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大街內,沈華善的書房內,葉正純咆哮的聲音在響起,沈華善只呵呵笑着,當沒有聽見他的話語。
“你學個球呂務厚!當年我就說過,呂務厚是第一傻蛋,他想做的事沒有錯,但是用錯了方法!好端端落下個杖死的下場,人命都沒有了,還能有什麼用?你這些年白混了。眼看到手的中書令就沒有了!離開了朝堂,還有個球用!”
葉正純罵罵咧咧地道,他的口頭禪,這麼多年都沒有變過,就算在孤山隱了好幾年,他精明的性格還是一樣,尤其是在說到“到手的中書令……”的時候,那樣貌簡直奸儈到出汁。
到手的中書令……說得好像買賣一樣,沈華善“呵呵”笑着,感覺自己額頭有些汗。
“還在傻笑!我在孤山聽到消息,隱都隱不住了,六月酷暑趕來京兆,就是想來看看,你犯的是什麼糊塗!這下可怎麼收場……”見到葉正純那笑着的樣子,葉正純本來有滿腹的牢騷,也一下子就癟散掉了。
“收場……你從孤山來,不就還是爲了幫我收場的嗎?”沈華善笑着說道,頗有些無賴的架勢,彷彿葉正純年長他幾歲,就應該護佑着他似的。
他雖然這樣說着,心底卻極爲感動。爲了自己這一次獻俘禮的事情,葉正純出了孤山,還千里迢迢來到京兆,這一番厚意,他知道得很清楚。
葉正純辭去尚書右僕射一職之後,就長隱在孤山,很少過問朝中之事。他是長泰一朝的重臣,在長泰帝還在位的時候,他就已經致仕了,現在已經是景興一朝,更與他沒有什麼關係了。原本他可以在孤山隱逸到逝,而不必涉這一趟渾水的。
可是爲了沈華善離朝靜養,他還是出現在景泰大街這裡了。
出孤山入京兆,對於葉正純來說,是一個轉變的標誌,標誌着他告別了以往隱逸的姿態,重新出現在京兆朝局裡。
有一些人,比如韋景曜和蕭厚仁,註定是一帝一朝的人物,當長泰崩天的時候,他們的政治生命也就終結了;但有一些人,比如沈華善和葉正純,是和天下大勢緊密聯繫在一起,或有暫時的消退,但風雲四起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參與或影響着天下大勢。
“收場的事情,還真不好說。我出發來京兆之前,曾去了溪山一趟。俞正楷等人已經出孝,這三五年守的,還是俞謹之留下的‘爲往聖繼絕學’,專注學問,一時半會也不能前來京兆了。倒是俞正道曾說,你那孫女可助一臂之力。你哪個孫女?”
葉正純想到了來京兆之前的事情,這樣說道,他有些好奇俞正道所說的,是哪一個孫女。
聽得葉正純這麼說,沈華善卻有些皺眉。孫女沈寧現在有了身孕,現還在有餘居安胎,切不能勞心費神。這獻俘禮收場一事,他不打算讓沈寧參與其中。
所以他只對葉正純略略說了說沈寧是俞正道的學生,曾跟隨他學習縱橫之術,其餘的事情,倒是沒有多提及。
“說起來,還是這個球獻俘禮!若你不是腦殘地撿了呂務厚的那一套,又怎麼會想着這收場的事情?好好做着中書侍郎,等到明年初,就可以做中書令了。大永的隱相,隨便你怎麼折騰,卞之和這樣的朝臣,又能拿你怎麼辦?說到底,你還是太沉不住氣了!年紀越大,心性怎麼就越衝動?”
葉正純捋了捋鬍子,對於沈華善之前的舉動做出了評價。他理解沈華善爲什麼那麼做,但是一直離朝也不可行,若沒有中書令這個重位作爲支撐,沈家在西寧道和嶺南道的佈局怎麼開展?
