微微一怔,極快地看一眼風胥然與柳青梵兩個人眼光臉‘色’隨即向胤軒帝躬身:“是,皇上。”
看着和蘇領命匆匆而去,一路上左右幾個盼顧自己耳力所及範圍之內已是再無其他人聲,青梵不由微微揚一揚嘴角。隨即轉身,對上已在‘玉’‘波’亭中安然落座、此刻正目光靜靜看來的胤軒帝,沉默片刻後撩衣屈膝:“臣,柳青梵向皇帝陛下請罪。”
“五城巡檢司周斌以京城‘混’入他國‘奸’細而不查,有失職守,呈書謝罪還在宮‘門’外跪了整整兩天。禁衛軍統領穆郡王風司文立即跟着奏本,一邊替周斌跟自己請罪。兵部白羽領着一羣人連夜調動軍備,一切先斬後奏處置完了再來痛***機厲害,順便再爲那些自作主張請罪。靖王妃秋原佩蘭剛剛從塔爾‘門’前轉了一圈回來,‘藥’碗都拿不穩就捉了筆寫摺子請罪……現在,總算輪到你柳青梵也來請罪。”
默默凝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呈現弱勢求懇之姿的青年,風胥然方將平復的、因見他下跪而震動地心中又是一陣‘波’瀾。搖一搖頭同時擡手示意他起身,眼前迅速閃過記憶中他屈指可數地幾次主動屈膝的情景,胤軒帝心下不由又是輕嘆。靜默片刻,方纔語聲淡淡地開口,臉上表情亦是沉靜無‘波’。“說吧青梵,又是什麼好理由可以縱容着他任‘性’出兵,直把軍國大事當成隨心胡鬧!”
“胡鬧……陛下認爲靖王這是胡鬧?”
“柳青梵,你是我北洛唯一的太子太傅,也是督點三司地大司正……這是不是胡鬧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不自覺地低沉了嗓音,風胥然微微皺眉,“我們都知道這絕對不是最好的時機——司冥根本就不該在這個時候動手!東炎自己內裡不‘亂’,任何人想要從外部一口氣吞掉它就根本是妄想!你讓徐凝雪用神殿‘私’存的糧棉物資,林間非、宗熙每年自夏秋兩季賦稅裡暗暗扣下的數額,再加上前年軍政改制後分離出來建設兵團地生產積累。就算這些全部聚到一起也撐不住兩三年的戰事。何況東
遼闊地廣人稀,從陽城到兕寧一條大道上縣城零零散的城邑還不滿十個。遊牧部族馬上馬下自是來去自由,我再多的錢糧又經得起他幾次劫掠搶奪?”頓一頓,“這,難道不是兩年前你們親往兕寧那一趟之後,三個人口口聲聲向朕說明的關鍵?可現在呢?現在這又是想幹什麼!”
緩緩擡起眼,青梵靜靜看向已經不打算掩飾任何真實心情的北洛帝王:“皇帝陛下已經令朝廷全力爲靖王這一戰準備。那麼這一戰就沒有因爲靖王妃一封奏摺而消弭的可能。‘射’出去的箭無法回頭。靖王殿下率親衛離京地一刻就該很清楚可能地後果。也一定對戰事地利弊瞭然於心,比如陛下方纔所言的種種不利不當……這確實不是合適的時機。然而,皇帝陛下,柳青梵從不以爲北洛的靖王風司冥會胡鬧,柳青梵更不會以爲風司冥這一次爲妻子報仇而出征的舉動是胡鬧。”
風胥然頓時擡頭:“柳青梵?”
“胤軒帝,皇帝陛下,風胥然——你是他的皇帝。他的君主,但你更是他地親生父親。胤軒二年到胤軒二十二年,這整整二十一年,你見他落淚有幾次?”見風胥然因自己驟然改變的稱呼驚愕擡頭,一雙威嚴黑眸顯出被冒犯的不悅,青梵語聲倏地轉向冰冷,“你再‘摸’‘摸’自己的右臂——胤軒十三年,我刺出的那一劍。那種痛。你已經徹底忘記了麼?”
