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柳大人真好雅興,當此爭奪‘激’烈之際,還能‘吟’詠做詩。”
看到賀藍.考斯爾驅馬緩步行來,青梵溫和沉靜的黑‘色’眼眸不由跳躍出一點少少的笑意。“戴將軍布得好圍。”
刻意的稱呼入耳,東炎第一將軍頓時不自覺地挑眉,下頜也在同一時間倏然‘抽’緊。但見他神情淡然無‘波’,一雙含笑的眼只是注目自己胯下坐騎,心下突地一動,重新對上青梵雙眼,考斯爾隨即也微笑起來:“雖然不是乘慣了的馬兒,但總是家生,奔跑走動調教好了的……這會兒有草原也有樹林,賀藍仗着地主之便討個巧,柳太傅不會責怪想要在競賽獲勝的念頭吧?”
“這個自然。”擡頭淡淡看一眼不遠處雖不茂密但也絕非疏落的樹林,再看一看較自己所乘明顯矮了一截的紅鬃馬,青梵微微笑一笑,足尖隨即在‘玉’‘花’驄腹上輕蹭一下,‘玉’‘色’駿馬頓時斜跨兩步與考斯爾‘毛’‘色’深紅的坐騎齊頭並行。“天時地利人和,兵家若不能佔其一二,除落敗再無他途。考斯爾將軍號稱東炎不敗軍神,不放過任何獲勝機會的心意手段,柳青梵自然清楚,又哪裡會有什麼可責怪的?”頓一頓,“倒是御華陛下不曾更換馬匹坐騎,這份氣度自信,實在讓外臣驚訝之外更有十分佩服。”
聽青梵語調輕鬆,不帶半點貶損之意的從容愉悅外更透‘露’出一絲極細微地滿意。賀藍.考斯爾頓時收回在聞到“御華陛下”四個字後便立刻轉到鴻逵帝身上的目光,一雙鐵灰藍‘色’的眸子定定凝在青梵臉上。只是,面具一般的溫和笑容讓他實在無法看出眼前這個青衫男子的真實心意。沉默片刻,考斯爾這才重新揚起笑容,“是陛下當年親手馴服的馬王,跟隨陛下南征北戰十餘載——說到在陛下心中地位的重要,‘飛將軍’,可從來就不是其他什麼能夠代替得了的。”
“飛將軍……”口中玩味地念出這三個字。青梵溫和含笑地雙眼卻是將目光投注在御華焰座下高頭大馬上。
與身邊風司冥還有上方雅臣座下一黑一紅兩匹純‘色’駿馬相比。鴻逵帝地御馬‘毛’‘色’未免顯得有些駁雜。黃、白、灰、黑各種顏‘色’密而無序地拼湊在一起,像是被隨意抹染地水墨圖畫。不過,儘管‘毛’‘色’不正,不像普通皇家御馬所固有的純粹高貴,那馬神態卻極是倨傲,雙目炯炯,顧盼自若;頭上一對尖耳高高豎起。不時四轉聆聽,顯出一種天生的機敏與警惕。一隻前蹄微微擡起,卻不像上方雅臣所乘紅馬那般在地上不耐地一下下輕踏,而是安靜地保持姿態——正如做好準備的將軍寧神靜候,軍令一下隨時可以奔襲戰場奮勇廝殺。
“我聽說過東方名駒‘流光’、‘踏月真有這般好馬。”收回視線,青梵向考斯爾笑一笑,隨即將目光投向遠方微微泛出青黃顏‘色’的草原。“都說東方好馬神駿非凡。草原上放馬奔馳,彷彿一陣風過幾乎無影無形……青梵以前還自不信,便是再快的馬。又哪裡能夠過而無形?但依着今日所見,若是再過去十天半月,這可該是真正的‘風過無形’了。”
考斯爾回以微笑:“柳太傅誇獎了。不過,無論柳太傅地‘玉’‘花’,冥王座下‘絕塵’,還是上方王爺所乘,都是世所難覓的良駒。賀藍粗魯武人別無所好,只是喜歡好馬良弓,自以爲對馬還是有些知識,生平也確實見過許多好馬。但實話說起來,這樣的馬兒真是前所未見,一見則生欣喜讚歎。而且,聽之前上方王爺說那其實也是柳太傅所贈,真是不得不感嘆大人多得良駒的運氣,更佩服大人揮手千金的慷慨。”
