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晉州的備荒糧倉被打開的時候,錢同式和張段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空蕩蕩的糧倉,乾淨得連粒老鼠屎都看不到,可見這裡從來就沒有糧食搬進來過。
晉州府衙每年上報的備荒糧數,難道就只是一個數字嗎?府衙的錄事參軍事,對每年的備荒糧有監督和記錄;每年,各道各州也會互派官員去檢查備荒糧數;每三年,戶部的官員也都會下到各道各州督查備荒糧情況。
這些情況,每年都會上報到河內道觀察使府和戶部,在這之前,這些情況,一切正常。逐年增加的備荒量儲量,看守備荒糧官員的盡責,都是看得見的。
是以,京兆的江成海,纔會以爲河內道的備荒糧,可以用來賑一時之災。可是,誰曾想到,這些情況,都是假象!備荒糧涉及戶部、各道州、府衙這三層官員,中間經歷多重環節,從上到下,必須連通了,才能造成那樣的假象!
換句話說,這些官員,從上到下,都沆瀣一氣,或貪或腐或隱或瞞,爲的,都不過是錢權兩個字!
從鄭多斷斷續續的交代中,錢同式等人才知道,原本應該堆滿備荒糧倉,以萬數計的糧食,早就被這些官員倒賣一空了,換成了大量的錢財。這些錢財,又被他們用以疏通官職,基本都揮霍一空了。
如今,這三地,備荒糧沒有,賑災錢銀沒有,那麼這三地的百姓應該怎麼辦?沒有了這些備荒糧,河內道的大旱災怎麼辦?
等着救命的備荒糧都沒有了,那麼河內道會變成怎麼樣?
錢同式不敢再想下去,這個事情,已經完全超出了他能夠預計的範圍,對於河內道即將出現的事情,他只能作最壞的打算。
如今,如何處理鄭多等官吏。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想辦法將備荒糧倉填上,穩住河內道的局面。若是這三地的百姓知道備荒糧一粒都沒有了,必定會出現暴亂。情況將一發不可收拾。
錢同式連擦拭額頭冷汗的時間都沒有。迅速將一條條急令發出去,估算着河內道的局勢,希望力挽狂瀾。
調兵!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將備荒糧的真相告訴河內衛大將軍古大存,請他立刻帶河內衛士兵前來河南、鄂州、晉州三地,以防民亂;
借糧!錢同式給江南道觀察使王備去了加急文書,向江南道借糧兩萬擔,江南道富庶豐饒,素有大永糧倉之稱,借出兩萬擔糧食,應該不是問題,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及時運得過來;
徵收!以官府的名義。用當下的價格,憑強硬的手段,將這三地米鋪的糧食全部徵集起來,由官府統一管理,應付了眼前的危急再說;
報災!將備荒糧的真實情況和河內道的危急局面,第一時間上報到京兆。請求朝廷的協助和支援,也讓朝廷有所準備。
還有更多的政令從河南府衙這裡發出去……
錢同式直接坐鎮河南府衙,等待着古大存帶兵前來,也等待着局勢的發展。他要守在這裡,防止可能會有的動亂。河南府衙的士兵,也全都做好了準備。
“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希望事情不會那麼糟糕,希望江南道的糧能夠來得及,希望一切都來得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錢同式喃喃地說道,語氣中有着他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恐懼和不確定。
此刻,他不是當年那個狡詐如狐的鴻臚卿,而是一個虔誠禱祝着的河內道觀察使。
然而,蒼天沒有聽到他的禱祝,他最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八月十二,在中秋節前三天,河南一帶的百姓,終於知道了,他們一直等着用來救命的備荒糧,早就被府衙官員們揮霍一空了!如今那些備荒糧倉,全部都是空的,朝廷的開倉賑災,全是一派胡言,是用來矇騙他們的!
官府沒有備荒糧給他們,這就是要他們慢慢等死!
三四個月的焦慮和饑饉,讓這些窮苦的百姓,充滿了對河南府衙的仇恨,甚至有不少百姓拿着木棍鋤頭等物什,圍聚在河南府衙前面了。
這個時候,河內衛的士兵還沒有趕到,江南衛的糧食也還沒有運到,不知道是誰將備荒糧的事情漏了出去,錢同式和張段等人,忍住心中騰昇的恐懼,在正在府衙面前安撫着憤怒的百姓。
“各位父老鄉親!且聽本官一言,備荒糧已經在運送的途中了,大家只需稍等幾天。本官允諾,定會開倉賑災!本官已經將河南的糧食都徵集起來了,現在正在清點當中,明天,明天就會賑災……”
錢同式用力地吼道,試圖讓這些百姓們相信,官府一定會有糧食派給他們,他們只須等待幾天就可以了。
“他騙人的!那些米商的家丁們,拼死抗爭,官府根本就沒有徵集到糧食!”