沈則敬的四品官,在葉正純看來,還是太小了。在其位謀其事,沒有足夠的權力,怎能做可堪的事情?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那只是說說而已,真正的興亡,更多的是在擁有權力的人手中。
要有責,就一定要有權。要想負更大的責,就必須有更多的權。
所以他認爲,正二品中書令這個位置,沈華善絕對不可以失去。不能差了這臨門一腳,不然早前的輔助都白費了。這個收場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這也是他來京兆的原因。
對於葉正純這番評價,沈華善卻不這麼想。獻俘禮一事,是他朝着自己心中的道前行,這當中,沒有可以討論對或許錯的餘地。
況且,他始終認爲,離朝靜養不算是多麼糟糕的事情,現在景興帝對他猜疑過甚,繼續留在朝中,成爲衆矢之的,不是美事。
反倒離了朝局,可以看清楚以前不曾看清楚的事情。那些暗處的人手,已經在動作,重返朝局,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現在倒不是十分着急。
“若果沒有這場獻俘禮,我又怎麼會知道皇上對沈家忌憚至此?說來也好笑,沈家從皇上還是十二皇子的時候,就追隨輔助他了,我倒想不起沈家做了什麼事情,引起皇上這樣的心思了。”
沈華善語氣有些冷然,也沒有多少對景興帝的恭敬。如今在書房裡只有他和葉正純兩個人,也沒有掩飾什麼的必要。
“懷璧其罪……誰叫你們沈家,特產的就是進士了,而且在朝爲官的人數的確也多了。一家之中,出這麼多人才,這可不是好事。大永人才盡出帝王家,這纔是朝堂的規則。皇上對沈家忌憚,一點也不出奇。”
“太祖之時,中書令張簡在朝任職期間,他膝下七子,皆出仕,且都官拜五品以上,尚不曾聽聞太祖有何忌憚之辭。如今沈家三代,也不過是這個數目。帝王之心,何以至此?”沈華善想到景興帝的種種,心中有忿然。
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寇仇;若君視臣如醜寇,那麼臣視君如什麼?沈華善自己不能作答了。
“你犯傻了吧?皇上的心懷,又怎能太祖之胸襟相比?你糊塗也要有個譜……”葉正純睨了沈華善一眼,根本就不吃他訴苦這一套。
“說來也是,我糊塗了。除了皇上的忌憚,這一場獻俘禮,還讓我知道了卞之和果然不簡單!他能就任尚書右僕射,絕對不僅僅是因爲慕妃的原因。這獻俘禮就是局,他明擺在這裡,我卻不得不跳,這就是他的本事了!”
想到了卞之和,沈華善覺得此人身上的謎團不少,西燕和卞之和有什麼關係,如流處至今還沒有查出來;還有那溫氏,卞之和安插溫氏在皇上身邊的意圖是什麼,他都沒能確切知道;如今又有獻俘禮這個局,他總覺得,卞之和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子,目的,是不臣之心還是別的什麼,他一時半會也不清楚。
沈華善把心中的疑惑一一告訴葉正純,想聽聽他有什麼看法。葉正純雖然離開京兆好幾年,但畢竟在官場高位浸yin了幾十年,看問題獨到的眼光,就是沈華善也不得不佩服。
“你是說,獻俘禮這個事情,是卞之和一手促成的?”葉正純這樣問道。聽了沈華善的描述,葉正純對這個接自己位置的卞之和沒有多少好感,總覺得原本自己坐着的地方,被人佔了拉屎一樣。
深深的違和感。
“是的,看來他算準了當初呂務厚的事情。所謀的,正是我的死穴。通過獻俘禮一事,引起皇上對我的不滿,將我擠下去,若我想的沒有錯。先帝的七位顧命大臣,他是想居其首的。畢竟,皇上做天家的經驗尚淺……”
在宣政殿的時候,沈華善見到卞之和嘴角的笑意,便知道他爲何一力促成獻俘禮了,原來非是爲了討好皇上,而是爲了踢他出局。
天家經驗尚淺,可以作爲的地方就太多了,卞之和打的主意,沈華善能猜得到七八分。
“七位顧命大臣之中,韋景曜和蕭厚仁,等於是退下的了。魏延慶是軍隊中人,不會理會皇家中事,衛復禮之前一直沒能在皇上那裡掛上號。你若是出局,也不會是卞之和一人獨大,這不是還有外戚左良哲……”
葉正純分析說道。卞之和做這些事情,應該就是爲了帝心沒有錯,可是沒有了沈華善,還有一個左良哲,要謀得帝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左良哲恰恰就是受限於外戚身份,加之其人圓滑善鑽,想必皇上只會讓他和稀泥,若真有軍國重務,是斷不會信任重用左良哲的。這樣一來,卞之和不是天下第一臣了嗎?”
這一點,沈華善也是有考慮的。
“既然卞之和想做天下第一臣,我們就助他一把吧,且看左良哲是否答應,再看看容太后是否答應。我倒有一計,既可以讓卞之和自顧不暇,還可以助你來個漂亮收場。這朝局,還是要多贏纔好的。若是一兩個人就而已玩轉了,那多沒意思……”葉正純眯着眼,這樣說道。
他的聲音充滿了興味,彷彿接下來的事情,會多麼有趣一樣。不是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個過程,當然會有趣!
葉正純想到這裡,那眯着的眼神和嘴角邊的笑意,看着就是一副奸商的樣子,誰能想到,他曾是大永的尚書右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