“你……”
撇過眼,將目光從下意識握住自己右臂的胤軒帝身上‘抽’離,青梵靜靜注目身前一片寧靜湖水。“你是皇帝。是天子,但你也是一個人、一個父親。那是你的孫子,你嫡親的骨‘肉’血脈,你最小兒子地頭生子。父子妻兒,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能夠比這更親近?至親至愛遭受如此傷害,這其中地痛……風胥然,你心裡難道沒有一點點感覺麼?胡鬧,什麼叫胡鬧?人莫不親其親子其子,依天‘性’而爲,怎麼會是胡鬧!”
“人莫不親其親子其子,說得好,青梵!但君家的子孫什麼時候開始忘記天子非獨天家之長,天下百姓皆天之子了?朕當然是父親,但朕更是天子,北洛的一國之君!他是我兒子,可他更是北洛地靖寧親王,天下爲親百姓爲子纔是他的天‘性’;哪怕註定了要因此失去單純血脈上的至親,也是他身爲我君王之子的天命!”皺着眉看向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側影,風胥然心頭怒火莫名,“這條路難道不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既然開始就不能回頭更不能停步,今天這樣的事情根本只是一個開始!他甚至好運得根本不會因爲面對的是同血同源的手足而心生負擔——他直接將劍鋒指向別國!”
“好運……皇帝陛下竟然有這樣的感覺?”忍不住輕輕一聲冷笑,青梵倏然轉身盯住風胥然雙眼,“他是你的兒子——風胥然,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兒子:北洛風氏的正統,胤軒帝皇后的嫡子,天家最最尊貴的血脈!可是從他生下來開始,擎雲宮、秋肅殿、亞德蘭草原、蝴蝶谷……他吃了多少苦,這些年你難道不是一點點全部都看在眼裡?那個孩子,滿打滿算,他今年也不過二十一歲。風胥然陛下,你也算是一路艱辛坎坷,磨鍊受盡苦頭吃盡,但你好好想想算算,你二十一歲的時候比他又是如何?”
“你這是……你這是在跟朕算賬?!你替他鳴不平!不,不對,這絕不是柳青梵——朕知道你的,從來把朕‘激’怒都只有一個目的。”努力穩定了心神,風胥然緩緩站起身來,“青梵,你知道朕不打算連在你眼前也要像和朝上其他臣子那樣言不由衷地演戲。我要你親口告訴朕——你必須親口告訴朕,你這次到底想幹什麼,你剛纔又究竟想說些什麼!”
青梵淡淡笑一笑,微微垂下眉眼:“我想說什麼幹什麼?我只是想真正縱容他一回,我只是想爲唯一真正疼愛的孩子保留一點人的感情。”
“爲他保留一點人的感情……上位者無情。身爲帝王,一舉一動。每一個判決都要牽動千萬人命運。你卻要保留他地‘私’情縱容他的‘私’心任‘性’,哪怕他一個人妻子之情的成全要用多少‘性’命鮮血去換,讓我北洛多少子民的‘私’情‘私’愛從此斷絕?”
凝視青年漫看湖面‘波’光的寧靜表情,風胥然突然只覺一陣寒氣透過厚實的靴底,自腳底直鑽心窩。“不!帝王可以有心,天家卻是無情——上位者無‘私’,這是君家時刻不忘的教訓,更不用說你!君無痕。你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父母之愛子。必爲之計深遠。皇帝陛下。靖王是你唯一選擇的國儲,這件事情自胤軒十八年戰勝西陵晉封親王就已經再無更改。風胥然,這些年你從未真正隱瞞一統大陸地心思。九位皇子雖皆出‘色’且各有長才,符合一統建國武功文治要求地卻只有這麼一個。任何人都允許有雄心壯志,但任何雄心壯志都必須有相稱地心‘胸’、氣度、才華,否則只能淪爲不入流的妄想野心。陛下你這麼多年步步爲營的磨礪、錘鍊,大局獨斷下的小心安排。若說到成就一代帝王的心意,用‘昭如日月’四個字來形容,青梵絕不會以爲過分。”
嘴角輕揚,青梵偏轉過眼,向風胥然展出淡淡一個笑容:“天家無情,但陛下難道不明白,鋼筋鐵骨的皇帝雖自經得起風雨,鐵石心腸的君主卻絕不會是百姓與羣臣之福?陛下既然要成就舉世無雙地繼承者。這一次的成全。青梵又怎會能用區區‘胡鬧’、‘任‘性’’的詞句爲陛下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青梵你……”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氣,青梵退後一步,斂衣躬身。“靖寧親王此次出征雖然倉促,時機也非得
兵長驅入邊,不合用兵之道更不合治世之道。然而,動,卻未必是真正失策。只要安排得當,於我北洛一統大業有利無弊。”
深沉黑眸眼底深處閃過一道銳利光芒,胤軒帝緩緩舒展開皺緊的眉頭。重新到亭中桌邊坐下,“如何安排得當?”