柳青梵聞言頓時輕笑起來:“寶刀原當贈與烈士,何況結‘交’友好,柳青梵又豈會吝惜區區一匹馬?若是鴻逵帝陛下和將軍喜歡,待此次出使事完,迴轉承京之後,青梵自然派人選備廄中好馬,一路直送上兕寧。”
考斯爾聞言微怔,但極快地恢復笑容:“如此,賀藍便先謝過柳太傅好意了。”
見他口中說話,目光卻是不自主看向不遠處鴻逵帝,青梵淡淡微笑頷首,一邊語氣隨意地道:“不過,雖說好馬難得,以將軍銜贈授戰馬,鴻逵帝陛下的心思,果然與常人不同。”也不等賀藍.考斯爾回答,隨即提一提馬繮,“啊,角號響了——陛下在招手令我等過去呢。”
草原人遊牧爲生,狩獵打圍可以說是最基本的生存生活技能。打圍的基本道理和手段,百姓天家也是小異而大同:居中首領向衆人分定方向後,各騎佔定方位,隨後每騎以五七步相隔形成合圍地大圈;待大圈圍定,以號角之類爲令同時向內‘逼’壓緊縮,圈內野獸向外奔竄則由圍圓衆騎‘射’殺,若野獸自外竄入合圍圈內,則由居中首領及以下衆人捕獵。此刻角號響起,意味
中第一重最大地合圍之圈已經完成,而鴻逵帝今日第下場‘射’獵也將正式開始。看着身前從容而去的青‘色’身影,賀藍.考斯爾努力揮去他之前評論鴻逵帝“與人不同”一句說話之時神情語調地隱隱特異在自己心上那一霎形成的異樣感覺,雙‘腿’一夾馬腹,隨即也快速向鴻逵帝等人趕了過去。
向柳青梵微笑示意,御華焰掃一眼身周心思各異、但此刻臉上都顯出興奮之‘色’的衆人,隨即高高擡起一隻左手。只聽又是一聲宏亮高昂的號角聲響,應合着四方軍士發出的低沉而雄渾地整齊喝聲,林場之上頓時籠罩一片威武之氣。
御華焰微微一笑。但笑容隨即一斂,高舉的左手猛然向下一揮,頓時角號聲息、喝喊聲止,衆人屏息凝神,天地之間,彷彿只有獵獵長風,凝成一片冷寂肅殺。
四下寂靜,人們幾乎可以聽出來自不同方向的風在空中‘交’會、碰撞。
風聲挾着驚‘亂’野獸的隱隱呼號。撲向靜靜等待的人們。
“皇兄!”
向滿眼焦急期盼的少‘女’微微頷首。御華焰與衆人一齊看着紅衣白馬的明‘豔’身影迫不及待奔向狼嘯之聲最爲明顯的方向。見御華緋熒地身影已經掩在半密不疏地樹林之中。鴻逵帝這才轉回視線向衆人輕笑:“衆位,且請奮勇爭先——雖然東炎素來看重‘女’子,但若真輸給了這丫頭,可不要後悔就此落下一生地笑話!”
感覺到鴻逵帝還有身邊年輕親王同時落到自己身上的銳利深沉的目光,青梵忍不住微微笑一笑。但尚未來得及開口,另一邊上方雅臣已經拍馬飛馳,越衆而出的同時挽弓搭箭。衆人只覺眼前箭尾雁羽劃出一道流星白芒,草叢中一隻慌不擇路的‘肥’大灰兔已被穿透喉頸,滾了兩滾跌在塵埃。上方雅臣飛馬趨前,一俯一提,連箭帶兔拾起,隨手撤箭還壺,野兔掛在鞍邊——全部動作一氣呵成,座下紅鬃駿馬的奔速更是有增無減。衆人驚怔一過。頓時齊聲喝了一個大彩。
御華焰笑一笑,“衆卿……”鴻逵帝語聲未畢,東炎一衆將領早是紛紛拍馬。追着上方雅臣的背影疾馳而去。
看着眼前頓時揚起地一陣風煙,賀藍.考斯爾微微揚一揚嘴角,但突然心上一凜,目光一轉,恰恰對上一雙夜一般深沉幽黑的‘精’亮雙眼。風司冥‘脣’邊含笑:“原來東炎軍神也會謙讓過人……戴邇將軍。”
又是一個“戴邇將軍”!考斯爾忍不住瞥一眼笑容淡定的柳青梵,隨即又將目光轉向鴻逵帝:風司冥話是對着自己說的,目光卻有意無意地瞟向身邊威嚴君王,挑釁之大膽,真是把“冥王”少年氣盛的從容與自信顯示到極致!只是他還未開口,風司冥已然直接面向御華焰:“陛下,有請了!”