“朝廷就是要我們等死!河南根本就沒有備荒糧了!”
“這些貪官污吏,都是他們,若不是他們倒賣備荒糧!我們早就可以飽肚子了!”
聚集在府衙面前的百姓,一個個質疑的聲音在叫着,根本就不相信錢同式說的話語。
不知道有人煽動,還是百姓真的這樣想。府衙前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了,越來越多的百姓,聚集到府衙周圍,眼見着衝突就要發生了。
“咦,這個是什麼?”突然間,百姓中有人指着府衙面前的石獅問着,那上面,停留着幾隻螞蚱,它們正在抖動着翅膀,嘎吱嘎吱地鳴叫着。
“啊,這裡也有!”又有百姓指着府衙前的石頭階說着,那上面,剛剛落了幾隻螞蚱。
錢同式和張段等人順着百姓的手指看過去,見到這幾隻螞蚱的時候,他們差點站不穩了!螞蚱,蝗蟲,旱極而災,蝗災,出現了嗎?
“啊!那是什麼!”錢同式還來不及有更多的想法。百姓中就爆發一陣驚懼的叫聲了。他們的目光所在,那是自遠而近的黑壓壓一片,伴隨着“嗡嗡”飛動的聲音,漫天的蝗蟲竟然就出現了。
這些蝗蟲鋪天蓋地而來,遮天蔽日。使得河南一帶白日如黑夜。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錢同式和張段,踉蹌了幾步。心中憂懼如死!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就在河南百姓知道沒有備荒糧的時候,出現了這些蝗蟲,難道老天真的是不給河內道一絲生路嗎?真的要置河內道百姓於死地?
錢同式覺得河內道的局勢,就如這被蝗蟲遮蓋了的天空一樣,漆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了。
八月十二,河南一帶出現特大蝗蟲,蝗蟲所過之處,草木皆盡。牛馬毛幡皆盡,河南一帶全是光禿禿的慘象!
旱極而蝗的氣象,出現在河南一帶,幾乎損毀了河南百姓的所有生機,成爲河南百姓暴動的直接根源。
大旱天災,備荒糧全空。官員們貪腐,還有這慘極的蝗災,點燃了河南百姓的怒火,激發了他們心中的絕望,他們。暴動了!
“與其等死!不如直接衝進府衙,將他們的糧食搶過來再說!”在蝗災過後,衣衫褸襤的百姓中,有人舉臂這樣喊道,讓呆滯中的百姓,瞬間沸騰起來。
他們已經絕望了,這個時候,有人說了這樣的話,等於給他們指了一條路,不管是錯還是對,總有路可行。
“對!就算是死,也要做個飽死鬼!”又有人這樣喊道。這句話,似乎是一個指令,聽到這句話的河南百姓,拿起了手中的木棒和鋤頭,像潮水一樣往河南府衙衝去。
飢餓和憤怒的百姓,所爆發的威力,是讓人難以想象的,就算他們手中只有木棒和鋤頭,也衝破了手拿大刀的府衙士兵的防線,衝進了錢同式他們所在的府衙,見到東西就砸,見到食物就搶……
越來越多的流民和災民,涌進了河南府衙,涌進了河南的米鋪和商鋪;原本躲藏起來的盜匪,也趁亂出動,用手中的刀劍,霸佔更多的地盤;一些彪悍的府衙士兵,見到這樣的情勢,索性掉轉了槍頭,打着爲民請命的旗號,砍殺了府衙的官員,召集一批百姓,在河南一帶蓄勢奪權……
在古大存帶着河內衛士兵到來之前,河南的局勢,已經不受控制。憤怒絕望的百姓,在別有用心的盜匪和悍兵的利用下,攻佔了河南府衙,砍殺了府衙的官員,等於是直接舉起了反旗,和大永朝堂對抗。
河南一帶,已經亂了!
隨即,鄂州、晉州這兩地的百姓,也仿效河南百姓,紛紛揭竿而起,流民、災民、囚徒、叛兵等等組合在一起,竟然成了一股龐大的勢力。這股勢力雖然全由大永最底層的百姓人員組成,卻人數衆多,並且有越來越多的百姓加入其中。
河南、鄂州、晉州的暴動,以席捲的態勢,蔓延至河內道其他地方,河內道的局勢,已經不受控制了。
河內道暴亂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京兆了,錢同式、張段、黃易等官員身死的消息,也傳到了江成海和沈華善的耳中。
聽到消息的時候,江成海和沈華善正好聚在一起,他們正在討論着河內道的災情。
錢同式、張段、黃易,他們的老友、下屬,竟然身死了?
江成海手中拿着的筆跌落了也不自知,傻笑的面容扭曲起來,眼裡瞬間佈滿了淚,誰說男人有淚不輕彈的,去他媽的!
沈華善則緊緊握住拳頭,眼中的凜然冷意似乎要噴薄而出。河內道,竟然是河內道首先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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