“慕容子歸,帝后膝下長公主駙馬之尊,身當上將統領士卒十萬鎮守‘玉’乾關。邊境多年紛爭不斷,零星戰鬥一日未歇。但爲顧及邊境民生,慕容子歸將兵必以撫慰爲主。此雖利於邊境軍民生活安樂,然而對上將而言,卻是束手縛腳從未得一夕施展雄才。靖王此一次率兵直下,隨軍文若暄素擅協調軍務,朝廷公文的賙濟則由蘇逸全力支撐。寧平軒這一對刻薄搭檔在傳謨閣便有幹練之名,更何況裴徵原是軍中參謀出身,在寧平軒幾年又知曉處治民生——這三個人一去,便是從此解了慕容子歸身上枷鎖。而東征的先鋒大將能借此機會事先與國中其他軍隊將領‘操’演排練、默契配合,於將來東征大事的最終得成,意義也是不能說不大的。”
“這樣說你也留意他許久了?”風胥然微微笑一笑,“不錯,慕容子歸,朕原本就屬意於他。就算司冥不是今天這樣地成績,這個位置除了子歸朕也不打算留給別人:駐守東平十四年,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東炎地軍爭特點戰法戰術,也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東方的地利民風。東征先鋒大將,舍他其誰?只是說到與其他將軍的‘操’演配合,若在平時倒是不錯,但這一次以司冥一路東去地勢道……這恐怕不是慕容子歸緩衝化解得了的,青梵。”
“青梵從未設想過慕容子歸阻攔靖王。冥王軍氣勢天下無敵,馳騁無人可擋。若是慕容子歸能夠阻止靖王腳步,胤軒十四年的時候就不會有國‘門’被攻破、城池失守的事情發生了。”
風胥然臉‘色’沉一沉,但隨即恢復平靜:“所以這場戰事勢必會拖得很長,北洛甚至可能會被拖垮。雖然哀兵必勝,以靖王在軍民中的威望足夠支撐很長一段時間,但終究長不過戰事的半程。冥王軍擅長的是千里奇襲,不是一寸土一分地的強攻固守,時過境遷人心轉移,如何維繫我赫赫冥王的不敗威名?這場大戰無論東炎還是北洛都輸不起,朕擔心的便在這裡。”
見胤軒帝目光緩緩向自己看來,一雙幽深黑眸‘精’光閃亮,青梵不由勾一勾嘴角:“‘不敗’?陛下會不知道戰場上只有常勝。而絕對沒有不敗?這等虛名,何必要去維繫?”
風胥然眼中光芒倏然一閃,但興奮的神情瞬間轉爲暗藏壓力地驚疑:“虛名……你要司冥輸?”