幽深雙眸中‘精’光閃動,鴻逵帝嘴角揚起深深的笑意:“冥王……果然有趣——請!”
日略西斜。
側頭淡淡看一眼落在身側略較一人爲高的灌木上的薄薄日光,青梵微微低垂眉眼,心下迅速計算時辰。
東炎位居大陸東南,日夜天時都較北洛爲早;雖然大陸採取地是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定下地統一時辰曆法,但兕寧的日夜晦明‘交’替較北洛承安差不多要早了近一個時辰。東炎秋冬狩獵季節向來只用朝夕二餐,皇家晚膳定在申酉之‘交’,因此圍獵當在申時過半左右結束——如此纔不影響了內眷宮‘侍’返京的時刻,也不會耽誤了晚上與各國使臣地別項宴樂。自己雖然不好追捕逐獵,但身在局中,更與戴黎爾也就是無雙公主御華緋熒定下賭賽之約,便是無意與他人爭勝,也不當令這位熱情少‘女’失望。這一次御華焰既是捉來大羣野狼圈在圍場之中,各人有意在君前展示,自然對狼王勢在必得,想必爭鬥極其‘激’烈;但究竟鹿死誰手,不到最後無法知曉,自己也無意奪了鴻逵帝的風頭。此刻尚餘一個時辰,選擇一頭壯碩兇狠的野狼捕獵‘射’殺當是綽綽有餘,而再一次不輸不贏的結果應該足以令那位驕傲的公主縱使不滿也能夠接受……頭腦中浮現起當日雁碭川賽馬,面對不分勝敗結果少‘女’氣惱而不甘,明‘豔’麗容顯‘露’出的一派勃勃生氣,青梵嘴角不由揚起一抹溫柔笑意。
耳邊風聲裡傳來獵犬此起彼伏的吠聲,青梵斂起笑意,緩緩擡頭望向林木深處。東炎朝臣將領,參與此次圍獵的各自隨身帶了自家獵犬,除此之外,林場之中所有獵犬都是緋櫻宮狗監‘精’心訓練;狩獵打圍,既能最快發現走獸蹤跡、爲各人拾取‘射’的獵物,遇到大型野獸時撲打搏鬥更極是得力。此刻百米遠處,四方似乎都有獵犬狂吠,夾雜些零落的走禽和麝等小型有蹄類的驚竄之聲,但更多卻是風吹木葉地颯颯寂靜。青梵不由微微皺起眉頭——
座下‘玉’‘花’驄“捷影”突然提起左前馬蹄隨即重重踏下,蹄鐵下枯草樹枝頓時發出一陣半脆不脆的
青梵瞳孔陡然縮起,原本警惕搜索的黑眸緩緩轉向左側後方。
此處是草原與樹林的‘交’界處,原上足以沒過小‘腿’的長草漸少漸無,但林木亦不茂盛。相比於身後主幹細瘦然而漸漸稠密的真正喬木樹林,眼前這些一叢一處散落稀疏的低矮灌木根本不至於構成視線或是其他方面的阻礙。因此雖然並非處於開闊草原,但四周無遮無擋,卻是沒有半點不同。
百步開外。正是鴻逵帝。
四目相對。御華焰嘴角緩緩勾起。
東炎以杏紅爲皇室獨尊。今日鴻逵帝地一身袍服卻是以秋草枯而未敗之時透着微微紅光地銅黃爲主‘色’。領口、肩、袖綴着大塊黃黑相間地虎皮,金線刺繡的黑緞腰帶與袍服下襬上‘精’心之久的虎紋構成一種充滿威嚴的和諧。身下坐騎斑駁的‘毛’‘色’,‘精’巧地連接了遠方青黃雜糅的草原和眼前漸黃漸疏的土石背景,微斜地淡淡日光,越發模糊了鴻逵帝的輪廓,令並不遙遠且真實可見的人物顯出一種幾乎可以‘亂’真的高大來。
日光下突然閃過一個亮點。青梵微微眯起眼,靜靜看着那光潤瑩亮如浸油脂的玳瑁扳指。穩穩扣住細如髮絲、堅韌卻勝金石‘精’鐵的弓弦,一點一點,緩慢、然而毫不猶豫地拉開東炎御華王族那張“惟有我真皇得開”的傳國寶弓。
御華焰‘脣’邊笑意越發明顯,然而揹着日光的眼底,‘精’光之外,‘陰’翳也越來越深。
力滿,箭發。