“不是我要他輸——不合用兵之道更不合治世之道,此戰除了敗還能有何結果?孤軍深入無功而返,就算期間一度佔取了城邑,也僅僅只是‘插’旗奪名而已。不能真正收服草原人心,又怎能說成事立功?”輕輕搖一搖頭,青梵嘴角微揚。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讓他親手摘了不敗的名頭。毀了這個虛名。未來的東征苦戰纔不至有無謂的負擔。而受了兵敗恥辱的冥王軍卻能達到必勝的效果:唯有知敗知恥,勇武無畏又知道顧忌所在的鐵軍才能真正無敵於天下——敗,也是一種歷練和成就。”
胤軒帝聞言揚眉:“青梵,你才說過,他的歷練已經足夠了。”
“青梵所說,自然不是對靖王地歷練。”向風胥然會意地微笑一下,青梵在寬大地袍袖中握緊雙手。“不是對他地歷練,而是對北洛所有軍隊、全部軍人的歷練。戰場上沒有人可以不敗,常勝、或是勝之較衆,或者再退一步,在關鍵戰役處能夠得勝建功而名垂史冊的世之名將,要一生不嘗敗績,便是當年‘西雲軍神’風亦文也未能做到。然而冥王少年成名,不敗之名傳於天下。國中軍中更多有以靖王一人便可萬事無憂之心。這幾年和平無重大戰事。雖厲兵演武,但軍士謹慎禁忌之‘性’多有磨損。對虛名的倚賴貼附,更將爲軍中大害。東征不能有一戰之敗。如此傾國大舉須得處處謹慎穩妥,任何一點輕忽都會導致無法想象的後果。正如陛下方纔所言,北洛……真正的輸不起啊!”見胤軒帝臉上‘露’出平靜的淺淡笑容,青梵在袖中緩緩鬆開扣緊地十指,“至於這一次的敗績,軍事一方情有可原暫且不多論。單是爲妻子復仇的行動博得人情的美談:承安京里人人知其屈辱,冥王軍中個個敢爲效力,而東炎卻得了一個驕傲自負恣意任情、不惜將士‘性’命毀損一世英名的‘‘毛’躁小子’的消息。雖然東炎第一將軍考斯爾不會因此小視了冥王,但是他手下那些從來沒有真正與冥王麾下‘交’過手的將領……兩三千條‘性’命,一個虛名換來後日數萬乃至數十萬將士的生機,這一筆,足夠了。”
捕捉到他最後一句平靜而冰冷地語聲裡幾不可察地微微凝滯,風胥然眼中不由也是一黯,“是,爲更多的‘性’命考慮,這已經是最大的忍心了。”沉默片刻,“君無痕,朕很想問你:若是讓那個孩子知道,若那個孩子聽見你這番老成謀國地議論,你就不怕……你就不怕朕的皇子走上和朕當初同樣的道路麼?”
目光在聽到被着意加重的“老成謀國”四個字時閃動兩下,但片刻就重新轉回對上胤軒帝的幽黑雙眸已是一片寧靜。“那陛下就讓他以爲我終於護了他這一次——畢竟,當初我是真心想不顧一切護他到兕寧,取了御華焰的項上人頭。”
說了這麼久,到底還有這一句話……是再不掩飾的真心實意吧。風胥然心中輕輕嘆一口氣,緩緩將目光從神情淡定的面孔上轉開,投向‘玉’‘波’亭前那片廣大的水
冬日的湖面較其他季節爲低,湖水邊緣處‘裸’‘露’出的一點黑‘色’的灘塗。或衰黃或枯白的草葉結着尚未完全融盡的細碎冰粒靜靜伏在深‘色’的淤泥上,反‘射’着冬日午後並無多少溫度的蒼白日光發出一道道冷冰冰的光彩。只有河灘上兩三隻黑白相間的幼雀兒,不時蹦跳兩下啄食草籽,在一片寒風蕭索中透‘露’出兩分生氣。
耳中聽着身邊青年沉靜而悠長的呼吸,突然驚覺自己竟在不自覺間將雙手呵以熱氣,風胥然心中一頓。眼角一斜,瞥到青梵負手而立的‘挺’拔身影,胤軒帝‘脣’邊不由浮起一抹感嘆似的淡淡苦笑。低垂下眉眼:“青梵。”
“皇帝陛下。”
“此事了結之後……成婚吧。”
“皇帝陛下,怎麼——”
一貫自持的嗓音出現難得明顯的情緒不穩,風胥然連眉眼都不稍擡。只是淡淡繼續道:“景文三十三年出生,胤軒六年入朝,十五歲青衣太傅名揚大陸;這些年一路與朕指點朝局籌謀策劃,雖然在朝堂上看着年紀輕輕,青梵,你今年……到底二十有七了。”
“是,陛下。但——”
“胤軒十八年地時候朕問你你不應,數年來宗親、朝臣之中凡有意者也多被你回絕。直到今天還是孤身一人。青梵。當初你向朕推託說不能愛重妻子護佑家人。朕當時默認,但如今再看你一路行事爲人……人莫不親其親子其子。推己及人,青梵,朕的兒子尚得你如此成就守護,你對自己親族會如何朕豈能不知?你是太子太傅,帝師之重,爲了王朝、爲了君家、爲了司冥。你的種種顧忌,又用下多少心思左右平衡,朕自然能夠體會。但骨血連心至親至近,青梵你素‘性’孤傲,冷靜至於淡漠,若能得家人護愛,便是君霧臣魂靈有知也會感到欣慰。”
定定看着胤軒帝,青梵眼中抑制不住光芒閃動:“皇帝陛下?”
“還有你的義父。柳衍——青梵。別忘了還有他也需要有人爲他在神前祈禱,百年後爲他祭奠。或許君霧臣從未給過你天倫之樂,但柳衍只認了你這一個兒子。兩‘門’姓氏繫於你一身。如此榮光……朕怎能忍心看它在眼前微弱乃至最終斷絕?”
眼前像是有一片紅遠遠閃過,幽黑雙眸陡然黯了一黯,青梵冷聲道:“風、胥、然,不要試着用話‘逼’我——你不是柳衍,你不能。”
胤軒帝微微笑一笑,隨意似的揮一揮手,像是要將‘玉’‘波’亭中驟然凝滯的空氣重新帶動起來。“朕不想‘逼’你,更不想傷了你——無痕,朕從來都沒有真正想要對你不利。因爲你終究是他留下的唯一的血脈,歷代先皇和歷代地愛爾索隆都在看着我們。青梵,論輩份君相是宰輔太傅、朕地老師;論你地年紀卻是如朕子侄。擎雲宮裡六年,朝堂上又是四年,前前後後十八年看着你從童‘蒙’幼學長來。你的行事,你的爲人,你的風骨,朕常掛在嘴邊那句‘有子如此’中有多少真心實意青梵你聽不出來看不出來麼?而你現在居於朝中,看着你就像看見當年的君思隱、君霧臣;看着你爲司冥籌策應對,就想見當年非凡公對武德帝,離塵公對承遠帝的情景。可柳青梵到底不是君霧臣親手親口教導出來的君無痕:仁術聖心地柳衍終究不過是個凡人,而你也絕不會像君霧臣那樣,僅靠一個守護誓言就可以爲了國家抹煞一切‘私’情的決斷。青梵,你更多的時候是柳青梵而並非君無痕,因爲你遠比自己想象的更看重‘私’情——而這,也正是朕喜歡你,也之所以容得你的地方。”
說到這裡,風胥然向青梵笑一笑,隨即轉過眼望向開闊湖面。“若朕有子如你,再大的天下‘交’付,朕都不會有半句多言。可天命註定無緣血親父子,退求其次,你又親口推脫了朕的半子之議。雖然不免遺憾,但朕始終希望你能有朝一日與自己選中的‘女’子爲伴爲侶,續寫愛爾索隆地傳奇。可兩年前聽到來自兕寧、關於無雙公主地消息……青梵,朕心裡是什麼滋味,你可能爲朕想一想?”
聽到“兕寧”、“無雙公主”幾個字,青梵終於恍然,先前蹙緊的眉頭也緩緩放開。凝視正自遠眺湖泊的胤軒帝線條冷硬地側臉表情,青梵沉默半晌方纔靜靜開口:“爲什麼是這個時候?陛下在懷疑什麼嗎?”
“不,當然不是。朕瞭解司冥,奇兵奇術絕不是‘陰’謀詭計,他心底光明磊落一輩子使不出這些手段。至於青梵你,朕才說了你比自己想象的更看重‘私’情。這種事情若是別的國家別的王族你會算計得清清楚楚,但對於自己真心喜愛又照拂有加的人,就算是苦‘肉’計也絕對不肯使出投毒這種於身體直接有傷的最不入流的手段。何況,其中還關係到那樣一個真正無辜的孩子。朕當然不會懷疑靖王妃所承受的一切不是因爲他國詭計而是源於最親近之人的‘陰’謀。”風胥然輕輕笑了一下,臉‘色’的冰冷嚴肅卻沒有因此減少半分。“但是青梵你知道,就算不考慮戰事結果,這一次的事情也不容易解決。御華焰不是善罷甘休的‘性’子,而朕,從不想讓自己落半點下風。”說着頓一頓,擡眼見和蘇手捧了一串‘色’澤近乎明黃的珠串快步走近‘玉’‘波’亭,胤軒帝不由掀起嘴角。擡手接過珠串,輕摩兩下,隨後遞到青梵手裡。“朕大婚時君相的賀禮——青梵,收着吧。”
握緊珠串,青梵低垂下雙眼,躬身道:“是,臣……明白。”
“明白就好。青梵,再陪朕在御苑裡走走——雖然冬天,又‘陰’沉,也算一種特別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