弓似霹靂弦驚。
並着一聲又驚又怒地“皇兄——”
把穩繮繩,青梵不動不搖。靜靜看箭頭裹着一點冷光破空而來。抰着一道疾風從鬢邊掠過。
身後隨即傳來一陣“嘰咕吱嘎”地驚痛慘叫。
像是被獸類慘叫驚擾到,“捷影”不安地踏一踏腳又抖一抖頸上長長的鬃‘毛’。微笑一下,青梵伸手撫一撫心愛坐騎。這才向擡起雙眼,看向驅馬慢慢走近的御華焰。
“陛下好身手。”
幽深雙眸始終死死凝視青梵,一直到走近身前兩騎並肩,御華焰這才輕輕挑一挑眉:“柳太傅好眼力。”看一眼青梵身後數尺灌木矮樹主幹上,被牢牢釘住後‘腿’慘叫不已地赤狐,“當年靖寧親王活捉玄天狐,其身體四肢絲毫不傷……朕似乎差得遠些。”
青梵頓時輕輕揚一揚嘴角,隨即在馬上微微欠一個身:“但僅憑這一手聽聲而‘射’的手段,陛下在諸國主君之間,足以傲視羣雄。”
御華焰定定凝視他雙眼,半晌,才幾不可見地點一點頭:“柳青梵,朕信你此言非虛。”隨口哨一聲,一頭巨大獒犬頓時從他方纔所立處草叢中竄出,上前連箭帶狐一口叼住,這才甩一甩尾巴轉到御華焰坐騎身後。御華焰又深深看他一眼,手上一拎繮繩,足下一夾,那匹駁馬頓時向林深處奔馳而去。那條獒犬也緊隨其後,迅速消失在林木光影斑駁之中。
握一握馬繮,感覺雙手掌心真實的微微溼冷,青梵沉默半晌,這才擡頭轉向御華焰臨走之時瞥見的方向。
紅衣白馬,鮮‘豔’明媚一如初見,只是這一次滿滿驚怒的面‘色’再不是當時勃勃生機的潤紅。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面孔上一雙黑‘色’大眼瞪得越發大而渾圓,然而驚怒之外的神情卻是異常鎮靜的探詢。只有頭上那根裝飾用的長長火鸛尾羽,細微而不斷的振顫,透‘露’出少‘女’內心無法抑制的由衷恐懼——
輕輕嘆一口氣,青梵點動坐騎,走到御華緋熒身側與她並立;隨即長臂輕伸,在馬背上將渾身陣陣發抖的少‘女’輕輕摟住。
聰明伶俐,任‘性’活潑,大膽到在任何人面前都敢肆無忌憚又如何?本‘性’單純的孩子,原不該讓她看到這樣的一幕。
沉默相擁片刻,感覺到懷中少‘女’重新找回自我控制的力量,青梵靜靜放開手臂。目光瞥一瞥她空空如也的鞍前掛鉤,“緋熒殿下,怎麼……一物未得?”
蒼白麪容飛起一絲極淡的紅暈,擡起頭凝視那雙溫柔眼眸,御華緋熒輕聲道:“我在找你……我在等你。”
心頭瞬間一道暖意流過,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難道圍場中見不到青梵,殿下便不理會賭約不成?”
“我會找到你——然後從你手裡奪走狼王,除了你沒有別人。”頓一頓,“我不會讓你敗給任何人,除了我!”
凝視着‘激’動但異常堅定的少‘女’,青梵忍不住又‘露’出一個微笑,微微側眼看一眼樹上光影。“如果這樣……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呢。”
“只要還沒有人殺死那隻狼王。”少‘女’清麗的面龐突然綻放出一個異樣嫵媚的微笑,“你會從他手上奪走它的,對嗎?”
“也許。”輕輕笑一笑,隨手一鞭‘抽’上白馬“雷神”的後‘臀’,“所以,我們要趕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